请安毕,天璇去而复返,让刘氏心里一沉,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我有些疑惑,想问问母亲。”天璇眉头轻蹙。
刘氏心念电转,面上风平浪静,让她坐下后才缓声道:“你且说一说。”
天璇擡眼看她,笑了笑,才道:“我就是奇怪,这么多人得风寒发热,轮到我这怎么就严重到要失忆了。母亲,我这病特别严重还是有其他原因在里头?”
她一直在‘装’失忆,自然不敢去追究失忆的原因,还会刻意避开。现如今发现自己是真的失忆了,难免好奇,好好的人怎么说失忆就失忆了呢。
刘氏神色不甚明显的僵了僵,低低一叹:“也是苦了你,旁人得个风寒都好好的,偏叫你摊上这事。可再想想,幸好只是失忆,若是落下其他……”刘氏没有说下去,反问:“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天璇垂了垂眸,盯着芙蓉面绣鞋,轻笑:“就是突然觉得奇怪,怎么我就这么倒霉了。”
“祸兮福所伏,”刘氏道:“人没事就好,其他都是虚的。”
天璇抿唇一笑:“母亲说的是。”又问:“那我定亲前和世子就走的很近吗?”
刘氏心下奇怪,她今天怎么怪里怪气,两个问题也透着古怪:“你到底是怎么了?”心里一紧:“你是想起什么了?”
天璇点了点头,面上透着几分茫然苦恼:“我想起一点点,我和他以前好像不怎么熟的样子,我们又差了这么多岁,我怎么就跟他定亲了?”
只想起和蒋峥不熟吗?刘氏心下稍安,道:“那是你没记全了,上回不是说了,你们是在梁州熟悉起来的。你自己不也想起来了,他从马匪手里救下你,大概你们就这么熟悉起来的吧?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怎么就不能定亲了。”
天璇眨了眨眼,顾家那一茬,要么刘氏不知道,要么她也不想说,天璇能理解,毕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婚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若是她遇上这种情况,指不定也会选择隐瞒。
但是作为被隐瞒的那一个,经此一事,她开始不安。如她和蒋峥之间,按着她回忆起来的内容以及自己的脾气,必然有一阵关系紧张期,可在家人描述中,他们就是感情甚笃,羡煞旁人,一字不提其他。固然是为她好,可她忍不住去想,那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被善意隐瞒的。
遮遮掩掩虚虚实实,天璇已经分不清了。她从鸠占鹊巢的枷锁中解脱,却仍然没有如释重负,彷佛被人放在了半空中,依旧无法脚踏实地。
“母亲,我想延请名医,看看能不能帮我早日恢复记忆。”天璇道,之前她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能恢复最好,不能便罢。但是现在,那是她自己的记忆,她十六年的人生。何况,她知道的都是别人想让她知道的,而自己想起的只是九牛一毛,不想糊里糊涂下去,只能靠恢复记忆。哪怕希望渺茫,她也要试一试。
刘氏顿了下才道:“自然可以,信都的名医咱们都请过了,都是束手无策,我们再往外面找找。回头我就和你父亲说。”
天璇站起来做了个揖,郑重道:“麻烦母亲了。”
刘氏笑:“傻孩子。”心里幽幽一叹,好端端的她怎么对恢复记忆急迫起来:“你也不要太过执着,过去的事终究过去了,人且活在当下。”
天璇弯了弯唇角:“我省的,母亲放心,就是突然好奇了。能想起来最好,不能也无大碍,尽人事听天命吧。”古来说易行难,她身在局中,如何能不执著。
天璇正要走,就见刘妈妈面色凝重的疾步而来,看一眼她欲言又止。天璇便要告辞。
刘氏道:“说吧。”天璇也不是什么外人,且这么故意避着,徒留心结。
天璇便把辞行的话咽了回去,仆似主,刘氏向来稳重,刘妈妈也历来四平八稳,天璇第一次见她这模样。
“老夫人让人去砸了毕女师的屋子。”刘妈妈的表情一言难尽,简直不知道沈老夫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天璇:“……”生怕别人不知道沈妙娇想害毕绣莹不成结果害了自己的事情吗?还有她们哪来的脸去怪毕绣莹。
饶是刘氏都惊了惊,憋出两个字:“胡闹!”
“人没伤着吧?”天璇忙问。
刘氏也想起来,都被沈老夫人气糊涂了,连忙看向刘妈妈。
刘妈妈道:“毕女师和毕姑娘见机不对从后面避走了,那些人找不到人只好砸了屋子。听描述,气势汹汹,原该是奔着人去的。”府里西南角专门辟出几座院落安置少爷姑娘们的先生及其家眷。
刘氏气得手抖了下,欺人太甚!
“赶紧把毕女师她们接过来,要是静安堂的人敢找上门来,给我打出去。”说着,刘氏站了起来,面容端肃:“我要找老爷子评评理去。尊师重道是家训,老夫人这样做,让各位先生怎么想我们沈家,从此以后谁敢来授课。”毕女师是沈家大房几位姑娘的乐理女师,光天化日之下被欺欺辱至此,若是她不讨个说法,大房也别出去见人了。
更不用说沈老夫人去砸场的理由,害‘人’反害己,还要怪那个被害的‘人’!这样的蛮不讲理,实在是极大的挑战了素重规矩礼仪的刘氏底线。
惊怒交加的刘氏走了,留下大开眼界的天璇久久回不过神来,真是活久见,世上还有这样的家长。
沈老夫人脑回路到底这么长的。
其实沈老夫人所思所想无外乎让沈妙娇气顺,哄沈妙娇高兴。因为谢伯墉的事情,沈妙娇怨她恨她厌恶她,就连沈老夫人自身也怨自己恨自己厌恶自己,都是她招来这么一门亲事,害苦了女儿。
沈妙娇不肯原谅她,沈老夫人哭的肝肠寸断,满心的愧疚和心疼泛滥成灾。沈妙娇要拿谢伯墉和毕绣莹撒气,谢伯墉在沈老爷子手里,下场可想而知,老爷子年轻那会儿就是个手辣的。
那她就拿毕绣莹给她出气,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真要听了沈妙娇的话把毕绣莹弄进勾阑里。只要沈妙娇高兴,打一顿毕绣莹算什么,无依无靠的孤女寡母,她还打不得她们了,便是打死了又有什么要紧。
不一会儿,毕女师和毕绣莹便被人带来了,身后还跟着闻讯赶来的沈天珝,沈天珝气得满脸通红,见了天璇差点没哭出来:“三姐,祖母怎么能这样,青天白日的就打砸别人屋子。”
天璇看一眼面带忧色的毕女师,脸色晦暗的毕绣莹,不免同情毕绣莹,祸从天降,摊上这一对母女,遂道:“母亲已经去找祖父了,祖父不会让祖母这么胡闹下去的。”又上前对毕女师道:“毕先生,毕姑娘,对不住,让你们受惊了。”
毕女师扯了扯嘴角:“三姑娘言重了。”寄人篱下还能如何,自从毕氏亡于兵祸,这种事遇到的还少了。落地凤凰不如鸡!
“是不是因为那次风筝的事情,七姑姑她被禁足气不过就拿绣莹姐撒气。”沈天珝突然叫起来,跺着脚:“肯定是这样,七姑姑最是睚眦必报。”
关于无涯楼的事,沈天珝一无所知,毕竟她才十一岁,怎么可能和她说这些腌臜事。
毕女师也是这么想的,否则还能是为什么,毕绣莹被警告过,遂她连母亲都不敢说。
毕绣莹却是知道的,她低着头,盯着丫鬟端上来给她压惊的热茶,看着琥珀色的茶水中起起伏伏的茶叶。
她想不明白,她错在哪?她错在没有按照沈妙娇的设想被谢伯墉糟蹋吗?错在因此让沈妙娇自食恶果失了贞吗?
她阖了合眼,错在她们母女无依无靠似浮萍,遂只能任人糟践。
眼前突然出现一方锦帕。
毕绣莹的视线顺着锦帕沿着那只莹白如玉的手上移,对上了天璇关切的目光:“擦擦眼泪吧!”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湿了眼眶,毕绣莹低声道谢,接过锦帕侧脸拭泪。
天璇看她眼泪越擦越多,一时又觉任何安慰之词太过苍白无力。毕绣莹何其无辜,然而便是沈老爷子出面惩戒,也不可能给她一个真正的公道。
说白了就是她和沈老夫人和沈妙娇的之间地位太过悬殊。
若是沈妙娇差点害了的是牡丹花会上任何一个姑娘,亦或者是沈家其他姑娘。便是沈妙娇自食恶果了,看这姑娘家里会不会善罢甘休?更别说沈老夫人还敢打上门替女儿出气,对方不打上门就是万幸。
沈老夫人和沈妙娇肆无忌惮的底气来源于沈氏,而她也姓沈。
这一场闹剧以沈老爷子把沈老夫人和沈妙娇,以调养为名送到了郊外别庄落幕。至于毕氏母女处,沈老爷子令刘氏安抚了一番。
沈老夫人母女俩在当天申时三刻被送出府,天璇还随着刘氏去送了送。
她半白的鬓角一片灰白,不知是不是天璇的错觉,沈老夫人脸上的沟壑似乎突然深刻起来,就像一夜之间被人硬生生往内推了一分。
她双唇紧抿,冷冷的扫视一圈前来送行的孝子贤孙,目光在刘氏身上驻留片刻,留下一声冷笑,上了马车。
坐定后,沈老夫人望着隔间内昏睡不醒的沈妙娇,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娇娇一听要被送走就歇斯底里闹着不肯去,最后沈老爷子命人灌了安神药。
以前,老爷子怎么舍得!可现在……老爷子已经厌了她们母女俩,这可怎么办!
马车驶远,众人便回府。
天璇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听见有人喊:“冀王世子。”
天璇差点崴了脚,在旁人善意的笑声中回头。便见如血残阳下,他骑在黑马上渐行渐近,剑眉凤目,鼻正唇薄,使人望之俨然。
众人纷纷与他见礼,蒋峥下马又见过刘氏。众人十分知情知趣的先走一步,徒留下低眉敛目的天璇。
蒋峥看着她,嘴角含笑,语气柔和:“还在生气?”
天璇不吭声。
“之前不是原谅我了。”
天璇擡头,皮笑肉不笑:“我忘记怎么原谅的了。”
“……”蒋峥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那我是不是要重新哄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