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元佳节,酒楼生意好,二楼整层就都叫人包了下来,一楼的大堂也早就坐满了人。安知灵走到柜台前,点了包豆酥糖。她倚在柜台前站着,等后厨打包的功夫,忽然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回头一看,才发现竟是卢玉轩。她略带惊讶地站直了身子,转瞬便反应了过来,不由心中暗暗骂了纪景同一句,面上却还带笑:“卢公子怎么在这儿?”
卢玉轩微微笑道:“上元佳节,本在二楼与人喝酒赏灯,可惜那人刚才抛下我去了。不过正巧碰见了三小姐,也是缘分。”
“半路爽约,卢公子交友不慎。”
两人言谈两句,卢玉轩忽然道:“上回得三小姐帮忙,替家父去了一桩心病,卢家倒是又欠三小姐一份人情。改日还要再请三小姐来府上做客郑重道谢才是。”
“卢公子言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过是卢大人自己想开了心魔便也破了。”
那晚玉碎阁中究竟发生了何事,除了当时在院中的卢康德与安知灵、谢敛三人外无人知晓,便是玉碎阁为何起火,等卢康德醒后也未提起过半句。卢玉轩突然听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也不由愣了一下,僵硬地笑了笑,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安知灵动了下眼珠子,又道:“何况今日过后,我就要离京,恐怕也没有这个机会再去府上拜访了。”
“这是何故?”
“年后要随表兄回宗里去。”
卢玉轩又是一愣:“三小姐也是九宗弟子?”
“自然不是——”对面的女子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含糊道,“恐怕往后除了年节便极少回来了。”
卢玉轩见她这副情态终于想起了明谢两家传闻中确是有一桩婚约来,但谢敛极少在京中露面,明乐每每提起此事也是笑而不语,直到今春传出明乐与纪家的婚约来,前头这桩事情才叫外头当做谣言澄清了。
安知灵在京中露面也不过才是这两个月的事情,哪里有人想到有婚约的竟是他们两个。
想到此处,卢玉轩也不免有些尴尬,赶忙笑着客套道:“明小姐刚归家又要远嫁,家中的兄嫂必定十分舍不得。”
安知灵笑了笑:“我自小在外,他们想来也习惯了。”
卢玉轩又漫不经心地提道:“我听说纪公子打算离京远游,两人虽是有缘无分,但二小姐倒是能多在家陪陪二位。”
安知灵倒是没想到这消息流传得这么快,心中稍稍诧异了一瞬,面上也做出惋惜神色:“这桩婚事确实可惜。”
卢玉轩瞥了眼她的神色,又宽慰道:“婚姻大事讲究一个门当户对,纪家门庭虽是清贵,但也未必是良配,二小姐日后必能觅得良婿。”
安知灵眨眨眼,心思转了一圈,面上叹了口气:“托公子吉言。如今家中全凭兄长一人在外操持,近来又添新丁,明孺又还年幼无法帮持。若是二姐能寻一门好亲事,哥哥嫂嫂想必也能松一口气。”
她话说完,卢玉轩面色不由有些古怪,呵呵笑道:“明小姐说笑了,明家的家业京中有目共睹,何至于此。”
安知灵不说话只笑着摇头,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倒是又叫人心里打鼓,不禁动摇起来。
正巧这时伙计终于包好了她的糕点送上来,因今日后厨忙乱,叫她久等还额外送了一份雪花糕。安知灵心情又像立即愉快起来,同卢玉轩告辞,对方不知在想什么,道别时神色还有些不自然。
她出了酒楼,就往临河走。到了桥边却见明孺站在廊桥上,盯着河岸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奇道:“你怎么自己在这儿,他们人哪?”
明孺哼了一声,冲着方才他们所在的位置轻擡下巴。安知灵循着他的目光朝那儿看去,便瞧见一对男女一蹲一站立在河边。站着的男子微微俯身,不知说了什么,蹲在河边的女子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却叫好像对方拉住了手,两人相对站着,既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在说什么。
明孺见状立即便有些坐不住,安知灵却轻笑了一声按住他:“不急,你在这儿看着,若他真干了什么,你再下去照着他打一顿。”她一边说,一边又转头四处张望了下:“谢敛去了哪儿?”
“往灯铺那儿去了,你来时没遇见他?”明孺现在哪有心思说这个,过了一瞬才狐疑着看过来,“你最近为什么不称师兄为表兄了?”
安知灵不防他忽然问起这个,顿了一顿,又瞥了眼明乐那边的情况,实在不忍今晚再跟他说这个,便诚恳道:“你说得很是,是我疏忽了。”
明孺听了才又将头转过去,点点头口中劝告道:“你不知道九宗很重长幼尊卑,师兄不说,你也不该这样随意才是。”
“说得是,我确实该同他去道个歉。”安知灵从善如流,“既然如此我去找找他。”
明孺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声,一双眼睛没从河岸移开分毫。安知灵嘴角弯了弯,果然便提着手中的糕点往桥下去了。
往回折了两步,很快便看见了酒楼旁的灯笼铺子边站着烟灰色长衫的男子身影。铺子上挂满了灯笼,街上人来人往,他站在那儿认真看着灯笼上贴的灯谜,柔和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像是今晚的月夜都要多偏爱他两分,叫他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海里发着光。
今晚许多灯笼铺子都争相出了各种花样招揽客人,最多便是猜灯谜的。安知灵瞧谢敛站着的这家就在每个灯笼上贴了灯谜,这些灯谜多半也不太难,若是猜出来了,便将纸条取下来,将谜底告知店家,可凭着猜出来的纸条,折价购买铺子里的花灯。
这家灯笼做得也确实很有几分新意,造型各异图案雅致林林总总很是吸引人,引得不少游人围观。
谢敛独自一人在摊子旁站了有一会儿功夫了,他站在旁边既不像是猜谜的也不像是买灯的,不过摊子前多点人总是能吸引人气,因此店家也不赶他。
有个着蓝裙的姑娘在他旁边伸手够了够挂在上头的一张灯谜,踮了踮脚竟也没够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打量他一眼,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请他帮忙摘下来。谢敛擡手取了灯谜递给她,姑娘伸手接过时小声道了声谢,灯下脸颊微红。过一会儿,从店家手里换了盏宫灯,又同谢敛微微福身道了声谢。
安知灵捧着豆酥糖踱步过去,隐约正听她问:“……公子还未选到称心意的灯吗?”
安知灵见谢敛背对着她与那女子摇摇头:“我在等人。”那姑娘一顿,又道:“我见公子在此站了许久,可是要等的那人失约了?”
这回,烟灰色长衫的男子似极快地轻笑了一声,虽看不见神色,但听声音却比先前柔和许多:“她一贯如此。”
安知灵走得近了,正听他背后这样编排自己,心中暗暗与他计较。那女子像是叫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晃了晃神,忙低下头小声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安知灵清了清嗓子,从他身后探出头道:“今日上元佳节,我听说买盏花灯,同上元天官祈福,便能求得天官庇佑,见到想见之人。”
两人皆因她这一声看过来,谢敛回头见她站在灯下,还未说话眉梢微挑,眼角漏出几分浅笑。那女子在身后犹疑道:“这种说法之前倒未听说过……”
“那或许是我们家乡的说法,在长安却不兴这个。”安知灵转头去问店家,“不知店主人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店主赶忙在旁笃定道,“有道是天官赐福,叫人相见岂不也是一桩福气。”
可惜他话接得太快,以至于听着倒像是两人一唱一和专为了揽生意来。那女子还欲再问,身前烟灰色长衫的男子已开口道:“买哪个?”
安知灵倒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擡头扫了几圈铺子上挂着的花灯,随手指了一个:“那个吧,那个好看。”一旁的女子便见他果真伸手去取了灯笼下来,从袖里取了银钱出来结账,不由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见了他将灯笼递给眼前的姑娘,又伸手牵过了对方的手,两人并肩离开,方知这二人原是相识的,恐怕他在此处等了许久的人便是她。
安知灵拎着手中的灯笼等转身才感慨道:“我猜那姑娘方才心里一定在想,这位公子生得一副聪明相,竟是个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的。”
谢敛不理会她的揶揄,两人牵着手也不往方才放花灯的河岸走,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走过挂满花灯的大街小巷。两人走到一处僻静的河岸旁,垂杨尚未抽枝,河心映着冷月,谢敛提着花灯瞧她拆了手里提了一路的糖包。
城外忽然放起了烟火,引得许多人前去围看,站在此处也能看见天空中时明时暗的花火星星点点的在夜色中点亮又消失不见。
安知灵也叫那声音引得仰头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雾江上二人相遇时,她在竹筏上扬起的脸,叫城外烟火映得明明暗暗,目光清澈无辜,叫他心念也不由跟着一动。
这么想看烟火吗?他当时莫名地想,长安每到上元节也放烟火。
花灯照着她半边侧脸,映着她鸦羽似的眼睫落在眼下,显出平日里少有的几分迷茫稚气。
“好看吗?”她眉眼弯弯地转过头来问他,倒像今天带他来看花灯烟火的人是她似的。
谢敛抿了抿嘴唇,微微笑道:“好看。”
安知灵忽的便红了脸,从手上的糖包里取了一块塞进他嘴里。豆酥糖切成小块,簌簌落下一点塘渣,沾到了他的衣衫上。她又忍不住笑起来:“甜吗?”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已经俯下身气息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第一反应竟是用力攥紧了手上打开的糖包,生怕沾到了对方的衣服上。谢敛似乎用气音泄露出一个极短促的笑,很快,他伸手扣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拉进了怀里。唇齿相贴的时候,她终于尝到了那块豆酥糖的甜味。
在一月尚还料峭的夜风里,安知灵迷迷糊糊地想,起码纪景同在这一点上没有骗她,这家的豆酥糖做得确实不错。
从霍家堡到昳陵,从九宗到荒草乡,走到此处——好在长安年年会有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