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金蟾教不能奈我何,霍家堡不能奈我何,便是到了今天,你也不能奈我何。我倒是要谢谢你,替我解决了外头的守卫。至于你,不用我动手,过了今晚,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在下面团聚了。”
罗绮弯腰从地上捡起霍芷之前掉落的匕首拿在手上,目光在谢敛身上打了个转,突然轻笑道:“谢公子,你如今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我是不是也留你不得?你一死,九宗势必要找霍家堡算账,到时候再把金蟾教牵扯进去,你们三方纠缠不休,对我也是一桩好事。”
谢敛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她拿着匕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面色不改:“既然如此,罗夫人是不是该让我死的明白?”
“你想拖延时间?”罗绮冷笑一声,“这香的功效起码要一个时辰,对我一个内力尽失的人是起不了什么效用的。”
“既然还有一个时辰,几句话自然耽误不了那么长时间。”他缓声道,“何况你不想知道霍公子真正的死因吗?”
“思远的死因?”罗绮听到这句,目光终于出现了闪烁,“你刚刚听得还不够清楚吗?我的思远就是死在了这个小贱人的手里!”
谢敛摇摇头:“霍小姐没有打算在霍公子药里下毒。”
“你说下毒的另有其人?”
谢敛点点头,罗绮吊着眼角冷笑道:“这堡里除了她还有谁?”
“还有他自己。”
罗绮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谢敛又缓缓重复了一遍:“是他自己在药里下的毒。”
“胡说八道!”罗绮猛地拿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双眼通红,“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他非死不可。”
“为什么?”罗绮愣愣地问。
“我猜他很早就知道了二十年前的事情。他也知道,霍小姐不忍心对他下手,所以,他选择了自己动手。”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日独自站在花木下的人影,他与这座在刀光剑影的血光里建构起的高门大院有些格格不入,他说他闲暇的时间太多,多到又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胡思乱想。所以连自己的死亡都设计好了拿来利用,又周全到给身边的人都留了退路。
谢敛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旁伏在地上的女子,她微不可查地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用一种近乎于冷酷的语气接着说:“他做这些大概是为了给霍家堡真正的少主人让路。”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的,屋外的人踏着月光进来。他面上带着一张银质的面具,面具下半张雪白的脸。
屋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飞身上前,一掌将谢敛跟前的妇人拍在了地上。罗绮大惊之下没有防备,猛地就是一口血,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寄孤?来得好!”霍芷不等他将自己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先急急拉住他的衣袖,“快去把案上的香灭了,那香里制了迷药,应当是只对习武之人有效。”
董寄孤上前灭了香炉中的迷香,折过身来对着还坐在地上的男子问道:“谢公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敛擡头望着他,忽然轻笑了起来:“我猜的。”
“霍小姐既然早就准备搭上性命,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与你成亲。到如今你才是霍家最大的得益人。”谢敛缓缓道,“不过我确实想知道,你脸上当真如他所说留了疤吗?”
董寄孤一怔,伸手缓缓地摘了面具。上半张脸一暴露在烛光下,便听罗绮一声惊呼。
面具下的面孔完好如初,只有额头上,有块拇指大小的疤痕。如果没有那个疤,他的长相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但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可是罗绮的脸色却活像是见了鬼。
霍芷看着她在那一刻掩饰不住的不可置信和恐惧,终于畅快地笑了起来,她看上去高兴极了,便是罗绮立即死在她面前,或许都不如此刻让她来得痛快。她的这个反应,就足够印证谢敛心中的那个想法了。
他大概是像极了某一个谢敛从未见过的人。
“这不可能!我亲手、亲手……”罗绮盯着眼前这个极度陌生又极度熟悉的男人,含含糊糊的念叨着什么。
“我义父救了我。”
董寄孤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像是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那天他从乡下探亲回来,正赶上天黑下雨,为了节省时间,就从后山北面翻了过来。他对后山非常熟悉,自然也知道山上有什么地方可以避雨,正撞见你将我摔下山崖。我大难不死,他便连夜把我送到了乡下的亲戚家里寄养,等我长到四岁,才又接我回来。”
当年摔下山崖的时候,这个孩子就该死的,但他被人救了只在额头上留了一块疤;乡下闹瘟疫的时候,他也该死了,但他没有,又被接回了霍家;在霍家的十几年里,只要稍有不慎被人发现,他就会死的,但他进了内院活到了现在,以另一个身份,成了霍芷之后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事情听上去不可思议得简直有些荒诞了。
但她知道他说得都是真的,因为他长得太像霍芳华了。二十年前金蟾教的骆琪雅手底下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但只有那个女人的样子,不知为何,她一直记到了今天。
她曾远远地看见过那个女人抱着孩子经过祠堂的样子,样貌普通,但是光彩夺目,只一眼,就叫躲在角落里的自己莫名自惭形秽。这点嫉恨足以叫她折断对方柔弱的脖子了。
那天她抱着她的孩子在大雨的晚上走了几里地,躲在山洞里。到被她灌下毒药的时候,还在不停的挣扎,直到自己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同她的兄弟签下了协议,她的丈夫是如何背叛了她,将自己送回了这里之后,她才像是被人抽掉了全身的力气。那一刻,她确实感觉到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但这个女人死了二十年,自己依然活在她的阴影里,甚至于,每个人都活在她的阴影里。她以为老天站在她这边,所以她一路走到了如今,但董寄孤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上天公平,二十年前给了她的机会,如今也给了另一个人。
“为什么?”谢敛盯着他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分明有更简单更快的法子。
董寄孤转头看了过来,缓缓道:“我七岁第一次见到思远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霍芷领着他带去霍思远的书房,告诉霍思远这就是他日后的玩伴。霍芷说:“寄孤比你大一个月,但没有父母,也没有姐姐,你不要欺负他。”比他还矮一点儿的小少爷隔着门转过头来望着他,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叫董寄孤生出一丁点儿的自卑和嫉恨,但那个小少爷点点头,软糯着嗓子小声说:“我不欺负他,我给他当弟弟,让他带我出去玩儿。”
“噗。”霍芷小声地笑了起来,“好,那你叫他进来。”
霍思远那时候身体还没有后来那么差,阳光下,男孩跳下椅子朝他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干净得像冬阳下的雪,叫他心里那一丁点儿阴暗的自卑与嫉恨都消融在手心的那点儿温热里。
这二十年来,他恨过霍英,恨过罗绮,甚至有时候也怨过霍芷和他从未谋面的母亲为什么要让他到这世上来,让他在这仇恨里苦苦挣扎而不得解脱,但是从未恨过霍思远。
大概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觉得霍思远和自己是一样的,他们唯一的不同是,董寄孤在仇恨里终于被磨砺得铁石心肠面目全非,但霍思远转眼经年,还是那个冬阳白雪干干净净的少年。
他低笑起来:“我有时候觉得,他才是整个霍家最像我娘的人。”所以,无数个精心的谋划里,他都没有想过要取代霍思远,他希望这个人一生都在光明里,上一代的污水也不能沾染他半分。
董寄孤蹲下身取了那柄匕首,贴着妇人的脚腕,兔起鹘落之间,只听得罗绮一声惨叫,还未反应过来,就只见她双腿鲜血淋漓,竟是被生生挑断了脚筋。
谢敛微微皱眉,便是霍芷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怔忪了片刻。她原以为他是不甘心就这样一刀给了她痛快,要将她折磨致死。但董寄孤做完这些之后,随即就从衣摆上撕了布料下来,又为她包扎止血。
“你做什么?”
董寄孤站起身转头对霍芷说道:“她已挨了你我一掌,伤及肺腑,便是今日放她离开,她也命不久矣。如今我又断了她的脚筋,这最后的一段时日,她必然要过得生不如死。如此一来,前尘旧怨,便算两清了吧。”
霍芷随着他这番话,面色由疑转惊,听他说到最后已然是一副怒不可遏的神色:“你在胡说什么?今日她不死在我面前,就没有两清,你若是下不了手,就让我来!”
她说着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惜之前动了真气,迷香入了肺腑此时还是浑身无力的状态,刚一动身子,又瞬间提不起力气。
董寄孤见她摔回了椅子,下意识就想慌忙来扶,却被她一手挥开:“滚开!你忘了是谁害得你隐姓埋名只能以这种方式入主霍家?你现在跟我说要放了她?这二十年,谁又放过了你我!”
她一声声咬牙的怒斥,到了最后话音中已带了哽咽,眼眶也微微发红。
董寄孤撇过头,回避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屋外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
屋内几人齐齐向着门外看去,董寄孤的出现已是意料之外,但此时发现,这院中竟然还有第五个人,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佛堂的木门“吱呀”一声摇曳而开,当屋中的人看见站在门外踏月而来的小小身影时,瞳孔皆是一收。
少女站在月色里,屋内的烛光清晰的映出她明艳动人的脸庞,身上虽还是那一身灰扑扑的麻布衣裳,但原先那股懵懂稚气已经消失无踪,只有眼角眉梢还依稀残留着一点熟稔,像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混合体。
“你?你是——”
霍芷望着一步跨进屋内的少女,目光惊疑不定。
“霍小姐见过我,我是霍家堡后山守墓的下人,就住在山脚下的小院子里。”
霍芷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并不与她搭话,却转过头问身旁的董寄孤:“她是谁?”
董寄孤转开了目光,低声道:“这位是荒草乡的安姑娘。”
“荒草乡的人怎么会在这儿?”
传闻荒草乡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里头的人大多以揭榜赚取赏金为生。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自有一套自己的规矩,所以吞吐了江湖上大部分见不得人的生意。从那里出来的人,虽然并不隶属于一个组织,但在江湖上统一挂靠的就是“荒草乡”的招牌。
安知灵从怀里取出一张信纸,当着霍芷的面摊开来,露出落款处鲜红的印章,指给她看:“几位不都想知道金蟾教来了多少人吗?”月色下,她狡黠一笑,“就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终于掉马了哈哈哈哈!明天霍家堡篇收尾~
今天写到霍思远还是小小的心疼一下,中间有一度我都想着要不算了,别死了,但不死这剧情没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