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灵第二天到藏书阁的时候,迟了一会儿,进屋的时候还打了个哈欠。这事儿比较少见,明孺从故纸堆里擡头打量了她一眼:“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安知灵那个打了一半的哈欠就这么生生地停在了半路,警惕道:“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明孺一头雾水,“你要是昨晚回来的晚,用过饭后躲里面睡一会儿吧。”
安知灵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讪讪地坐到了他旁边,帮着理了几本书出来,随口问道:“昨天的雅宴怎么样?”
说到这个,明孺果然就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亮:“特别好!”他摇摇头,“你没去太可惜了,昨天几乎所有弟子都去了,各个宗门的首席也几乎都齐了,到底是卫师兄!”
安知灵不解道:“这跟你卫师兄有什么关系?”
明孺振振有词:“不是卫师兄,这山上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私下的集会能聚齐这么多人?”
他不说倒还好,一提安知灵就隐隐有气:“你之前不是说你谢师兄与卫嘉玉关系亲厚,昨日的雅宴他必会出席吗?”
“这……大多数人都这么想吧。”明孺赫然地摸摸头,忽然道,“不过你怎么知道谢师兄昨日没出席雅宴?”
安知灵一哽,含糊道:“我来的路上听几个女弟子说的。”
“哎,谢师兄闭关了两年,出关之后就下了山,最近刚回来又养了许久的伤,这回雅宴也有许多师妹们是冲着他去的。昨日听说他不在,倒是许多人失望。”明孺接着又道,“不过很快就是春试了,到时候他肯定会参加剑宗的比试!”
提到春试,安知灵才想起之前冯兰确实也与她提起过,只是她那时未来得及细问,正好一并问个清楚:“这春试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孺睁大了眼睛看她,显然对她连春试都未听过感到不可思议:“你既然能被招到这藏书阁里抄经,怎么也该是个山下的本地人吧,怎么竟连九宗三年一次的春试都没听过?”
安知灵面色如常道:“听自然听过一些,不过哪里知道具体是怎么个事情。”
这半个月来,明孺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山下哪户小门的女儿,正巧识几个字上山来帮着抄经补贴家用。于是听见她这样说,倒也觉得说得过去:“春试就是各宗三年一次为期十天的大考。不过虽说是宗内大考,但其实主要是考给外人看的。这段时间,山门大开,各宗弟子的亲眷都可以趁此机会上山探望。各宗还会邀请如今江湖上有名望的帮派世家,一同莅临校考。一来是为显考试公正,二来主要是给各宗优秀的弟子一个在天下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如此一来,若是这些弟子日后出师下山,也必能谋得一份好前程。”
安知灵听得有趣,忍不住问:“九宗辛辛苦苦培养了这么久的弟子,如此一来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明孺却嗤道:“九宗再大,也不过这一个山头。就算这群人都留在山上,又能如何?文渊弟子下山入得庙堂,于九宗是一份保障;剑宗弟子下山入得江湖,于九宗又是一份保障……这些人岂非都是九宗威震武林的助力?”
“不错,”安知灵笑道,“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我自己也想得到。”明孺轻哼了一声。
安知灵轻笑了一声:“所以,春试上我就能见到你那尹师兄了?”
“不行。”明孺摇摇头,“你要见他也得能去机枢的春试场啊。”
安知灵皱眉道:“你刚才不是方说春试期间山门大开,任何人都可以上山来吗?”
“我说得是弟子亲眷。”明孺纠正道。
“那有什么区别,山上弟子数千,若是有人冒认一个,你们也能分辨出来不成?”
“自然有法子。”少年有些得意地从腰间取下一块木质的令牌,拿在手上朝她晃了一晃,“就靠这个。”
安知灵伸手取过来一看,不过是块普通的牌子,手心大小,上头刻着金石二字,四周还有金桂花纹,底下不起眼处刻了一个“孺”字,以证主人身份。
明孺解释道:“这是弟子令,凡是各宗弟子人手一块,不同宗门的令牌大同小异,不过各阶弟子的令牌在材质上会有明显不同。令牌不同,在这山上的特权也不一样。比如我这块就是最低阶的弟子令,这山上大多数弟子拿的都是这种,除了证明身份,就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他撇撇嘴,又说道:“春试期间,靠着这块弟子令,我能准许带一名亲眷在山上各处参观,也能带他进各宗春试场旁观。但到了春试最后一天,各宗会派各自今年的榜首参加‘簪花令’,整个九宗的弟子齐聚会场,人数众多,到那时就只有靠着更高阶的弟子令才能进入会场了。”
安知灵松了口气:“我对你们那个簪花令也不感兴趣,你今年可有亲眷要上山来看你?”
明孺有些羞涩:“往年都是我嫂子来的,但今年正赶上她临盆,家里来信说今年我二姐会来。诶,你别看我这样,我二姐在京里也是个出了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性子也好,比我出息多了。你别不信,到时候她来了山上,我带你见见。”
安知灵哭笑不得:“我怎么不信,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令姐必然也是个大家闺秀。不过你姐姐既要上山,我还能问谁去借块牌子好进这春试场?”
“春试期间弟子令也紧俏得很,我看你借是借不到了。”
“为什么,这山上就没个家里无人,亲朋远游的弟子了?”
明孺摇头晃脑道:“哎,你这一看就是不清楚这弟子令的行情。”他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朝她做了个手势,“你知道春试期间弟子令值多少银子?起码这个价。”
安知灵微微挑眉:“九宗还做这种买卖?”
“这自然是私下的买卖,叫宗里知道确实是要严惩的。”明孺有些赫然地伸手挠挠脸,“所以这东西你想租借也不一定有门路。”
安知灵似笑非笑地拉长了调子:“哦,我明白了——做这生意的莫非就是你们金石宗?”
“跟我可没关系。”明孺慌忙撇清,继而又狐疑道,“你不会真想去借吧?”
“我身上没那么多银子。”
明孺闻言还未来得及松了口气,又听她接着说道:“若是到时候当真没什么法子了,我再来找你借银子。”
他一口气吊在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瞧她:“你哪儿来的银子还我?”藏书阁每月多少津贴他再清楚不过了。
安知灵道:“所以你身上当真有这么多银子?”
“我——我没有。”
安知灵轻笑了起来:“你果然是个少爷,我往日没有看轻了你。”
明孺脸色半青,似想辩驳,但又不知该从何辩起的模样,末了才憋出一句:“你当真要去啊?你要这牌子干什么?”
“我就想见见世面嘛。”安知灵随口道,“到时候下山人家问我九宗的春试是个什么情景,我却说不上来那多丢人。”
“唔,你这么说倒也是……”
安知灵眯着眼笑:“所以你可得替我想想法子。”
静虚山上偌大的地方,亭台楼阁,屋宇楼殿隐在重重青山间。西面半山腰处宗内名唤金银台,金石宗就在此处。
若说九宗在江湖上多给人隐世的印象,那这金银台大概就是九宗里头最接地气的地方了。此处地势开阔,屋宇连绵,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各中甚至不少茶楼书社,隐隐就是一个微型的小镇。宗内弟子寻常不便下山,若是有什么紧缺,多半回到此处采购,便是一时没有,只要留下所需的明细,不日也能拿到。因此这儿也算是山上最热闹的地方,各色宗服的弟子往来其间,可谓是不亚于每月的大晨会。
墨云轩是这里头极其不起眼的一家书画店,店里除了卖些名人字画之外,就是普通的文房四宝,开在金银台最里头的一条小巷里,平日生意冷清,只有两个金石宗的弟子每日轮值。看似一副濒临倒闭的模样,实则内里另有乾坤。
二楼临窗的小几旁坐着两个人,一个黑衣暗纹剑宗服,一个缃色长衫金石宗打扮,正是谢敛与方旧酩二人。
墨云轩的二楼算是一个秘密场所,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么一家不起眼的书画店背后的老板正是金石宗首席方公子。
“朝廷那边,我已找人打点好了。只说你们二人掉下墓穴之后便被困在了里头,好不容易等到墓室位移,就赶上了塌方,好在埋得浅,终于想法子出来了。”
谢敛点点头:“钟礼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这回他算办事不力,差点将事情捅得天下皆知,巴不得没人再提起。”方旧酩摇了摇扇子,面色不善,“不过他敢将主意打到九宗的头上,这笔账迟早还是要叫他还回来。”
这点谢敛倒是不以为意,昳陵的事情能遮掩过去总算是一件好事,他将一本名册递给对面的人,提起另一桩正事:“这是昨日没有出席文渊宗雅宴的名单,大概有三十多人。”
方旧酩接过来翻了翻,眉梢一挑:“怎么这上头还有你的名字?”
谢敛淡淡道:“我昨日不在山上自然也不能洗脱嫌疑。”
方旧酩轻嗤道:“我看你就是跟卫嘉玉学得那一身毛病。”他漫不经心地翻着名册,随口道,“还有什么线索?”
谢敛斟酌了片刻:“应该是两个人,一个负责制造骚动,另一个趁机下手带走孩子。我跟其中一个交过手,可以确定是门内的人。”
“能看出具体是哪一宗吗?”
谢敛摇头:“他用的换影步。”换影步是宗内最基础的身法,九宗弟子入门必学的一门身法。
方旧酩道:“跟你交上手还能隐藏招式逃脱了的,起码身手不会差。”若是这样,剑宗弟子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谢敛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三十多个人里,若是那天出城,必定租用了马匹,山下的驿站是你们方家的生意,你再排查一下那天留在城里的还剩多少人。”
“这件事情让九流去做岂不是更快?”
谢敛道:“卫师兄的意思大概是既然牵扯到九宗弟子,还是尽量少动用门内的势力。”
这话题无论如何有些沉重,方旧酩将名册合了起来,故作轻松道:“不说这个,你昨日在城中晃荡了一天,没遇上合心意的有缘人吗?”
谢敛闻言神情一滞,方旧酩多么会察言观色的人,当即震惊道:“还真遇上了?”
“没有。”他淡淡道。
方旧酩狐疑道:“那你做什么这个表情?”
谢敛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昨天在山下遇见了……”
“咚咚咚。”
楼下传来叩门声。这个时间有客到,着实有些出人意料。谢敛看了方旧酩一眼,对方摇摇头,显然也不是他约的客人。
楼下传来脚步声,看店的弟子绕到了后堂,推开了一道门缝:“姑娘找谁?”
门缝后头,一身青色衫子的姑娘站在台阶下,低声答道:“我找墨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