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舫两侧的窗户关上了,屋里生了暖炉。明乐又将炉中的炭火拨热了一些,听见屏风后传来的动静,站起身转到了屏风后头。
软榻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来时那身湿漉漉的衣裳被随意丢弃在脚边,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裤,只是上身还半裸着。听见脚步声,对方背对着侧过身,见了她诧异地挑了挑眉。
女子脸上却没有露出料想中窘迫的神色,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腰腹,那里有一道手掌长的口子,因为沾了水,伤口微微发白,看上去有些吓人。她顿了下,走到软榻边上蹲下来,找了一会儿,从底下翻出一个药箱扔给他。
“船上还有这种东西?”纪景同颇有兴味地随手翻了翻,里头准备了一些醒酒药,还有最简单的伤药和纱布,对他身上这种程度的伤口起不了多大效果,不过聊胜于无。
明乐看他在软榻上坐下来,从药瓶里倒了些药粉涂在伤口上,那滋味想必不大好受,不过他绷着脸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平日里宽大衣袍下的身体和想象中很不一样,腰腹有力,完全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该有的身材。明乐甚至能看见他背上许多细长的伤口,不知道是叫什么划伤留下来的。
“明小姐看够了吗?”明乐晃了一下神,正对上他狭长又促狭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脸。
纪景同一手按着纱布,另一只手试图将其从背后绕过来,扯到伤口时低低地“嘶”了一声。明乐看不过眼,又蹲下来从他手上将其接过,替他包扎起来。
软榻上的男子唇边不知怎么泛出一个笑来:“你怎么会这个?”
明乐垂着眼道:“明孺刚去九宗的时候,吃不了苦经常偷偷跑回家来。他在剑术上没什么天分,一套入门的基本功就练了三年,与人切磋时还经常受伤,回家不敢让大哥知道,就叫我替他包扎换药。”
纪景同道:“既然如此,何必非送他去那儿?”
“大哥觉得男孩子不该放在身边教养,爹娘还在的时候,他就不同意太过宠着明孺。”
纪景同轻嗤一声:“说到底还是你大哥的私心吧。”明乐闻言擡头看了他一眼,纪景同挑着眼尾也挑衅似的地看着她。她便又低下头去替他缠好了绷带,打了个干脆利落的结,淡淡道:“大哥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若当真说起来,我倒还有些羡慕他。”
“明孺?”
“有时也羡慕阿湛,”她叹了口气,“天大地大,这个家里大概只有我不曾出去过。”她拿剪子将纱布剪断了,站起来时见软榻上的人正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她弯腰收拾了桌上的药箱,翻出一套明和留在船上的旧衣给他。纪景同接过来慢吞吞地穿上,忽然道:“你和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样。”明乐好像并不好奇他原先怎么想的自己,依旧不说话,那人反倒纠缠起来,勾着嘴角非要追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明乐叹了口气,才站直了身子转过头去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极为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才说:“有的。”
“什么?”纪景同眨眨眼,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听她问:“……他去哪儿了?”
船舱里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听对方自嘲似的嗤笑一声,垂着眼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纪景同擡眼看过来,对面的女子站得笔直,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神色有些复杂:“你们一点儿不一样,你应该知道吧。”
***
百里泽遇见纪景同的时候,是在无人的山崖下。那时候他躺在溪边,断了三根骨头,已是两天没有吃饭。
背着药篓的小大夫上山采药捡着了他,将他带回自己的药庐里,替他接上骨头,还下山给他买了只鸡回来熬了汤。
那段时日,百里泽下不了床,便天天躺在药庐里,等着小大夫清早起来出门采药,晚上回来替他换药。他那段时间了无生意,叫他救了也并不觉得如何感激,不过小大夫性子看上去软软的,碰上救人治病倒很是执拗,放下话来:“你要不想活了也得等我治好了你再去死,否则叫我爹知道我见死不救,便是在地下也要托梦上来骂我。”
百里泽觉得这小大夫有趣,便当真听话的在他药庐里躺了小半年。后来等他渐渐能够下地行走了,也不急着离开。纪景同见他似乎没了寻死的念头有些高兴,但高兴中又有些忧愁:“你打算在我这儿住到什么时候?”
百里泽随口问他:“你要下山去了?”
“那倒不是,”纪景同坐在院子里磨药,“我要等开年才回去,下山后我妹妹准备将家里旧的铺子重新开起来,我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多备些药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一看便是对未来充满盼头的模样。
百里泽与他不同,他既没有可去的地方,对将来也没什么打算。
不过纪景同倒也不是真的想赶他走,有个人作伴对他来说倒没有那么寂寞,何况百里泽功夫不错,偶尔来了兴致会去附近猎些野味,晚上回来便可加餐。他有时也断断续续地同他讲起家里的事情,百里泽便知道他父亲已经过世,家里还有个妹妹和瞎眼的母亲,如今寄住在叔伯家里,正准备搬回长安去,将父亲留下来的药铺重新开起来。
他还有个小时候订了亲的小姐,不过不知道人家还要不要他。每次说到这个,小大夫便颇为失落地垂下眼:“算算年纪她不定已经同别人成亲了。”
百里泽便落井下石道:“不错,她若当真有你说得那样好,自然不会还等着你。”纪景同听了便挠挠脸:“这样也好,若她还未成亲倒是我耽误了她。”百里泽见他这傻乎乎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又不高兴,嗤道:“既有婚约还嫁了旁人,这种女人也算不得好,再找一个便是了。”
纪景同听了却不高兴地反驳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本也是……也是我一厢情愿,你不知道明乐的好,她……她和长安其他小姐不一样,便是我家道中落了,也还是同往日一样!”
他倒是很少这么据理力争,百里泽不欲与他争辩,便扭过头不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只过了片刻,才听他结案陈词:“反正,你以后见过就知道了!”
以后?百里泽冷笑一声,哪里来的以后?
后来,果真便没有了以后。那天傍晚,百里泽在山崖附近找到他的时候,那人已经只剩了半口气在。见了他还筋疲力尽地挤出一个笑来,哆哆嗦嗦地擡不起手将东西交给他。
他手上是朵刚开的花,百里泽听他说起过,这大半年他在山上就是为了等这朵花开,好按着时辰采下来带回去给他娘治病。可惜医书上没说,这花不但少有,且附近多半会有黑蛇盘守着,叫采药人一时不备,便要丢了性命。
百里泽黑着脸拿随身带着的小刀隔开了他腿上的伤口,放了一波毒血。纪景同却摇摇头:“毒早就入了心脉,不必费这个力气了……”他将手上拿命换来的药材交给他,目光已然是不大清明,说话也断续起来:“替我……送下山,别告诉……我娘……”
百里泽咬着牙:“我家中药毒双绝,我带你下山,未必没有生机。”
纪景同不知听见他的话没有,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太阳正要落下去,一如怀里这个年轻人的生命。百里泽眼看着他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在即将熄灭地时候,又听他喃喃道:“真想再回长安……”
长安是什么样哪?
在山上处理完纪景同的后事,百里泽坐在院里茫茫然地想起了他的话,忽然想去长安看看。
这几年他去了许多地方,不知他的来处是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但那一刻他忽然想,这个世上已没有人再等着百里泽回去了,但却还有人等着纪景同回去。
“他大概会很高兴,”穿着旧衣半靠在软榻上的男子擡眼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年轻女子,唇角微微勾起,目光中一片柔和,“你还记得他。”
来年若能去山上拜祭,可告诉他长安仍有故人在等着他的消息。
明乐神色微动,正撞进他的目光里,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不自然来,扭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又问道:“外头追你的又是什么人?”
提到刚发生不久的事情,百里泽的神情又冷了下来,眼中几分讥诮:“一群杂碎。”
明乐听他话中掩不住的厌恶同戾气,不由又看他一眼:“他们想杀你?”她话里像有几分忧心,倒叫百里泽不由擡眼看了过来,心情好似明朗了些,便是语气也带了几分调侃:“不错,你此番可是惹了个大麻烦。”
明乐淡淡道:“如何是我惹的麻烦,难道不是麻烦找上的我?”
百里泽笑道:“你之前不叫明孺进来,还叫他带着你那侄子离开,可不就是怕他见了我,被我杀人灭口吗。你现在和我一同在这船上,怎么倒是不怕了?”
明乐强作镇定,毫不闪避地望着他:“你要杀我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原该杀了你。”百里泽看着离他一臂远的女子,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明乐像是吓了一跳,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退了半步。眼前英俊的男人瞧着她的反应竟眯眼笑了起来,她自觉有些丢人,想要挣开却反叫他拉得更近了些。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来,替她缠在脖颈上,那里刚刚叫他割开了一道极细的口子,她还没来得及包扎,已经凝住了血,不过刚刚又裂开渗出了一点血珠。他手指轻触了一下她雪白的脖颈,半真半假地叹息道:“不过你我婚约在身,杀了你我岂非成了鳏夫?”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赶着周三写出来啦~
本来想跟男主角说你看看人家这个进度,啧啧啧。但掐指一算百里小哥从开年到年末也快一年了,这么想来,我们谢敛也不丢人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