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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黄金洞 > 第一章

    一

    世界像粪。

    我用力想呀想呀才想起原来像是粪。

    我爹和到寿的老猪一样儿,哼哼着爬上山梁来,日头一个冷噤,就哆哆嗦嗦发不出黄光了。我窝在落日里屙屎,窝着想着睡了过去,看见从城市来的那个女人,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红绸裙子来,说年月里物价涨到了天上,你给我那丁点东西,刚好够给一家人添一套衣裳。城里的女人跟我爹要那样东西时候,总是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裙儿,笑得红花烂开。我死怕她撩她的红裙,大腿上的白嫩吓得我口干舌燥,嘴唇裂得起皮,我得屏着气儿用舌尖不歇不停地去舔我的嘴唇。可是,城里的女人总爱撩裙儿。她撩裙儿时候,即使我在天东地西,背又对她,也总能看见她撩的裙儿,看见爹把那东西给了她去。爹活活是一头猪,从来不把那东西给我。我屙着爹就揪了我的耳朵,说该死的二憨,你说说今天到底卖了几筐沙子,你哥只给我这一丁点儿钱。该死的爹把我的耳朵拧得热疼,热疼里城里女人的红裙儿一个飘忽就没了踪影。爹把我揪到沙金的洞口,像丢一兜猪的下水样把我丢在地上。我系上我的裤子,看见哥坐在洞口的沙地上,脸青得像死过了三天三夜。

    爹说,说吧老大。

    老大吸烟,吐得黑雾腾腾,说让憨子说吧。

    爹说,说,憨子。

    我说,说啥?

    爹说,说说你哥今儿到底卖了几筐沙。

    我说我管他卖了几筐沙,我咋知道他卖了几筐沙。爹听了这话,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把我踢跪在了地上。跪下时候,我听见日头叽哇一声,就落进了山里,被一条山缝紧紧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山梁上一下凉阴阴的,铺展了一层薄黑的颜色。远处近处,挖金、磨金、淘金的人,一迈一迈地走进他们的棚里,走进他们在村里租的房里,扛着他们的家什,就像扛着挖金时塌方砸断了的他们孩子的腿。从这山上一百块钱买一筐沙子,装进面袋,扛到河边,在搓衣板似的淘金板上淘呀淘的,到天黑日头被山缝挤了进去,就掏出一抹干屎粉样的东西,装进牛角尖里,或装进一个小药瓶里,扛着那被水泡红的板子,提着舀水的瓢儿,回到我们村里去了。

    爹是不淘金的。和哥一道卖沙。自家的山梁头上,爹说这儿有金,哥挖了,到河边淘了,就果然有金。以后就再也不种地了,挖沙,卖沙。从四面八方过来淘金的人,见了爹就开始哈腰,脸上没笑,决不敢和爹说话,爹也不去搭理他们。连从城里来做黄金生意的漂亮女人,见了爹那脸上的笑也粉桃红红的。只有老大,从此和爹就冷冷热热起来。

    往日,爹总守在洞口边上,我和老大进洞挖沙,谁给爹一百块钱,就把那沙买去一筐。可今儿,那城里的女人来了,爹后晌在家守了人家,由老大守着洞口卖沙。爹说他最少少给他交了五筐沙钱,哥说今儿生意压根儿不好,爹把洞口筐漏的黄沙抓一把在手里掂掂,说这沙压手,正是金旺时候,能生意不好?你说这话鬼都不信,能瞒过你老子我吗?

    哥他不再说话,蹴在洞口抽烟,一根接了一根。

    爹说到底卖了几筐?

    哥说钱都给你了有几筐是几筐。

    爹说死了我都不信。

    哥把烟头丢在地上,说不信你搜搜我的身子。

    爹说我后晌看见你媳妇来了山上,有多少钱都可以让她捎回家里。

    哥说我是你娃不信我你还信谁。

    爹说你敢明誓吗?

    哥说,敢。

    这时候,天就要彻底黑将下来,嫂子来唤大伙儿回去吃饭,爹说你来了正好,一家人都跪下明誓,说谁后晌要贪了沙钱,谁遭电击雷劈。于是,老大先跪下来,面对沙金的洞口,说我贡老大要贪了一筐沙钱,明儿进洞背沙,塌方把我砸死在洞里。大嫂跪在洞口前的平地中央,把她的干菜瘦脸对着傍黑的天说,我今儿要从这洞口拿走了一文回家,我一辈子只生女娃不生男娃,老天让我断子绝孙。完了后爹就把目光盯在我的身上,说你呢?我扑一下坐在地上,说关我个啥事儿,屎都不让我屙完。

    爹不再看我,朝前走了几步,车转身,看看天,看看洞。慢慢地跪在哥和嫂的面前,把声音弄硬成冬天的石头,说我今儿要屈说了他们俩,我贡贵不得好死,暴病死了还遭贼揭墓,把我的尸首扔到路边喂狗,要是我没有屈说他们,老天你就凭着良心办吧,叫不叫他们的誓话应验,我贡贵都不吭一声。

    明誓完了。

    大嫂说,该吃饭了。

    哥说,啥饭?

    嫂说,桃从城里回了,爹让烧了好的。

    爹说,都起吧,吃了饭夜里还有事儿。

    天就要黑将下来,山梁子漫满了雨天的潮味。爹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哥嫂也拍拍膝盖上的沙土。爹说你们走吧,我留下一会儿。蹲着把洞口的漏沙拢到一块,爹说看看这儿漏了多少,我就知道后晌儿卖了多少。

    哥说,爹,天黑了你不回家,我们咋能先端碗吃饭?

    爹说,那,二憨,你还留下看着洞口,吃完饭老大换你回去。

    我说,我还没有屙完,就又窝回到洞口西边的洼里,接着屙起屎来。这一回,我将就蹲着,目光从面前的蒿草缝里,真的看见了城里的女人桃,一手扯着老大的一个姑女,另一只手也扯着老大的一个姑女,在村头朝着这儿张望。她仍然是穿了那红的裙子,火辣辣烧得人家眼疼。她还朝这儿唤了一声,在她那水亮亮唤声里,老大说他媳妇,你搀着咱爹下坡。干菜似的老大媳妇,就扶着猪一样的老爹,踩着桃的叫唤,朝村落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