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之息的疯狂吐槽,顼婳并不知道——她的神识很虚弱,如今与凡人区别不大。
樊琼枝在家里绣一幅仕女游春图,顼婳提了篮子出来买菜。镇子对她来讲还算陌生,周围摊贩林立。她正弯腰看一个香囊,突然身后有人喊:“婳婳?”
顼婳回过头,身后的人她认识——竟然是纪寒章!
顼婳莫名其妙,这个人难道想趁机打她?她问:“什么事?”
纪寒章亲切地道:“都到镇上来了,怎么不进家门呢?”
顼婳更摸不着头脑了:“家门?哪里?”
纪寒章伸手就来拉她的手,项婳当然避开。纪寒章有点尴尬,却还是说:“爹的家,当然就是你的家啊。走,我们回去,你奶奶也一直念着你。上次要不是她过度思念你们母女,也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
顼婳面上笑意软柔,双瞳却幽暗深邃。天衢子隐约觉得不妥,却听她道:“爹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到底是爹的亲生女儿,回去看看奶奶也是应该的。”
纪寒章顿时松了一口气,亲热道:“正是这个道理。你书读得少,须知自古身为女子,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你我父女之间,难道还有隔夜仇吗?”
顼婳低眉顺眼,说:“父亲教训得是。”
纪寒章带着她一路来到纪家,先将她领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似乎早知她会来,这时候脸上竟也带了几分笑模样,拉着她道:“我孙女这几日清瘦了不少,看着人也精神了。”
顼婳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说:“奶奶和爹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纪老太太笑容越发慈祥,说:“当然有事了。婳婳,你母亲从小就带着你离开纪家,她满腹怨怼,定是说了我和你爹不少闲话。但你只要回来呀,就会知道这些都是妇道人家的怨言罢了。信不得。你身为我纪家女儿,早晚是还是得认祖归宗。不然就凭外头闲言碎语,如何能找得到个好婆家?你岁数已不小,可要为自己考虑。别被无知妇人误了终身大事。”
顼婳眼珠一转,说:“只是叫我认祖归宗?”
纪老太太目中精明之色一闪,说:“这是自然的。不过婳婳,你看这么多年,家里全靠你爹教点书维持生计。这么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样样都要银子。婳婳,你如今回到我们膝下,奶奶真是又欣慰,又为难。怕你跟着我们,过不惯这苦日子。”
顼婳立时明白她要说什么,果然她接着道:“你娘的‘神仙刺绣’一事,你们母女朝夕相处,定是知道原由吧?”
顼婳轻笑,说:“我当然知道原由,不仅知道,还可以将方法教给爹爹。”
纪老太太两眼放光:“我的好孙女,奶奶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真是老天有眼啊,不枉我日夜吃斋念佛、行善积德……”
顼婳脸上带笑,眸子里却蒙着一层冷光:“爹不擅刺绣,却通书画。不如就改为画作可好?”
纪寒章当然更为满意,立刻道:“好女儿,爹已备好笔墨,我们这就开始吧。”
他可比樊琼枝知道这针法的宝贵——若是拿到京中,献给皇上,那自己这后半生,还愁功名利禄吗?
顼婳真的教了他口诀,天衢子眉头紧皱——樊琼枝也就罢了,她怀胎三年,育孕顼婳,身体自然也被灵气浸透。顼婳又以自身灵力为她铸体。一点飞针坊入门针法,所耗灵力对她影响不大。
但是纪寒章这样的肉体凡胎,这些年又早已不再攻书,身上灵气本就可怜,经得住这样的消耗?!
可纪寒章得到口诀之后,哪里还肯耽搁?他立刻转身去了书房,纪老太太这才把孙儿叫出来——先前一直觉得顼婳不祥,没打算让她见自己的宝贝孙子来着。此时一狂喜,觉得自己也该大方一回,就把这宝贝少爷给请了出来。
纪风临常听母亲说起这位姐姐,当然无甚好感。此时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立刻低哼了一声:“肥猪。”
纪老太太当然听见了,只是咳了一声,压住他的话。然后说:“风临,还不快叫姐姐。”
纪风临哪里肯叫,顼婳也不稀得听。但老太太却给宝贝孙儿递了块糕点,道:“乖宝贝,等你拜了仙人,学了仙法之后,我们纪家可就有了依靠了。”
顼婳这才抬头,问:“什么仙人?”
纪老太太心情不错,闻言答道:“每年七月十五,会有仙人前来遴选弟子。根骨上佳的孩子都可以参加。我家风临这气质,一看便知是灵气充沛的。肯定能入仙人法眼。只要他入了仙宗,我们纪家就是神仙门庭,到了那个时候……”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顼婳打断她:“哪个宗门的仙人?”
纪老太太赶紧道:“没规矩,仙人来历,我等凡人岂敢探问?”
顼婳问:“在何处遴选?”
纪老太太说:“就在灵泉山上。”
顼婳闻言起身,也不多说,径直离开纪家。纪老太太一脸不满:“到底是野门野户教养出来的丫头,目无尊长,不知礼数。”但是口诀她已经教了,只要自己儿子学会了“神仙刺绣”,何必理会她?
一想到这里,她又开怀,忙去书房找纪寒章。
纪寒章原还担心顼婳骗他,他匆匆提笔,也画了一幅牡丹图。因为赶时间,落笔潦草。画作完成之后,可惜未到夜间,一时也看不出效果。他捧着画卷出去,正要再找顼婳,迎面却碰上纪老太太。
“娘。”他赶紧展开手中画卷,“那丫头呢,快让她来看看。”
然而面前的纪老太太见他却如见恶鬼,后退好几步:“你……你是谁?!”
纪寒章莫名其妙:“娘,我是寒章啊。你怎么了?”
纪老太太一脸骇然,纪寒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他慢慢呆住——他满脸皱纹,明明三十几岁,正值盛年,然而此时却如同七十老朽!
这……怎么会?!他惨然道:“娘!那个贱婢害我!她一定是妖怪,一定是妖怪!!”
可是他实在是太老了,仅仅是这样惊声惨叫,已经气喘吁吁,心中再度惊恐,半晌往后一仰,昏了过去。
顼婳回到家里,督促樊琼枝完成了那幅仕女游春图。随后教她勾勒最后的描边,樊琼枝依照她的心法口诀绣完。
并无异样啊,她有些担心:“婳婳,娘哪里出了错吗?”
顼婳拿水轻轻喷在画上,樊琼枝随后发现,画中仕女的油纸伞,晴收雨绽。
她捂着胸口,喃喃道:“婳婳。”
顼婳轻按她的肩:“这样的画,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娘要记得,一年之内,不要作第二幅,否则百害加身,无法挽回。”
樊琼枝连连点头:“婳婳,娘是不是身在梦中。我总觉得这一切……”
顼婳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娘,镇上周老爷,人不坏。你遇事可与他商量。纪家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再管。”
樊琼枝听她话中有异,不由问:“婳婳,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顼婳笑道:“过几日灵泉山有仙人前来择徒,我想过去看看。”
樊琼枝意外,灵泉山有仙人择徒的事,镇子上一直流传多年。但只是听说而已,从来没有谁家的孩子被选中过。
大家也就只当传闻了。
樊琼枝眼眶微热,勉强笑道:“我儿非是凡人,娘已经知晓。娘希望你得仙人看中,从此腾云驾雾、乘龙上天……又希望仙人走眼,我儿能回到我身边,我们母女二人相依相伴。”
顼婳轻拢她的肩,说:“何必不舍,人生于世,如苍松翠柏,拥有根茎花叶果,本就是为了独自生活。”
樊琼枝泪光盈盈,却还是咬唇道:“娘明白。”
傍晚时分,顼婳带着樊琼枝来到镇上,把樊琼枝新绣的那幅仕女游春图献给周老爷。周老爷上次卖了洛阳牡丹图,心中本就不舍,这时候真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樊琼枝不知道顼婳为什么要无偿送画,但是她对顼婳的行为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她本就是个容易满足的女人,也完全信任自己女儿。
天色已晚,周老爷留她母女二人在周府歇脚,自然设宴招待。
顼婳一直眉眼不展,颇有心事的模样。周老爷见状不由问:“纪姑娘可是遇到难事?”
顼婳叹了一口气,说:“不瞒周老爷,昨夜偶得一梦,有仙人说家父抛妻弃女,又意图谋夺绣法,惹得神怒。我心有不安。”
周老爷有些意外,却还是说:“纪家离此不远,姑娘既然忧心,我派人前去看看。”
正要命家丁前往,门外却已经闹将起来。
纪寒章一家人先是赶去了村里,听人说顼婳母女已经到了镇上,这才又返转,一路找到周家。
周老爷一出门,就皱了眉头,只见纪寒章白发苍苍。若不是先前顼婳提到神怒,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行就将木的老人会是纪秀才。
他正要说话,纪老太太已经冲将上来,拉住顼婳就要撕打。周老爷面色一沉,当即命家丁将她压倒在地。她撒泼打滚,周老爷心下不耐,直接命人给轰了出去。
樊琼枝心下震惊,犹豫着道:“婳婳?”
顼婳回过头,樊琼枝轻声问:“他怎么会……”
顼婳比她更吃惊,说:“梦里神仙说的神怒,竟然是这个!真是太可怕了。娘,爹和奶奶上次已经带人来家里砸抢了,如今恐怕更不会放过我们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楚楚可怜,周老爷不由道:“樊娘子、纪姑娘,既然家不宜回,就暂住周府吧。”
顼婳回过头:“那就多谢周老爷了。”说来说去,不过就等这一句。
天衢子展开那幅洛阳牡丹的刺绣,画卷隐带甜香,这么多天未曾消散。
那个人的容颜实在无害,于是有时候他都快忘了,魔傀一族也是魔。魔的戾气与狠辣,一直融解在她的血脉之中。
可是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像是发现了她身上其他的光点,他只觉有趣。
他卷起刺绣,放进书案抽屉最下层。花到底是比不上人生动,他再次唤醒神魔之息的时候,神魔之息一脸警觉:“喂!没见识的孤寡老男人,你不能在这时候……”
但是契约的束缚下,它反抗无用。天衢子骤然看见它背后的画面,顿时愣住——顼婳住在周府,此时正在沐浴。
他飞快别过脸去,神魔之息暴怒:“我就知道你不怀好心!你这个变态狂!偷窥怪!!我要被傀首开水冲服了,呜呜呜……”
天衢子伸手掐断光影,静坐良久,卒尔鼻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