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灵第二天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案上睡着了,起身的时候手还有些发麻。谢敛早已经走了,春试重新开始,他白日必然要忙碌许多,但晚上再到角楼来的时候他还是在。
安知灵疑心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情要放到晚上来做,因为许多时候他只是坐在上面读书,差不多到了三更才回到内卧休息,也并不熄灯。心经已抄了大半,还剩最后几张,春试却已到了第九天。
第九天是各宗比试的最后一天,要决出今年春试各宗的第一,因而这一场将场地放在了九宗正殿外的广场上。这儿是平日里每月各宗集合举行大朝会的地方,能容纳上千人,基本上山上的弟子都会前去,也可以说是整场春试最受瞩目的一天。
安知灵去时已经是下午,用过饭后到了前头,广场已是人山人海。大殿的檐下设了一排坐,自然是各宗长老的位置,青越也在其中。安知灵去时,正是轮到金石比试,远远看青越坐在上首末端,无人注意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叫身旁的时浵长老瞪了一眼。
台阶下一层高台,正是比试的场地。上头摆着一排的金石玉器,两个金石宗弟子白纱蒙眼,身旁弟子分别递上一块玉石,叫他们放在手上掂量。
高台下九个台阶就是正殿广场,各宗弟子多数按着宗门服饰颜色分开来坐,一眼望去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安知灵瞧了眼自己身上玄宗的弟子服,再往广场上看,只见玄宗坐在西边角落里。如今门中玄宗式微,从弟子人数上也是可见一斑。
冯兰看见她,远远冲她招了招手。安知灵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就听她说:“我以为你不来了,上午乐正的比试你没看见真是可惜,景川师兄今日跳了一支破阵舞,这么多人没有不看愣的。”
安知灵听她语气笑了起来:“你今天比试如何?”
玄宗的比试放在上午,提到这个冯兰小声道:“魏师弟没发挥好,叫我侥幸赢了。”
“恭喜,这样你今年便是玄宗第一了。”冯兰抿着嘴笑,大大方方道:“多谢。”
安知灵问:“机枢可比完了?”
“比完了,就在金石前头刚比完的。”
“结果如何?”
“自然是尹赐师兄赢了。”冯兰道,“不过今年,季涉师弟也很厉害。最后那场一共十人,春试第四天他缺席一次,场次本就比其他人落下了,结果这回的比试里,硬是拿到了第二。”
“是吗,”安知灵也有些高兴,“陶宗主怎么说?”
“陶宗主脸色总算好看一点,连关山长老都开口夸了几句。”冯兰也笑起来。
这时,场上忽然起了一些躁动,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人群好像都清醒了过来。安知灵擡头往广场上望去,只见金石宗已经决出了高下,正有弟子将台上的金石玉器搬下场,看样子下一场比试很快就能开始。
“下一场是比什么?”她好奇道。
“下一场是剑宗的比试。”冯兰似乎也有些激动,不禁坐直了身子往台上张望,“剑宗的比试每年都是压轴,后边再有一场文渊。”
她凑近了小声说:“金石每年春试都会在私下里开赌局,每一次剑宗的盘口都是最大的。特别今年是谢师兄和宋师兄,期待这一场的人就更多了。”
安知灵听着有趣,便随口问:“你押了谁?”
冯兰不大好意思:“往年自然是押谢师兄的人多,不过他今年重伤刚愈,宋师兄前面几场实力又是有目共睹,所以今年两人差不太多,押谢师兄的还是略多一点。”
说话间,台上已经清出了场地。安知灵看剑宗那儿黑压压的人群里站出两个人来,一前一后走上高台。待两人各自站定,大殿檐下的三山道人与坐在正首的三清道人都不由又将腰身挺直了几分。
安知灵忍不住将两人各自仔细端详了一遍,这位宋师兄她印象不深,只记得似乎见过几次,但俱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现在仔细再看,只见他身量上比谢敛要更高大一些,骨骼轮廓也更明显,大概时常皱眉,因而不笑的时候神情显得阴郁,是难以亲近的长相。
她霍家堡第一次见谢敛时,觉得这人少年持重、严肃端方,到了这山上之后才发现,谢敛这般在他一群师兄弟中竟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平易近人了。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场上站着的人往下面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玄宗这儿的时候,似乎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收了回去。
他就这一眼,已引起了台下小声的议论,纷纷猜测谢师兄刚刚在看什么,台上宋子阳却皱起了眉:“你不该分心。”他显然极为看重这场比试,从站姿上都显得紧绷一些。
谢敛却难得轻轻笑了笑,也不知是宽慰他放松还是替自己辩解:“比试还未开始。”
二人相对而立,全身剑气一收一放,一静一动,比试还未开始,场上的气氛已经叫人窒息。
有弟子上前来宣读了一串冗长的规则,安知灵疑心此时压根没有人在听。好在那弟子似乎也很有自知之明,头也不擡一口气将规则读了便快步走下台去,这一回台上就当真只剩这两人了。
比试一开始,宋子阳先飞身上前,一剑如携凌云之势,直朝着谢敛刺去。谢敛闪身避过,这比试一开始就已失了先机。起手二十招,招招都是宋子阳主攻,谢敛闪避,两人身法之快,几乎叫人眼花缭乱。台下一众弟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咦?”冯兰看了一会儿,小声道,“这两人好奇怪。”
“怎么奇怪?”
“谢师兄学四时剑,他的剑是在流火一式。流火之剑,剑气初出势不可挡,剑气散尽余威犹存,此招在放不在收,在动不在静。而凌霜剑正好相反,凌霜过处万物生寒,剑招在静不在动,在收不在放。但如今你看他们两个,岂不是正好反了过来?”
安知灵听她说完,再看场上发现果然如此。宋子阳剑气凛然,招招式式都是大开大合,剑招当中只有去势没有收势;反观谢敛,左挡右闪,剑招极为克制,除了偶然间瞅准了几个空隙还击之外,几乎全在防御。
冯兰看出来了,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出来,尤其是剑宗弟子更在底下小声议论,显然也看不懂如今场上的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满心疑虑,殿下各宗长老也不免皱眉。时浵长老皱眉道:“无咎为何只一味躲避还不还击?”
“他并非不想还击。”三清捋了捋胡须肃然道。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他是无法还击。
“什么?”时浵微微诧异,再看场上果然直到现在,都是宋子阳主动占了先机,剑势上气焰更长,“他或许是想先将对手消耗一番。”
三山却摇头:“他俩切磋不下百次,无咎擅快攻,子阳擅久防,这样下去陷入苦战的只会是他,无咎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场上二人转眼过了百招,宋子阳非但没有露出疲态,反倒还有几分愈战愈勇的气势。机枢宗的陶玉山也在一旁,点了点头:“子阳今日确实不同往常,若这场能胜,倒也不枉他平日的勤学苦练。”
三清看着场上却微微皱眉:“师弟,子阳近日习武可是你在教导?”
三山看着弟子的表现正高兴,忽然听得他这样问也是一愣:“子阳练剑素来勤奋,只须我每月指点一次,回去便会自己琢磨。师兄怎么忽然这样问?”
三清摇摇头:“他今天的状态有些不对。”
三山不以为然:“他此前剑招始终缺一份凌厉,发挥不出凌霜剑的精髓,无咎的流火正好克他。现如今似乎内力大有提升,反过来又正好克了无咎。我看多半是他求胜心切,今日才能有这样的发挥。”
二人身旁奉茶的小弟子默默听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如此说来,谢师兄这场要输?”
三清默然道:“若他不想些法子,再过五十招,胜负可分。”
话虽这样说,但人人都知道,在这比武场上,一招一式都不过瞬息,何况学武本就是日积月累的本事,难道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凭空变出一个新的招式不成?
场上宋子阳一招刺向谢敛右手,谢敛挥剑格挡,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宋子阳沉着眸子,眼中微带血丝,冷声道:“你输了,谢师弟。”他语气间微有快意,手上剑招不停,难得这种时候竟还能做到稳扎稳打,丝毫不敢放松。
两柄长剑交错划过,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谢敛眸光一闪,这一回竟又轻笑了起来:“比试还未结束。”
负隅顽抗。
宋子阳心中冷哼一声,内力暴涨,手中紧握地长剑用力下压。若按着谢敛往日的剑风,必然长剑格挡,与他内力相撞。此后二人必会被迫各退两步,就趁着这个空档,他可击对方太乙,此招不中,谢敛擡手必是一招掬星,再接流火,正好能叫他抓住一个破绽……
他与谢敛对招已有上百次,他在脑海中想象与他拆招的场景也有无数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够比他更熟悉谢敛的剑风,每一招他会怎么出,剑势落在何处,又该如何拆招。每一次的想象里,他都会在两百招后慢上一个弹指,只这一个弹指,他勤学苦练了多少个春秋,但每一次当他感觉自己已经迎头赶上时,对方却总能又在那一个弹指之后,再比他快上一个弹指。
但如今不一样了,经冬复历春,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
想到这里,宋子阳目光一沉,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手中之剑劈下!但意外的是,预料中手底抵抗的力量却并未传来。
谢敛的剑随着他这一招劈下,顺着他的力道跟着压了下去,如在水波上划开一道弧线优美的细痕,叫这雷霆一招在半空中就消弭了剑势。
宋子阳微微错愕,这一招虽出乎他的意料,但不容多想便又立即攻了上去。谢敛依然在退,但退中有什么似乎隐隐发生了变化。
“这是怎么了?”人群又一次议论纷纷。
冯兰望着高台上的两人,惊异道:“谢师兄的剑势变了?!”
安知灵虽不懂剑,但也能看出场上的形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哪儿变了?”
“我不知道……”冯兰皱着眉,死盯着场上一来一回的两人,“但很熟悉,我必定见过的……到底是哪儿哪?”
“是凝霜!”
忽然场下有个剑宗弟子大叫起来,他话音未落,场下又是一惊,议论声几乎已经要盖过场上长剑相击的声响了。
“不错,是凝霜!”冯兰不可思议地看着场上的人,“难怪这么熟悉,竟是凝霜,谢师兄什么时候悟得了凝霜?”
这是安知灵第二次看谢敛用“凝霜”,却是九宗众人第一次看他使出“凝霜”。
安知灵不耻下问:“他之前不会这招?”
这问题无论问给哪个剑宗弟子,都会收到一声鄙夷,但好在冯兰是个性情温和的玄宗弟子,而且尚在震惊当中,因此对她这常识性的问题并没有给予嘲笑性的礼遇,而是认真解释道:“四时剑一共八式,不同的人落点不同,四时剑发挥出来的功效也会截然不同。比如三清掌门他的四时剑在于寒雪,而谢师兄他的四时剑却在流火。那就说明,三清掌门之剑以柔中带刚为主,而谢师兄以刚中带柔为主。寻常人能走一派已是了不起,谢师兄如今竟然已能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风交换自如,当真是……当真是……”
“了不起。”安知灵看她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适时替她将话补上。
“不错,当真是了不起!”冯兰欣然道。
谢敛何时悟得的凝霜,其他人不知道,安知灵却是知道的。不知为何,眼见着在场众人这副兴奋崇拜的神情,她忽然间竟也有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殿下三清也感慨道:“好,孺子可教!”
“他是何时悟得的凝霜?”三山神色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无咎在剑道之中的天资,确实是这山上的头一份。”
三清这回却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自谢敛剑势变后,场上局势已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随着他步步出乎意料的剑招,宋子阳心中大乱,原先毫无停滞的剑招也随即开始失去了节奏。到第三百二十招时,宋子阳一剑劈下,谢敛长剑却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宋子阳眼前一轮银光闪过,还不待他定神看个仔细,长剑已经回到对方手中,他心中大惊,脚下踏了个空,身形一顿。若是江湖厮杀,这破绽已足够要了他性命。
只见谢敛握剑顺势一招朔风直朝他握剑的右手刺来,宋子阳心知已经避闪不及,那剑临到近前,却忽然转了剑锋,只拿剑身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拍,他感觉右手一麻,顿时握不住剑,只听“叮当”一声,长剑已经落在了地上。
整个偌大的广场安静了几秒,随即人群爆发出一声排山倒海般的叫好声,整个山头都仿佛有一瞬的震动,惊得鸟雀群飞,行云遏止。
在这惊天动地的喝彩声中,谢敛收回了剑,与面前的人一拱手,淡淡道:“宋师兄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