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屋外的长廊里有人影经过,不多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停在了房门外。来人伸手放在了门上,像是察觉了什么古怪,突然停了下来。
“安姑娘——”
长廊上传来几不可闻的人声,突兀地打破了夜色里凝结的沉寂。和尚提着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笼,在长廊的尽头,轻轻地唤了一声站在屋外的人。
外头的人转过脸,见他小心地吹了火光,朝她走过来。
“今晚有两位公子来山上借宿,但寺里厢房已经满了,见他们手上提着你的灯笼,疑心是你的朋友,便让他们住进了你的屋子。”
“难怪。”安知灵看了眼上锁的房门,接过了他递来的灯笼,笑道,“本是好心指个路,倒不想坑了自己。”
净尘一听,不免有些紧张:“那二位莫非不是你的朋友?”
“朋友?”她一顿,“自然是算不上的……”
“那这——”僧人露出些懊悔的神色,“是贫僧自作主张了。”
“与你有什么关系,住便住了吧。虽不是我的朋友,倒也算是一位旧识。”她说完见净尘还有些纠结,又安慰道,“放心吧,他们是剑宗门下,不是什么歹人。”
“剑宗门下?”净尘微微讶然,“怎么会来这儿?”
“这便不知道了。”安知灵摇摇头,“或许只是路过,反正明早应该就走,无需多虑。”
“那你今晚怎么办?”
安知灵倒不在意:“这两日王婶不是下山去了吗,我住她那屋就是了。”
净尘原本也是这个打算,闻言便点头道:“你的包袱在我屋里,我去取了送你过去。”
两人几句话间,敲定了今晚的住处,便又沿着长廊走了。外头重新恢复了深夜的万籁俱寂。
屋内卧榻上的人等外头重新传来一声长过一声的虫鸣后,缓缓松开了卧侧的佩剑,同屋的人呼吸声平稳绵长。过了许久,他终于翻了个身,在黑夜里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清晨,周斯从床上起来,或许因为连日的奔波,只觉得昨晚这一觉睡得竟是格外的好。
二人洗漱后用了寺中的早饭,正遇见从大殿做了早课回来的净尘。僧人双手合十与他们笑着道了安,又问他们今日的打算。
谢敛道:“昨日上山匆忙,今日若是方便,准备前去拜会主持。”周斯闻言一愣,便是净尘听后也略感意外,但犹豫片刻还是侧身道:“既然如此,二位请随我来。”
僧人领着二人从西边的厢房穿过一片松林的小道,经过几道矮门,便是主持房。与别处倒也没有什么分别,还更古旧些。
三人绕过一丛凤尾竹,净尘示意二人在竹下稍后,先一步往院中走去。谢敛站在竹下,目光随着僧人的步履往庭中望去,清晨朝露未消,只见中庭门廊上支着一面小茶几,旁边煮着茶水,院里已经有了客人。
庭前梧桐正在落叶,隔着前院袅袅的香烟和不绝的梵音,恍如世外清净地。一身雪青色长裙的女子坐在清晨的天光里,闭目凝神,神色安然,容颜明媚,如菩提坐下人,那一瞬竟不似身在凡尘中,叫偶然撞见这景的人都有一刹的恍惚。
净尘走近了在庭中银白须发的僧人,俯身低语了几句,庭中的女子睁开了眼,转头往他们这边望了过来,正正撞上他的目光,神色似有一刹的茫然,转瞬又移了开去。
“咦,那是……”周斯显然也认出了她来,微微错愕。
净尘从庭中走回了竹下,请他们过去。安知灵从廊檐下起身,擦肩而过时只与周斯微微点头示意。
西边的厢房里屋门紧闭着,也不知各间屋里头的人出门没有。安知灵从主持院落出去,绕着长廊往里走,到长廊尽头时转个弯,就是昨日那间刚刚易了主的屋子。
她进门前往外头看了眼,这屋子在最里头的死角上,采光不大好,但是最僻静,离前头的几间厢房也正好隔了些距离。
她进屋之后,随手合了房门,便往屋子里的床榻走。床上已换了一套被褥,倒是枕头还是原先的那一个。她伸手将枕头拿起来,下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不死心,又往床铺下翻了翻,几乎将床上的东西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这才停了手,站在床边皱起了眉。
“你在找这个?”
安知灵猛地一转头,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人。他倚在门边上,也不知站了多久,手上挂着她那一串金香囊球,像个捡到了什么东西来归还原主的过路人。
安知灵跟他隔着几步的距离,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但他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全无防备似的朝她伸着手。手上金色的香囊球,就这么摊在他的手掌上,外头的日光照进来好似能穿透里头的灵石,温润地生出光。
她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伸出手,等到了近前正要取过来的时候,他突然间将手收了回去,背在了身后。再擡头的时候,他已经换了神色,眉目间一片冰冷。
“你没什么要说的?”
安知灵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略一沉吟道,坦白道:“这原本是我的屋子,我白天过来是为了取回我落在这屋里的东西,没有什么旁的居心。”
谢敛瞧着她不接茬,安知灵又琢磨了一会儿:“你不是打算在这儿与我叙旧吧”
谢敛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让开了半边身子:“好吧,那安姑娘请吧。”
安知灵瞪着他,过了半晌才讥讽道:“你这算不算狗咬吕洞宾?”
谢敛权当没有听见,面不改色地给她让出路来,伸手要去开门。终于听见身后的人忍气吞声地开口道:“好吧,是我错了。”
“错哪儿了?”谢敛侧过脸,瞟了她一眼。
安知灵咬牙切齿:“错不该好心给你掩护,还将屋子让给你,又落下了洗尘石,才让你如今这么威胁我。”
谢敛唇角一动:“原来如此。”雪青色长裙的女子气得猛一皱眉头,擡头就见他将手上的东西递还给了她,冷淡道:“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你——”
安知灵倒是第一次发现他还有这样无理取闹的一面,怒气冲冲地拿回了东西,仰着头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刚一出门,迎面便撞见了正从外头回来的红衣女子,见了她错愕道:“咦,我听说你从这屋搬出去了?”
谢敛站在屋里没听见安知灵怎么回应,那声音不罢休地接着道:“那屋里现在住着谁?莫不是你的相好?”她说完自己便率先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媚,听得人皱眉。
安知灵平素一贯不搭理她这无聊的挑衅,今日像是十分厌烦了似的,声音冷冷道:“闭嘴吧花宴,你真当我不敢动你?”
那笑声便如同瞬间被人硬生生地扼住,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只听见有人“哼”了一声,紧接着就是门板被大力关上的声音。
长廊上有人兴冲冲地小跑着过来,正撞上了这一幕,周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关门的巨响,弄得停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才看见房门外站着的雪青色长裙的女子。
“安姑娘真的是你?!你也住这儿吗?真是巧得很啊哈哈!诶——姑娘——”
周斯一头雾水地走进屋子里来,见谢敛在屋中还纳闷道:“师兄你看见刚刚的人了吗?安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谢敛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含糊应了一声问道:“要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提到这个,周斯果然瞬间垮下脸,也跟着坐下来唉声叹气道:“打听到了,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恩?”
周斯道:“三个月前荒草乡管津叛乱,刺杀无人居居主夜息失败之后,荒草乡就与外界断了联系。不但外面的人进不去,而且这么久以来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地方好像忽然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有人能进到里面去。”周斯表情夸张道,“许多原本留在荒草乡内的江湖子弟跟着一同凭空失踪,引来许多人前来查探,但这三个月来,多半无功而返,更有几个人找到这里之后,一块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谢敛皱眉道:“这么大一个地方,如何说消失就消失了?”
“你也知道无人居的主人夜息擅长幻术,荒草乡里又多是些奇人异士,别的地方不能凭空消失,这事儿发生在荒草乡里反倒不叫人觉得奇怪。”周斯摸了摸下巴,忧愁道,“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
谢敛许久不说话:“去打探一下这寺里其他住客的身份。”
“你是怀疑……”
“你看这寺里哪一个像是潜心修佛的香客?”谢敛淡淡道,“这群人里或许有能帮得上忙的。”
周斯有了思路,立刻精神一震推门出去打探。谢敛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起身也像寺外走去。
晓初寺坐落在山间低矮的峰头上,山下就是楚桦江,下山坐上牛车赶十里就有村镇,名叫笸箩镇,位置不错倒也算得上热闹。但若是往山里再走上一个峰头,绕些山路,就可算得上人迹罕至了。那儿群山夹绕中是一大片平坦的山谷,山谷中有个地方,位置比笸箩镇偏僻了十万八千里,但在江湖上的名声却不是笸箩镇能够比得了的,因为这地方名叫——荒草乡。
荒草乡是个背靠群山,面临大江的偏僻地方,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三不管。这地方原本穷乡僻壤,附近一共也没多少人家,哪天有人也多半是走到山里寻死去的。
后来不知怎么的,一群亡命之徒逃到了这里,金盆洗手之后在此开荒扩土定居了下来。最先来的那批人将此地取名为“荒草乡”,意为人死之后长眠之地,一入荒草乡,昨日如前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许多砸江湖上结了仇家又没地方去的,都汇聚到了这儿来,渐渐竟也形成了一方势力。官府拿这群江湖人毫无办法,管不了也不想管,但结了仇的仇家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许多靠着揭榜为生的赏金猎人便纷纷涌入了这里,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两方的拉锯战持续了很久,久到一代人又一代人在此定居又搬离,最后双方达成了一个不诉之于口的约定俗成,这地方势力划分明确,逃命来此的亡命之徒自愿投入一方势力寻求庇护,来寻仇的就不可在此地对他动手,但他若是离开这一方的势力范围,那么就视为放弃庇护,之后被人找上门来,生死不论。
这相当于狂徒变相的自我□□,也是寻仇者的变相妥协。自此之后这地方竟当真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村子,唯一保留下来的就是江湖张榜的风气,无数江湖人往来与此,做着难以放得上台面的人命生意,只要你能够出得起足够的价钱,就有人能够替你达成这世上所有的愿望。
这儿成了江湖上最大的销金窟与温柔乡,初出江湖的少年人想要从这儿开始名震江湖,得意之人与失意之人都在此处醉生梦死不问明日。若当真是人死后的长眠之地,这儿应当是无数人憎恶的黄泉地府,但也是无数人向往的天上人间。
现在这个地方消失了。
谢敛站在山风大作的山头上往下看,只见脚下一片白雾茫茫,云海翻腾将底下的山谷遮蔽得严严实实,不露半分面目,仿佛那个夜夜笙歌的城镇已经被淹没在了这一片蒸腾云雾之中。
“谢公子?”身后有人迟疑着喊了他一声,谢敛转过头看见白天遇见的僧人背上背着一捆柴火,看见他双手合十道,“竟当真是你,谢公子怎么独自一人跑到这儿来?”
谢敛不答反问:“这下面就是荒草乡?”
净尘走近了几步,看着脚下的云雾:“谢公子也要去荒草乡?”
“也?”
净尘笑道:“如今住在这山上的,多半都是要去荒草乡。”这倒不出他的所料,谢敛淡淡道:“去荒草乡的路只有这一条?”
“自然不是。”净尘缓缓道,“还有一条在山下,不过这段时日雾气弥漫,进了林子怕是更不好走。”
“净尘师傅有什么法子吗?”
“我?”和尚似乎觉得他这话有趣,“谢公子怎么会想到问我?”
谢敛看了一眼他身后背着还沾了露水的柴火:“净尘师傅在山中多年,这样云雾弥漫的日子也敢独自进山砍柴,对山中的地形应当十分熟悉。”
净尘一愣,苦笑道:“谢公子好眼力。”
谢敛对他这话不置可否,静静地好似在等他的回应,只是过了半晌,净尘还是摇一摇头:“贫僧确实不知道。”
谢敛看了他一眼,确定他应当没有说谎,又转过头也不再纠缠。净尘却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不过谢公子既然会想到问我,为何不去找更有可能知道下山之路的人?”
“你是指?”
“安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出去玩了七天,也是没想到居然一章没更QAQ,以至于现在存稿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