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里闪现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仿佛是水面上浮着的虚幻月亮,又像是埋藏在绝境里的宝藏。
季青琢站在井底,她听见了沈容玉变得杂乱的呼吸声,她撑起伞伞,来到他身边。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沈容玉骤然间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将她的手腕攥得灼然发烫。
季青琢感觉到了他紧抿着的薄唇,略微皱着的眉,但她睁着眼,什么也看不见。
“小玉?”季青琢唤了他一声。
沈容玉将她的下巴擡起,端详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眸润泽但无神,像漂亮的黑白玉石。
他想起来了,上一次他似乎记起一些东西,也是在与她对视之后,即将涌上的记忆却还是没能拼凑出完整的模样。
季青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眨了眨眼,长睫掩落,她说:“小玉,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沈容玉道了声好,他想,回到熟悉的地方,他或许就能再次触发记忆了。
他记得自己之前过得很苦很苦,苦到不愿意去回忆这些事,但是……他那时候还那么年轻,那么小,是如何自己一人走过来的吗?
沈容玉始终觉得,光凭他自己,是走不到现在的,但是……但是若现在没有季青琢,他现在应当是孑然一身,没有人陪伴着他。
他究竟丢失了什么?
沈容玉牵着季青琢走入房中,在他曾经住了二十年的破旧房屋的正中央,放着一个熟悉的大箱子,箱口敞开着,有几只飞蛾扑棱棱地飞走,洒下一路晶莹的鳞粉。
他走了上去,如鬼使神差般地打开了那大箱子,在箱子的最上方,放着一本陈旧的游记,是百多年前的版本。
沈容玉打开了这本游记,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游记里被折起的那一页,折起的那页上,似乎是因为装订的时候出现了错误,一整页的插图是倒过来的,在倒着的那页上,沈容玉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字迹。
“飞鸟有鳞片,游鱼有翅膀。”
“琢琢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去海边。”
沈容玉攥着这页纸,又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口处正在收伞的季青琢。
他看着她,用自己的眼神锁定她,似乎怕她从自己的眼里消失。
沈容玉大步走了上去,他抱着她,问了她一个问题:“琢琢,你是真的吗?”
记忆上涌,沈容玉的思绪落在他的母亲在将这本游记收走的时候说的话。
“沈容玉,你是不是疯了?这冷宫里没有宫人,就算有,也不会有一个叫琢琢的。”
“你当初就应该死了好,现在这般疯癫的模样,就像市井里的疯子。”
“没有琢琢这个人,从始至终,就没有。”
曾经的皇后还保有威仪,她用命令式的语气,对沈容玉如此说着。
琢琢,是从哪里来的?
沈容玉也觉得自己疯了,或许她只是他的幻想而已,他那般卑微渺小,又怎会有人能注意到他呢?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见琢琢的那一晚。
沈容玉从降生起就在冷宫,前皇后因在高塔上的那一跃,虽未伤及性命,但她与宫外另一位男子的行径暴露,不仅是前皇后的地位尽失,就连沈容玉的存在也被质疑。
容玉,本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寄托了父母对他的期待,但他自己的认知是没有错的,他的存在就是错误,前皇后母族势力庞大,自成婚之后,帝后相敬如宾但貌合神离,东山皇族的皇帝花了数年时光慢慢蚕食皇后母族的势力,当他可以完全掌控皇后母族一脉之后,便是兔死狗烹的结局。
前皇后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从小便是世家大小姐,又生得美,是云泽域的第一美人,沈容玉的俊美皮囊,大部分来自于她的遗传。前皇后不谙政治,又与自己不爱的人成婚,有了子嗣便不愿他降生,如此行为,成为压死她母族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被贬至冷宫,一生磋磨于此。
沈容玉见到人世间第一缕光的时候,便是面对着这样的世界,小小的一处院子,圈柱他的活动范围,他一生都要被囿困于此处。
前皇后从未来看过他,也没有宫人愿意与他说话,他自有意识起,就是孤独的一个人。
他过得很苦很苦,以至于很早便没什么活下去的希望,在九岁生日那天,正是夏日,萤火点点,他穿着破旧的衣裳,坐在院子里看萤火虫。
沈容玉不知该做什么,他每日的生活都如此无趣绝望,他扑着那萤火虫而去,穿过草丛,竟然来到小院之外,这冷宫的院墙太破了,以至于坍塌的墙被茂盛的草木掩盖也无人来修缮。
宫里似乎有什么大事,所以没有守卫的宫人,没有人将他拦下。沈容玉顺利走了出来,第一次离开这小院的他也不知如何回去,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他只能跟着路上轻盈舞动的萤火虫走,走着走着,离开了冷宫的昏暗之处,逐渐走向宫里灯火通明的地方。
说来也巧,今日宫中的大事,是东山皇族的皇帝要为了新皇后诞下的公主庆祝五岁生辰,不同年的同一日,先后有流动着相同血脉的两个人来到这个世间,但是,一个被簇拥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一个迷失在荒草萤火中。
沈容玉不知该往何处走,只在慌张无措间,闯进了这大殿附近,从黑暗的回廊往前走,萤火虫消失了,因为眼前的灯火比这发着光的虫子更亮。
他看到了自己未曾见过的风景,明亮的宫殿之内,有无数宫人与大臣簇拥着中央的那三人,是东山皇族的皇帝——他的父亲,还有新皇后,与他们刚刚五岁的女儿。
沈容玉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那时候是极为狼狈的,他的脸上尽是脏污,钻过草丛的时候,锋利的叶片边缘将他的面颊划开,他穿的衣服也是破旧的,就像一个小乞丐。
殿内的小公主从未见过他这样可怕的人,见到他第一眼就哭了出来,皇帝没认出他来,只命人将他拖下去处决,但有知晓他身份的宫人对皇帝耳语几句,最终,这位自诩仁慈的皇帝,仅仅是按照冲撞了贵人的规矩,给他赐五十大板。
这五十棍敲下去,人就算不死,也残了,但东山皇族皇帝并不在意,他从未承认过沈容玉的存在,用如此顺理成章的方式让他死去,也算遂了他的心愿——在他眼中,沈容玉是血脉不明的孽种。
他吩咐下命令之后,便回过头去逗弄新皇后怀里的小公主了,她生得玉雪可爱,方才被沈容玉吓出的眼泪也被宫人细细擦净了,她指着沈容玉,用稚嫩的声音说:“五十……”
这五十棍的惩罚,自然是落了下来,没有人给他求情,也没有人给他挡,甚至于,在将他拖回冷宫的时候,宫人只是把他丢在了院门口。
他若想休息养伤,就要自己爬回床上去,这样重的伤势,就算躺数月,他也不一定能好。
然而,他又做错了什么呢,只不过,追逐着萤火而走。
沈容玉全身都是剧痛的,他觉得自己的骨头折了,这辈子都要动不了,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站不起来的他,只能勉强朝院子里爬去,但是……沈容玉不是傻子,方才在听宫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下令给他惩罚的是他的父亲……原来他也是有亲人的。
沈容玉不理解,但他,只是有些累了。
他没爬回房间去休息养伤,去赌自己能活下来的一丝可能性,这院里有一口井,很深,他想,如果他落了下去,可能再也爬不上来了。
红尘滚烫如炼狱,他才来了九年,就不想再停留了,一瞬的痛苦,比漫长的折磨要来得更加果断。
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活着,那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吗?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是不足以撑下这一切的。
此时,正是夏夜,井里水被风吹动,荡出淡淡的涟漪,井水清澈冰冷,倒映着天上月,像一面镜子。
沈容玉看着井中月,月色皎洁,但透着彻骨的寒冷,已是后半夜了,夏夜的萤火也不知躲到了何处,在破旧的、快要死去的院子里,只剩下轻轻荡漾着的井水有着一丝鲜活气息。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自己挪到了井边,他上半身探出,眼睛里看着的,还是水面映出的月亮。
这月亮并不是圆满的,有些瘦,但很美丽,沈容玉清楚地知道,水面上映出的月亮是假的。
他伸出手,拨动水面,波纹荡开,月亮也扭曲。
这是这小小天地里最美的地方了,但是……他现在要用自己的尸体破坏这一隅美丽角落。
沈容玉趴在井边,大口喘了口气,他没有继续行动的原因是他没有力气了,现在他重新积蓄起了力量,只勉强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让自己半个身子都探到井口里。
这是很深很深的绝望,他连生的意志都要丧失。
在即将落下的前一刻,他伸出手去,再次碰了碰水里的月亮。
美好事物如水月镜花,若伸手触碰,必要扭曲碎裂。
但这一次,沈容玉确信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的手伸进水里,触碰到了水底,将水底尘封已久的一面小镜子拿了起来。
在镜子里,有一双眼,如月色般皎洁清澈,像是山林里懵懂的小兽,她的眼里盈着泪光,映着月光。
在最深的绝望里,在临死前的一刻。
他伸手,试图触碰水里的月亮。
于是,他捞上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