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这个消息时,兽医官营区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映。
这是什么地方,是军营,是前线,别看现在他们每日吃好喝好,跟在家里一样每天也就伺候伺候马,最多就是比在家里时多挨几声兵大爷的骂,但走出门,踮着脚,往西边一看,瞧见没,过了那道山,就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地界,这地界纵横数百里,散居着十几个番部,名义上还算是他们朝的属地,但真正来去自如的却是马背上的窝阔台人。
每天在眼前晃过的这些兵将,今天在,明天可能就不在了。
乔欢的哭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我不是真的要他死的…”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乔欢哭的像个小孩,说起来,她也就是个小孩。
其他人只投来同情的一眼,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安慰的话讲。
“不关你的事…”秋叶红已经拉着她说了一箩筐话了,十分后悔自己昨日不该说那话,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
想了想忙又说道:“不是说,还没死,只是被围困了…你别怕,别怕,那人凶猛的很,一定能化险为夷的…”
搂着乔欢的肩膀,她没有底气的安慰着。
死亡,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近死亡,一个还算熟人的死亡。
“我去找爹,快派人去救他…”这句话提醒了乔欢,她撒脚就跑。
秋叶红忙跟着。
新来的经略使很尽职尽责,并没有住到太守的驿站里去,而是占据了孙元至的营帐,整个陕西路一多半的大小官员都陪同在此。
还没到营帐,戒备森严的将士就拔刀拦住了哭着跑过来的乔欢。
“大胆!”他们齐声喝到,对于军营突然出现的女人和小孩,很是意外。
乔欢一脚就踢在站的最近的将士膝盖上,“滚开,我爹是太守,我要找我爹。”
怎么会有这个泼辣的女孩子,猝不及防的小将士皱了皱眉,单手就要拎起她。
乔欢放声大哭,大喊着爹。
乔长治从营帐里急匆匆的出来了,忙打着手势示意他们噤声。
乔欢一头扑到他怀里,虽然情绪还很激动,但还是知道压低声音。
“爹,派人去救范成…我不要他被我害死….”乔欢抹着鼻涕哭道。
乔大人听的一头雾水,只当她女儿毕竟是女儿,说是胆子大些,还是见不得生死,忙抱着好好的安慰一番。
秋叶红站在一边,有些茫然的看着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乔长治垂下眼,摇了摇头。
是死了,还是救不得?秋叶红心里咯噔一下,真的会死吗?
营帐里一阵热闹,紧接着有人大步冲了出来。
“孙将军,孙将军。”四五个人乱乱的追了出来,拉住他。
秋叶红以及乔长治都看了过去,乔长治神色暗了暗,叹了口气。
“大胆!”一个威严的声音喝到,营帐帘掀开,身穿官袍身材微胖的新任经略使吴大人迈步而出。
这一次离得近,秋叶红看清他的模样,这是个年近五十的老人,面貌端正,一举一动带着一种久历官场而养出来一股威严之气。
“孙将军可是要违抗军令?”他缓声说道,却是不怒自威。
孙元至并没有转过身,秋叶红见他双拳紧握,显然极力控制着情绪。
“或是要去接应?”吴大人又缓缓说道,目光森严的盯着孙元至。
接应?这话让秋叶红一愣,而孙元至则猛地转过身。
“大人居经略使之位,闻转运使五十骑人马被困,却要坐观成败,不发一骑相救,是为何解?”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吴大人却是一笑,伸手捻须,淡淡道:“转运使非先锋之将,况且本官一再说昨日不宜与敌交战,只交待转运使勘察敌踪,而他却私自带人进驻清涧城,不仅泄露行踪,且诱敌围城,其行径实在令人费解,怪不得老夫要猜测他是否故意诈败投诚。”
孙元至的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临近的几个官员几乎将他抱住,纷纷道小将军稍安勿躁,听大人安排不可乱了军法。
其实此时的范成也正又气又恼又伤心。
清涧城孤立与荒原之中,是天朝与窝阔台的必经之路,你争我夺,轮番易主,渐渐的成了一座半空的城,被一个番部占着,为了勉强维持两朝之间稳定状态,达成协议,大概意思就是此城由番部自管,再由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说白了暂为共管,私底下都摩拳擦掌等待时机一脚将对方踹走。
“大人…”一个浑身带血的将士扑了过来,“张大人战死…”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对死亡的恐惧。
“副将宋连成呢?”范成问道。
他们此时已经站在街道上,原本就不怎么繁盛的街道上,鲜血淋淋,一开始还有人将死伤的军士拖走,渐渐的就没有多余的人去做这个工作了。
“大人,末将在。”一个瘦长身形,小头小眼的男子站了出来,恭敬的拱手,一面低低一笑,向范成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人可是考虑好了?”
范成望着他,突然又想骂娘,事实上自从进了清涧城,他已经骂了数十次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一个总是出海打鱼的高手,最后在一条小沟里翻船淹死了…
范成挠挠头,记得哪个哥哥给他讲过这个,只可惜他的脑子记不得这些文绉绉的话,不过他倒是记的这个意思,这个意思,跟他现在的场景很是合适。
范成其实并没有要来清涧城,昨日傍晚突然得知追踪多日的窝阔台人的踪迹,他立刻请命去追,那个新任的吴大人还不阴不阳的说些怪话。
他娘的,范成啐了口,这样的话,这样的眼神,他范成已经习惯了,谁让他们范家如今……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自从太后太后扶持新帝上位后,他们家的日子就一日难过一日。
谁让他们范家,当初做了东风,打压了太皇太后和其子争帝位,现如今风水倒转,被西风压倒,怪谁?怪命!
再说了胜王败寇,这政治站队就像下注,赌输了就赌输了,有何怨乎!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了.
“大人,那日松大人早就久仰大人威名,一直无缘得见,甚为遗憾….”被唤作宋连成的副将又靠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范成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心里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哀伤,是不是人在死亡前,都会有这种情绪?
昨晚追来追去,却没有看到贼人踪影,原本要回营,但是就是这个副将神神秘秘的跑过来说,清涧城的藩主被窝阔台人围困,请求支援,只要天朝解救了他这次,愿意投诚。
听说是只有十几人的流窜窝阔台人,范成就动心了,其实就算人再多些,他范成也不怕,这一去不仅能收拾了该死的贼人,还能得了这个久久不能定下的城池,可是大功一件,不敢求功名,至少让如今的新皇帝对他们范家印象好一点。
结果,他就这么飞蛾扑火一般投了进来,投进了敌人里应外合的围困之中。
范成忽的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大人。”站开几步仅存的几个将官都忙劝道,五大三粗多多少少都带了伤的汉子们,眼眶发红。
宋连成也吃了一惊,旋即嘿嘿笑了,他压低声音,道:“大人无须自责,当今的狗皇帝早就要对付你们范家,实不相瞒,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据那日松大人眼线得报,也就这几天皇帝就会派人抄了你们范家….”
这个范成还真的不知道,他的脸色瞬时青黄,到最后还是逃不过这一步…
爷爷已经那么大年纪了,一辈子征战无数,竟不能善终…
奶奶病了那么久可能当场就过去了…
妹妹们还没说人家……
几个堂弟还都在吃奶…
几个表嫂肚子都有了孩子,那些孩子,是不是来不及看这个世界一眼……
范成的拳头渐渐的攥紧了,呼吸变的粗重…
“大人,可学汉时右校李陵…”宋连成察言观色忙又说道。
范成闻言看着他,忽的哈哈大笑,此时城外已经停止了攻城,只待他们开城门投降,激战之后的清涧城一片死静,这突然的大笑,不由让人心惊胆战。
“我范成,何德何能,尚不能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何谈学李陵?”他大笑道,大手一挥,打断了宋连成要说的话,“来呀,跟我上城墙。”
城墙上仅存的十个小兵均已负伤,趁着这间隙,坐在地上互相依偎着,其中一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抱着膝头正在低低的哭泣。
看到范成等人上来,忙收了眼泪,乱乱的站起来。
“我范成对不起你们。”范成目光逐一扫过他们,沉声说道。
“大人。”众人纷纷唤道,神情哀泣中又带着一丝肃穆。
范成整了整自己的盔甲,站在城头,面色沉沉,目光落在城下整装待发的窝阔台人,最前头的一排手持弓箭瞄准城墙的一队,在他们身后数百匹骏马不耐烦的踏步,只待一声令下,将清涧城踏为平地。
他的目光看着城外,一伸手指了指身旁的宋连成。
“不过,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位兄弟,能给咱们一个活路”他带着笑意说道。
这笑意让宋连成有些不安,脸皮紧了紧,勉强挤出个笑。
听了范成简单的说明的因由,两三个人怒吼一声扑过去,几乎要将宋连成掐死。
“你们听我说….咱们是逃不出去了….就是逃出去,那日松大人会告诉朝廷是咱们挑起的事端,朝廷不会放过咱们的….横竖是个死….大家听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何况那日松大人说了…….”他拼着力气喊道。
“你他娘的别说咱们,你他娘的也算咱们!狗日的!”一个小兵举起刀就砸了过去。
一只箭嗖的射了过来,那小兵瞪着眼倒下了。
宋连成抱着头跳起来,“哈,哈,看到没!那日松大人可是护着我的!我告诉你们,那日松大人最大方和善,你们过去了,少不了好处……”
他的话没说完,一柄刀从他头顶划过,劈下了半个脑袋,脑浆带着血花四溅.
这动作引得城外一阵喧哗,马蹄声动,但随着其中一个貌似首领人的举手示意,并没有有所动作.
一个粗壮的骑兵纵马而来,在城门下转了几圈。
“范将军,那日松大人请您三思,早日投明主….”
他的话没说完,范成身边的一将士拉弓射箭,小兵当场气绝而亡。
对面阵地一片鼓骚声。
“汝等具有父母妻儿,今日却被我所累,范成有愧….”范成面向余下几人,沉声说道,“我开城门诱其进城,寻机斩杀其首领,也不算白死一场,尔等寻机逃出”
几人顿时失声痛哭,跪下皆道愿与将军同战。
“你们…”范成一个大汉子也忍不住掩面大哭,“你们有谁幸出,将今日之情上报天子,或可救我范家众人性命,范成我在这里给你们叩头了。”
说罢跪下果真砰砰的叩头。
几人哭着跪下,口中答应不已。
范成这才起身,解下腰中佩刀,对外大声喊道:“小儿,莫要失言,爷爷今日暂信你们一次,如若折辱爷爷,纵死也不从。”
说罢将手中的佩刀扔在城下,其余几人也随后将刀箭扔下。
城门外顿时一片呼哨叫喊声。
“好,将军但请安心便是,必将封官加爵,待日后杀向京城,为你家人复仇便是!”内有一人振臂高呼,声音朗朗,说着话催马慢行出列,身后有十几人忙小心拥护。
范成瞪眼凝视,看清此人年约三十七八,身形高大,一脸络腮胡,一双精细小眼,头戴高帽,身披毛裘,知晓是个首领人物,心中恨恨不已,面上却是大笑。
“好,待我开城门!”他说完转身下了城墙。
城门缓缓打开,那人却并不催马前行,而是看着弓箭手鱼贯而入,范成等人被包围起来,这才在十几人的护卫下慢行入城。
“喂,小儿!胆小如鼠,怕我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好没诚心!”范成见他始终距离十几步外,不由大喝。
那人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打量他一眼,这才催马过来。
“大人…”护卫们忙阻止。
“无妨,我那日松还不如他有勇气?”他哈哈笑道,跃下马来,身后护卫忙下马紧跟,走向范成。
“久仰…”他离范成几步外,拱手才说道,就见范成猛地一扑,手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柄小匕首,只像他刺来。
伴着他的动作,其余人也都分别抢夺身旁最近敌人的武器,一片厮杀声顿起,尤其是在范成身旁,无数只长枪刺了过来,瞬间将他刺穿。
范成暴瞪着双眼,手紧紧握着那只匕首,看着它离这个唤作那日松的人还差一寸,只差一寸……。
“大人,他死了。”僵持一刻,看着依旧瞪着眼的伸着手的范成,终于有一人上前探了探鼻息,才松口气道。
那日松抬起手,握住范成伸过来的手,用力掰开,匕首呛的一声掉了下去。
“此乃勇士。”他说道,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盼着敌将投降,但心里又鄙视这样投降的人,人果然是很矛盾的个体。
“厚葬。”那日松说道,一面抬手合住了范成暴瞪的双目,转身而去。
一阵寒风吹过,街道上残破的旌旗烈烈飘动,似乎向敌人表明着它的威武和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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