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沈嘉和朋友们去看演唱会的那个周末,时芷按照惯例回了“舅舅家”。
下午四点多钟,还没到营业时间,满室桌椅间只有两个工作人员拿着手机,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时芷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其中一个烫了波浪卷发的美女擡起头,倦倦地擡起夹着烟的手指,哑着嗓子和她打招呼:“回来了。”
这家酒吧是时芷的舅舅开的。老店了,曾经辉煌过一阵子,舅舅家也曾靠酒吧赚了些钱。
十几年过去,店里的装璜陈设和音响设备都已经过时,在那些如雨后竹笋般一茬接着一茬冒出来的时尚夜店和club的冲击下,还没倒闭已经算是奇迹。
舅舅和舅妈前些年投资失败,没有能力再给这家店投资升级,和这条街上其他老店一样,只能打着物美价廉的旗号茍延残喘地经营着,又怕入不敷出,店员数量一再精简。
波浪卷发的美女叫万冉,是店里的驻唱歌手。
坐在万冉旁边的玲玲比时芷还要小半岁,是个愣头青,客人间情侣吵架她都能冲上去帮忙吵的那种。
万冉说过,以玲玲的头脑,要是哪天时芷把玲玲卖掉,玲玲还得乐呵呵帮忙数钱。
店里还有位负责调酒的老师,叫老钱。老钱当时顺着万冉的话调侃,说:“何止啊,玲玲数完钱,逢年过节还得给时芷寄礼盒感谢呢。”
时芷熟练地走进吧台,把背包放在椅子里,输入密码,用电脑查看酒水饮料的库存情况:“少抽烟吧,嗓子都这样了。”
“已经减量到每天半盒了。”万冉把抽剩下小半截的女士香烟丢进喝过的可乐铝罐里,烟头遇到水,发出滋啦响声。
时芷打印了库存单,拿着留有打印机余温的纸张往库房方向走。
进库房前,她给沈嘉发了信息,告诉男朋友自己已经到了舅舅家,并祝他演唱会玩得开心。
沈嘉也许没看见,迟迟没回复。
当初她考上B大,小姨马上联系了在这边生活多年的舅舅,迫不及待地把时芷推给了舅舅家。
舅妈当然是不乐意的。
时芷刚搬过来时,舅妈整天板着脸,好在时芷还不算白吃白喝,能当店里的免费劳动力,算是有点利用价值。
舅妈说:“现在员工少,酒吧楼上还有个小房间,收拾收拾刚好能住人。时芷还是住在店里方便,能帮忙照顾生意。”
舅舅当时欲言又止,舅妈暗暗掐了舅舅一把:“时芷,你刚高考完,也知道备考多辛苦。妹妹明年也要高考呢,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你在家里住妹妹会分心的。”
这么多年来,时芷被亲戚们踢皮球似的推来推去,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太久,也看过太多脸色,听过太多指桑骂槐的抱怨,其实已经习惯了。
但她的这些情况,学校里的同学一概不知,连沈嘉也不清楚。
他们只知道时芷在这边有亲戚,是做生意的,时芷周末都会回亲戚家。
清点过库存,时芷分别给各个订购渠道都打了电话,和对方约定好送货时间,出门吩咐玲玲接收货物的时间点。
“记得按照订单点好数量。”
玲玲点头:“放心吧时芷姐,保证完成任务。”
已经到酒吧的营业时间,牌匾和室内灯一一点亮。老钱也踩着上班时间来了,正靠在吧台里刷着手机短视频。
也难怪这边的生意做不起来。
人家别的酒吧,调酒师都是帅到令人心悸,他们这边专门挑工钱便宜的雇佣。老钱人到中年,又喜好烟酒,眼角的皱纹深得都能插秧了。
舅舅和舅妈现在在经营其他生意,小酒吧都靠着时芷在打理,她每个周末回来都有很多事情要忙。
已经到了月中该发工资的时间段,时芷的工作从库管转换到财务,查了万冉他们上个月的请假扣款情况、核算提成,把工资列算出来发给舅妈。
拄着下巴等回音时,时芷听见玲玲兴奋地说:“来了来了,万冉姐,我们店最大的金主又来了,你说他是不是被你唱歌吸引来的?”
上个周末有考试,时芷没回来,不知道这半个月期间店里还多了位金主,跟着多听了两句。
还没到演唱的时间段,万冉闲闲地趴在吧台桌边,非常清醒:“不是,充值活动吸引来的吧。”
活动是舅妈想出来的,雇了人出去撒了好几天的传单。
时芷原本觉得没什么用,没想到还真能招到顾客来消费。
时芷对金主不金主的没什么兴趣。
实际上,她对人对事很少好奇,背对着大厅都没转身,又顺手在酒吧公众号上多发了一遍充值活动的宣传。
心想,既然有用就再多发几遍吧。
玲玲点完单从楼上跑下来,万冉正准备去调试麦克风唱歌,恶习难改,敲敲吧台的桌面:“给我来瓶啤酒,润润嗓子”
店员们吃喝是要记账的,时芷拿起圆珠笔顺手在万冉账单上划了个“1664”的字样,拿了瓶常温啤酒,往桌边一磕,动作熟练地磕掉瓶盖,递过去给万冉。
“嘁,1664啊,不够劲。”万冉抱怨着接过啤酒,仰头喝了一口,往舞台走去。
玲玲躲在吧台旁边和老钱说悄悄话:“人是长得挺帅的,但感觉是个怪人。每次都点挺贵的酒,又不见他喝”
类似行为的人,一个月前时芷刚遇见过。
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猛然转身,擡头往二楼看。
楼上位置最好的那张桌子旁果然已经坐了人,傅西泠就靠在沙发里,也在看她。
距离远,时芷看不清傅西泠眼睛里的情绪,只感觉他好像冲自己笑了一下。
B大离这儿还挺远的,跨了两个区,这边又不是沈嘉那帮人定居的区域,时芷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酒吧里遇见眼熟的面孔。
她拦了玲玲一下,接下玲玲手里的酒:“楼上客人点的?”
“是啊”
“知道了,我去送。”
能在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小酒吧遇见时芷,傅西泠也挺意外的。
意外之余,还觉得刚才时芷站在吧台里淡着一张脸看他的样子,才更接近她原本的性格。
搅得他有点走神,回别人的信息都心不在焉。
傅西泠刚收起手机,擡眼间,就看见时芷从楼下上来了。
她今天和之前见到过的两次都不太一样。
酒吧里遇见那次,沈嘉戴着蛋糕送的硬纸板生日帽,切完蛋糕,周围的朋友都起哄着让沈嘉和时芷亲一个。
时芷特别害羞,捂着脸不肯擡头。
最后还是沈嘉笑着揽了她的腰,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
沈嘉动作挺轻的,像怕吓着她。
吻完,时芷本人也往沈嘉身后躲,拉了拉沈嘉的衣袖,悄悄耳语。
吃小龙虾那天,看着就更小女生性格了。
小龙虾都得男朋友亲手给剥,吃得细嚼慢咽,吃两口就要用纸巾擦拭唇角。
那天时芷的唇被小龙虾调料辣得有些泛红,扭头冲沈嘉笑的时候,眼睛弯弯,鼻梁皱皱的,像布偶猫。
今天就不像那么小鸟依人——
这姑娘不害羞了,也不笑了,紧身牛仔裤包裹着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步子也迈得极大,手里提着两瓶冰镇过的科罗娜,杀气腾腾,像是提刀来取命的。
傅西泠就这么靠在沙发里,眼看着时芷迈大步走近,先开口抛了个问题:“这店是你开的?”
很显然,彼此都知道对方记得自己,时芷也就没说多余的废话。
刚刚上楼梯时,她想了很多。
她知道傅西泠和沈嘉看起来不太对付,却也觉得傅西泠应该不会是为了跟着她才来酒吧的。
但他出现得太巧了,时芷不放心。
她不答反问:“你是跟x着我来的?”
傅西泠说:“那倒不是,我还没有跟踪女孩的这类癖好。”
只要傅西泠不是刻意在打探自己的身世,其他的都好说。
时芷坐到他对面的沙发里,无名指和小拇指垫在两瓶科罗娜瓶颈间,用力往桌上一振,卡在上面的那瓶科罗娜的瓶盖飞出去。
她又单拎起另一瓶,往桌沿轻磕。两瓶啤酒都打开了,瓶口冒出绵密的气泡。
她说:“今晚我买单,希望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在这里见过我,可以么?”
从二楼下来后,玲玲八卦兮兮地凑过来:“时芷姐,你认识咱们那位金主?”
“不认识。”
“哦”
玲玲像是有点犯难:“那他点的这瓶洋酒和矿泉水,还是你送上去吗?”
“你去吧。”
时芷瞥了眼那瓶洋酒的牌子,有点无语。早知道他点了这么贵的酒,就不夸口说自己买单了。
刚才傅西泠答应得挺痛快,就只说了一个“好”字,表情也自然,时芷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人能不能说话算数。
她略带怀疑地皱着眉,擡头往楼上看时,又对上了傅西泠的目光。
酒吧里生意冷清,只有三四桌客人。
万冉坐在舞台上唱着民谣,嗓子哑得倒是很有故事感,但客人少,万冉唱得也没什么精气神,唱腔懒洋洋的,颇有点糊弄的意思。
傅西泠像是知道时芷在想什么,人倚在楼上沙发里,隔着一段距离笑着给她做口型:
用,人,不,疑。
这人笑起来有点坏。
时芷为了不再看这张让她闹心的脸,直接走库房旁边的员工通道,上楼回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昏暗狭窄,她点亮台灯,坐在床边。
手机里和沈嘉的对话,还停留在她下午发过去的那句。
沈嘉一直没回复。
就这么点小事,按照时芷的性子,她是不会在意男朋友有没有秒回信息的。
何况演唱会里那么热闹,不看手机也是正常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突然在酒吧里遇见了熟面孔的原因,总让时芷有种什么事情脱离计划和掌控,正在向她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的感觉。
心里隐隐不安。
沈嘉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晚上十二点多,手机都没有动静。
万冉上来敲门,说客人走光了,问时芷她可不可以提前回去休息。
“去吧。”时芷起身,和万冉一起往楼下走。
平时时芷在学校,酒吧这边的当日收入明细都是玲玲整理好再发给她的。
玲玲不是个做财会的好手,马虎粗心,经常出错。周末赶上时芷在店里,就会自己理账。
走到最后几阶台阶,时芷才想起什么似的:“二楼那个人走了?”
“走了。”
万冉摸着脖子,咳了两声,“金主买单时,系统好像出了点问题。显示已经结算过了,玲玲重新下单才成功结账的”
时芷一愣:“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时芷追出去也是徒劳,人早就走了,整条街也瞧不见傅西泠的影子。
很多店面已经打烊,卷帘门落着,只有酒吧的灯箱还在闪着,有些冷清。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马上要十二点半了。
演唱会是十一点结束,就算演唱会结束后沈嘉再去和朋友们吃顿夜宵,现在也该能空出时间联系她了。
但沈嘉没有。
时芷拿着手机出神。
有车灯在身侧一闪,一辆哑光黑色的跑车从停车场方向驶过来,缓缓停在她面前。
车窗降下来,傅西泠趴在方向盘上:“等沈嘉电话?”
时芷不知道他葫芦里打算卖什么药,警惕地看着他,没说话。
傅西泠从旁边座椅上拿起他自己的手机,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翻了翻。
看完,他把手机丢回座椅里:“我猜沈嘉今晚不会联系你了,要打个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