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涉醒的时候,屋外天光大亮,只是不知是哪一日的清晨。
“你醒了?”屋里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稍稍松了口气。季涉勉力动了下脖子,那人便已察觉他的意图,弯腰将他扶坐起来。
“师兄?”
尹赐给他端了杯水示意他润润喉咙,一边道:“安姑娘刚来看你,见你还在昏睡便又回去了,应当走了不远,我去找她回来。”
他说着就要出去,季涉突然叫住了他:“师兄……”尹赐回头正对上他微微复杂的目光,尹赐愣了一下旋即轻笑起来:“师父罚了你一个月的门禁和三个月的洒扫,这一个月你给我老实待在屋里。”
他说完,不等季涉反应过来,便又轻轻勾了勾嘴角,转身走出去替他合上了房门。
季涉心中五味杂陈,那日小凌霄中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已经记不真切。他伸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颈上的哨笛,坐靠在床上发呆,目光无意识地在屋内乱晃,最后落到了桌上一个花纹精致的小盒上。他愣了愣,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去,就听见房门轻轻摇开,紧接着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这么不老实,刚醒就要乱跑?”
季涉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青衫女子抱胸似笑非笑地站在门边看着他。
“这个是你拿来给我的?”他坐在床上微微擡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
安知灵走进来将桌上的盒子拿起来:“你见过他了?”
“谁?”季涉下意识问,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所以,那些都是真的?”
安知灵瞥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总还不会觉得我当真会机枢,能看穿你随身的□□到底哪里改装的不对吧?”季涉闻言便沉默了下去。
安知灵摸着盒子上已失了光泽的纹理问他:“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别忘了答应他的事。”
安知灵笑了笑:“恩,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她将盒子放下,又转身出去,“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去哪儿了?”季涉忽然高声道。
安知灵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回头与他笑了笑:“他心愿已了,便往生去了。”
季涉皱眉:“当真?”
青衫女子转身出去,冲他挥挥手,“别叫他失望。”
安知灵从凤鸾涧出来,沿着小路往青崖间走,绕过一丛凤尾竹时,却见竹下负手站着一个黑衣暗纹的男子。她不由放缓了脚步,对方却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只等着她走近了,安知灵才确定竟当真是在等她。
“你——”她话未说完,对方伸出手将什么东西递到了她眼前。
“洗尘石?”安知灵微微皱眉,看着他手上淡蓝色的灵石不解其意。
“青越宗主要我转交给你的。”安知灵闻言一愣,却见眼前的人依然神色淡淡道,“季前辈往生之前说此番遇见你是她的因缘,顾望乡自愿入洗尘石化清魔气,她才得以从石中出来,所以这石头便应当留给你。”
安知灵竟是过了半晌才伸手去接。
当初顾望乡帮他们逃出地宫,她替他将玲珑盒带了出来;她替他找到开盒之人,他化为石中清气替她祛除了身上的邪气,一报还一报,如今因果两清,他元魂俱在,执念一落,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倒还留下这块灵石,为她日后辟邪驱祟可用。
事事难寻源头,难较得失,如今想来倒是只有一声叹息罢了。
谢敛却望着她,忽然道:“你之前从没提过顾望乡一块跟着我们离开了昳陵。”
安知灵心不在焉道:“不是什么大事。”过了一会儿未听见回音,她才纳闷地擡起头,“怎么了?”
谢敛转过身,看不清他的表情:“走吧,师父他们在白鹿岩等你。”
安知灵估摸着应当是为她之前挟持方旧酩的事情,不由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忽然好奇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
“随便什么。”安知灵跟着他往白鹿岩走,“我与方公子在小凌霄看见了你的幻境,你是不是也看见了我的?”
谢敛步子一顿,安知灵见状奇道:“你当真看见了,有关什么的?”听她的语气倒不像是介意叫他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过往。
“没什么。”他含糊道,显然并不想多说,安知灵跟在他后面百无聊赖道,“你不问,那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
这问题大概她已想过许久,此时稍稍斟酌便问了出来:“你为何会与明家扯上关系?”
谢敛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知道她已从幻境中知晓了自己的过往,此事过去已久,确实也没什么不能问的,他想了想便回答道:“我与明家的小姐自小订了婚约。”
这事情安知灵自然知道,她点点头:“明孺与我说过,你和明小姐……”
“不是和明乐。”谢敛却打断道,“和我有婚约的是明家三小姐。”
安知灵神情错愕,停在了原地。谢敛却没有注意身后人那一瞬的脸色,自顾往下说:“我娘与明家的大夫人未出阁时是闺中挚友,曾约定将来无论如何要结一门儿女亲家。后来我娘嫁到京中,明家举家去了滇南,两人几年都没有联系。直到几年后,明家搬回了京中,二人这才重新有了联系。”
这一段事情太过久远,久到连安知灵都不太清楚,只听他说:“明夫人回京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她早年生了明和,那时还留在滇南帮忙料理家中的产业,当时她腹中正好怀着一个孩子。我姐姐当时已同人订了亲,二人便约定等她肚里的孩子出生,若是个姑娘就与我结一门亲事,若是个公子就与我结为兄弟。
“可惜不到两年,我家出事,为了避祸姐姐将我送到了九宗,上山前特意去了一趟明家,主动替提出了退婚。”
但如今婚约还在,自然是没有退成。
安知灵跟在他身后一路低着头,竟有几分神色恍惚,果然又听他说:“不过明家没有答应,反倒还在那时将我姐姐收留在家中,又在我上山之后做了诸多打点。几年后谢家平反,我姐姐便嫁给了明和。”
安知灵脑子一团浆糊,听到这里又是一惊:“你说你姐姐如今正是明家大公子的夫人?”
“正是。”谢敛回过头好似终于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怎么了?”
“没什么。”安知灵干巴巴道,“只是我怎么从未听明孺提起过他还有个姐姐?”
“那位明三小姐自幼体弱多病,七岁那年跟着一位游方道士入山做了俗家弟子,此后再也没有什么音讯。明家后来虽也提过退婚,但我没有应允。”
安知灵下意识问:“为什么不应允?”不过不等他回答,她便反应了过来,当年明家如此对他,他自然也不能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问:“那位三小姐若一直不回来,你要怎么办?”
谢敛淡淡道:“我在山上多年本就没有成亲的打算。”
安知灵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又问:“那如果那位三小姐哪一天回来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问到这个谢敛终于停下来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大概会依约与她成亲。”
安知灵的眼睫剧烈地扇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竟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好在他很快转开头,开口道:“到了。”
安知灵一擡头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白鹿岩,此时正站在涵元殿前,谢敛上前和守卫的弟子交谈几句,又回来领她往殿内走去。
因着方才路上那一番话,安知灵此刻心乱如麻,等进了殿中发现里头主要是几个剑宗与金石宗的宗主长老,时浵长老站在正中,显然是今日这场会谈主要由她主持:“安姑娘看上去已无大碍?”
“多谢前辈关心,我并无大碍。”安知灵勉力镇定心神:“不知前辈找我所为何事?”
“这回找姑娘前来,主要还是为了昨日小凌霄中发生的事情。”时浵和颜悦色道,“毕竟昨日牵扯到我门中几位弟子,许多事情尚未弄清,此番也想请姑娘协助,将事情弄个清楚。”
安知灵倒不推脱,如实将她所知道的事情经过在殿上说了一遍。她一说完,殿中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还是时浵率先开口道:“如此说来,姜源这段时间潜伏在山中,安姑娘也并不知情?”
安知灵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殿中有人冷笑一声:“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的事情?”
安知灵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果然是三山道人,见他面色阴沉,语气怪异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回小凌霄中宋子阳的事情对三山道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即便事到如今,他依然认为是宋子阳是受到了姜源蛊惑才会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他生性嫉恶如仇,本就十分看不上荒草乡出身的安知灵,如今爱徒的死又与荒草乡的人不无关系,对安知灵自然也是更为厌恶。
三山直言道:“我看多半是你二人勾结,一同进入小凌霄,取得洗尘石后本想离开,却不料反遭灵石反噬,以至于最后一人命丧塔中。你见情势有变,才又临时编出了这一套说辞。或者就是你想独占洗尘石,在塔阁中临时变卦,杀害了你的同谋,如今又想来蒙骗我们……”
“三山!”时浵见他说得越发没边,皱眉打断,“无凭无据胡说什么!”
三山犹自愤愤:“我虽无凭无据,但这女娃子不也是一面之词?那魔道确实刚巧与她相熟,秘境之中她也确实出手挟持了旧酩,还有金石另一个小娃娃,当时只有他们三人在一起,谁知道她是否事先知情?”
安知灵这回倒没有如之前那般动怒,大概心思还陷在方才来时谢敛的一番话里,再加上此事确实诸多巧合,她也确实众目睽睽之下挟持了方旧酩不假。因而面对三山责难,也只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姜源是西乡管津的手下,人人都知道我受无人居夜息的庇护,管津前不久刚谋划刺杀夜息被擒,我无论如何不可能与姜源结党。”
荒草乡前一阵发生的动乱不知江湖上是否已有传闻,但九宗必定已经知道。她这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安知灵又道:“我若是与姜源合谋,想要拿到洗尘石直接在路上杀了明孺岂非一了百了,何须将他的元神封在摄魂针内多此一举。这当中唯有方公子与明孺确实是受我牵连,下山前若有机会,我愿与二位当面道歉。”
三山:“既然如此,你如何解释金石那娃娃身上也有化水针的毒?”
安知灵:“季涉早先丢失了一枚乾坤匣中的化水针,之前是为了构陷季涉,此番则是用在明孺身上用来威胁我罢了。”
三山眼睛一眯:“他为什么要用金石弟子来威胁你?”这确实也是许多人所想不通的事情,一时间众人不由都看了过来。
安知灵微微一顿,过来片刻才道:“我在山上这段时间,多受明孺照顾,他心性纯良,我也不忍他就这样死在姜源手上。”
“如此说来,姑娘算是明孺的救命恩人了。”时浵忽然松了口气似的笑了起来,安知灵听她语气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告,果然紧接着又听她说,“旧酩的事情,他已同我们说过,对之前安姑娘挟持一事他并未放在心上。至于明孺不久之前刚刚转醒,正巧他亲眷也在山上,若是安姑娘能当面与他们将当日之事说明,就再好不过了。”
安知灵一愣,明孺是山上外室弟子,此番在春试当中出了意外,九宗自然觉得棘手,如今顺坡下驴由安知灵出面,他们从旁劝解将事情解决于山上而言自然那再好不过。时浵见她一时没有说话,以为这便是默认了,于是吩咐弟子去将人请来。
按理说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在所有人眼里不过是走一遍表面的流程。毕竟谢敛与明家沾亲带故,安知灵与谢敛多少又有些牵连,明孺此番没有出什么事,哪怕是谢敛出来说上一句应当也能顺利解决。
谢敛转头去看殿上站着的青衫女子,却忽然发现她的脸色意外有些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