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生迷迷糊糊的做了很多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鸥鹭,伸展着翅膀,掠过雾霭沉沉的天际,随即又扑扇着翅膀掠过粼粼波光的湖面。接着,她累了,她慵懒的飞入一片迷雾,停息在一个人的肩头。那人蓦然回首,她竟然看见了自己脸庞,大约是十五岁的时候,“她”对着阳光的那一头微笑,面庞清丽而皎洁。束成一股的马尾上别着一朵开的馥郁甜香的栀子花。光影流转,时光飞梭,她只静静停息在自己的肩头。然后,天际隔着薄雾的晨光破晓而出,驱散了弥漫在她周身的雾气。
第一缕强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觉得灼痛。许久,她才渐渐的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派安然的病房。淡淡的消毒水味。顾衍生睁着迷惘的双眼,打量着四周。窗外淡淡的阳光照射进来。飞鸟扑扇着翅膀的声音还有清晨的啼鸣让她倍觉安定。她的身子沉重而疲惫,意识却渐渐的清醒。她下意识的转过头。干净的病床旁睡着一个人。
这个人她自然是万分熟悉的。
劫后重生,她除了感激上苍,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她没有吵醒他,只是安静的看着他头顶的漩涡。他的头发浓密而黑亮。理得短短的,那个生长在发间的漩涡是那么盈盈可爱,让她爱不释手。
睡在床边的人睡得并不沉,虽然顾衍生的动作很轻,但还是吵醒了他。
他睁着惺忪而疲惫的睡眼望着她,久久不舍移开视线,仿佛她是失而复得的宝贝。他开口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醒了?”
顾衍生看着他血红的双眼,有些心疼。她本能的伸手去触摸他。她的手停在他的额角,用纤长的手指轻柔的抚顺了他的碎发。
“我睡了多久?”昏迷初醒,她的声线有些喑哑。
“45小时。”
“你一直在这?”
“饿不饿?医生说你可以吃流食。”叶肃北答非所问。眼睛里满是狂喜难耐的表情。
顾衍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松弛,但是已经平复了。她问:“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问。那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她甚至不知道孩子是死是活。
叶肃北笑着握着她的手:“他很好,很健康,有六斤重,虽然早产了,但是和一般的孩子差不多。你很棒,养的很好。”
顾衍生的眼底露出一丝丝欣喜,她有些按耐不住:“他在哪里?我想看看他。”
叶肃北用手压着她的肩,说:“孩子有医护人员在照顾,但是你现在和他比比你比较叫人担心。等会儿妈过来你先吃点东西。晚点我把孩子抱过来。”
顾衍生思子心切。不想与他多说,但她还没起身,腹部的伤口就牵的疼。她倒抽一口凉气。又退了回去。
“妈呀,真疼。”顾衍生自嘲的说:“命都差点没了,我真是个没出息的妈。”
叶肃北温和的揉了揉顾衍生的头发,由衷的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妈妈。儿子一定会以你为荣。”
“会吗?”
“一定会。”
……
顾衍生整整在医院住了一个半月才出院。叶肃北和顾妈把她照顾的滴水不漏。顾衍生起初有些怨念,但是孩子在她身边的满足感比什么都甚。所以她也没空和他们计较。
叶肃北最忙的时候电话一个接一个,但是顾衍生没有再想太多,回想进产房砸戒指的举动顾衍生就心有余悸。她还以为自己不会产前抑郁那些乱七八糟的,不想自己竟然还真的那么不理智,看来科学家们的那些研究不无道理。
绝地逢生让她想通了很多,比起鬼门关里走的一遭。她过去的那些情啊爱啊,在意沮丧都不算什么。她终于懂得,对叶肃北来说,她和叶家是同等重要的关系而非二选一,她也可以和他一起,处理所有的事。
和叶肃北推心置腹的谈了一场。但是也仅仅只有十几分钟而已。
那是顾妈去洗碗的时候。叶肃北抱着儿子,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大老爷们儿硬是拿一个没断奶的孩子没办法。他身上熨帖的衬衫因为抱孩子变得皱皱的。可是他却说什么也不撒手,一直在刚满月的孩子耳边絮絮叨叨。可惜孩子不是他的那些下属,一点都不买账,照样哭的欢。看着叶肃北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顾衍生突然比什么都满足。
她还求什么?这一辈子叶肃北守在她和孩子身边她已然知足了。
她走到叶肃北身边,温柔的逗弄着他怀里抱着的孩子。
到底还是没断奶的孩子,闻着顾衍生身上的气味就奇迹一般安静了下来,白嫩嫩的小脸还没长开却也依稀有了几分叶肃北的影子。他砸吧着嘴巴在叶肃北的怀里渐渐的睡着了。顾衍生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意爬满了嘴角。
她抬头轻声对叶肃北说:“我来抱吧。”
叶肃北摇摇头,饶是认真的说:“他重女轻男。是个色狼。”
顾衍生哭笑不得,嗔他:“有你这么说自己孩子的么?”
叶肃北咧着嘴笑。狭长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缝。像极了哪位明星。可是顾衍生一时又想不起。大约是那样的光芒都是大同小异的。她总觉得他好看的不像人。
叶肃北低头望着孩子,又抬头望了一眼顾衍生,认真的说:“来之前想了很多种可能,觉得自己不可能那么幸运。可是没想到我就真的那么幸运。”他淡笑着,眼底尽是为人父的慈爱和为人夫的沉稳。他说:“感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感谢你把惜朝带到我的生命里。”
他说的认真而缱绻,可顾衍生这不解风情的主儿就突然被他酸到了,龇着牙怪模怪样的说:“我说叶少大人,你这样煽情的模样我可受不了。”
叶肃北只是笑。
顾衍生想了想,对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国?”
“你想回去?”叶肃北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说一辈子都想待在这里么?”
“要不是差点死了,我也真是不想回去。可是人在要死不活的那一刻就是突然那么恋家。我想回国,就是死我也想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叶肃北眉头微微蹙起:“胡说什么呢。别动不动要死要活的,未来还长着呢。”
顾衍生看叶肃北严肃的模样,逗乐的说:“哎哟,我们的叶大少,这是怎么了?”她突然凑近了叶肃北,揶揄的笑说:“怎么,怕我死了?”
还不等她得意完毕,叶肃北就趁机一低首吻在了她的唇上。他的吻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温暖。他并不贪心,只浅浅的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顾衍生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举,并且分开这么久他们都不曾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叶肃北看着她莹白的皮肤上那一抹红晕,满意的一笑,随即不疾不徐的说道:“衍生,听说2013年有太阳风暴。”
顾衍生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据说这是末日现象。”
顾衍生更加不解了:“你想说什么?”
叶肃北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那一笑干净的像大雪初霁的那一抹耀目的白光,透彻晶莹,却又透着丝丝的狡黠。仿佛穿越了时光一般。顾衍生恍惚中竟觉得看见了少年时的叶肃北。干净的白衬衫和略带严肃的脸,心却是如初的圆满。
他温热的呼吸拂扫在顾衍生的耳际。像一种极致的**。他的声音像带着蛊惑力一般,在她耳边悠远回**:“末日之前,我们复婚吧。”
顾衍生倏地抬起头。叶肃北的笑容依旧迷人。她傻傻地站在原处,仿佛经历了再一次的求婚一般。欣喜却又故作矜持的板着一张脸。
她肃穆的看着他,片刻后刁难的说:“什么都没准备,三两句话就想复婚?”
叶肃北看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气也不恼,回应道:“行,那容我准备一下。”
“你要准备多久?”
“干嘛?你着急啊?怕我反悔?”
“我呸,你丫少孔雀开屏!”
“……”
顾衍生虽然没有立刻答应叶肃北复婚,但是她的答案嘛,那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过也是,孩子都生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呢?
回国的事情办得异常顺利,按顾衍生的话说,叶肃北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第一就是娶了她这个老婆,第二就是找了于欣兰这个秘书。
她做事真叫人放心,面面俱到全然不必操心。
机票是七月十五号的下午。在这之前顾衍生跟叶肃北倒是把丹麦整个玩了一圈。也和这里的朋友一一道别。包括王令文。
王令文看顾衍生逐渐恢复神采的眼睛,欣慰的一直笑。他像个历经沧桑的长者,时常会说出一些颇有智慧的话,让顾衍生很是佩服。可是他有时候却又像个孩子,充满了玩兴。比如现在。他指着顾衍生略有松弛的肚子,促狭的笑说:“瞧瞧,到底是走样了啊!”
顾衍生本就爱美,被他一说,立刻没好气的瞪他。
王令文对她的白眼习以为常,他将手插在口袋里,问道:“这次走了以后都不会再来了么?”
“可能会来玩儿吧,但是近期应该不会,孩子太小了。”
“嗯。”王令文低声答应:“近期我应该也不会回国。”他对顾衍生笑了笑:“为什么不是生个女儿呢?十八年后,我就做你女婿啊!”
“滚蛋吧你!”顾衍生又一次没好气的啐他,啐完后她却又想到别的,憋着笑说:“要不你和我儿子搞GAY,我忍忍也能接受。”
“是不是啊?那我只好却之不恭了。”
对付王令文这样厚颜无耻又反应灵敏的人,顾衍生只有甘拜下风的命。
良久,她收敛起了笑意,说道:“十五号我就走了,不来送我?”
“十五号有课。”
顾衍生撇撇嘴:“什么朋友啊,我说不定走了就不来了呢,你应该翘掉课来送我。”
王令文笑:“可是我很讨厌离别的场面怎么办?”
“你十五号几点的课?”
“一下午。”
“下午我抽一个小时去旁听一次,你不是一直叫我去么?”
王令文耸耸肩:“随时欢迎。”
看他满不在意自信满满的模样,顾衍生不禁揶揄他:“你现在志得意满,其实回家以后拼命备课来表现吧?”
“这都被你发现了!”
“好说!”
“……”
光阴如梭,转眼就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收拾好了东西把孩子交给顾妈,顾衍生自己则和叶肃北晃悠到了王令文任教的学校。
她是第一次来,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欧式的建筑,古典与现代相结合,优雅而大气,处处都透露着设计者匠心独具的浪漫和风情。
阳光斑驳的从树丛罅隙稀稀疏疏的漏下。顾衍生挽着叶肃北和他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叶肃北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的点点头,他的眉色深沉,表情却是淡淡的。坚毅的轮廓,深邃的眼神,让顾衍生有一种时过境迁的唏嘘。她站在教学楼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叶肃北交代:“我进去听一个小时,这是我答应他的,你在外面等我。”
叶肃北专注的看着她,随即点点头。
“不问我为什么不让你一起进去?”
叶肃北漫不经心的笑着:“我柴米油盐酱茶都吃。”
顾衍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不吃醋”。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句话顾衍生就蓦地板下了脸。
“切,不吃最好。”她虽是嘴上硬,却还是止不住有点生气。
叶肃北目光温润,歪着头看着她。声线柔和,笑容舒展:“开玩笑的。”叶肃北揉着她的头发:“其实我操心的不得了,生怕你听了他的课不跟我走了。”
顾衍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接着扯淡吧,你的样子哪里像急了?”嘴上虽还在揶揄,但是那股子置气全数消散。她脚步轻盈的钻进了教学楼,把叶肃北留在外面。
顾衍生轻手轻脚的钻进教室,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她悄悄的坐在最后一排。王令文站在讲台上运用投影仪在讲课,身形颀长,声音温润,他的目光一转,正落在顾衍生身上,深邃的眸色有一瞬间微微的亮了一下,只一下,他又恢复了讲台上翩翩风度的模样。
他在讲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着重的介绍了他自己最欣赏的庄子。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有时学生在台下提问他也是莞尔一笑,随后非常仔细的解答。
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在国内却常常被学生摈弃,而在国外却异常的受欢迎。用英文授课,很多语境都变了,中文中的字眼什么,都不能很好的表达出来,顾衍生越听越觉得好笑,可是还是被王令文那副谈吐不凡的模样折服。
王令文教课的途中偶有侧目望向顾衍生的方向,顾衍生都悄悄对他竖起大拇指。顾衍生的小动作王令文自然是看在眼里,他只挑挑眉,没有反应。
王令文开始渐渐的将思想代入画作。展示了中国那个时期的绘画成果。讲述风格和流派。
顾衍生看了一眼时间,一个小时真的过的很快,顾衍生觉得自己凳子都没坐热。
王令文的视线正好扫过她。
她举起手表,指了指,示意他,时间到了,她要走了。
王令文愣了一下,这次他没有把视线移开。
他把白板拉开,挡住了正在显示的幕布。台下的学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学生们顿时一片哗然。顾衍生也有些不解他的举动。
只见王令文站在讲台上,拿起白板笔在白板上写下了一句话:
Jegelskerdig
他写完后回转过身,莞尔一笑,侃侃开口:“占用一点点上课的时间,我们讲点别的。”
台下的学生突然欢呼了起来。看着白板上的句子激动异常。
王令文挥了挥手,示意安静,继续说着:“我认识一个朋友,她在来丹麦之前,遇到过很多很多的事。然后她来丹麦,想从头开始。我教了她很多丹麦语,但是唯一没有教这一句。”他指了指白板上的“Jegelskerdig”,笑着说:“她很聪明,很多东西,一点就通。现在,我还能教她最后的东西就是这句话。同样,也是能教给大家的一句话。”
他微微停顿,最后说了一句:“永远不要吝啬对身边的人表达这句话,不论是谁,爱人,家人,朋友,任何人,Jegelskerdig,我们拥有语言的能力,就永远不要吝啬去表达。”
……
阳光静好,顾衍生的心跳一下一下。窗外璀璨流光,仿佛有一道迷离的光,只静静的照耀在王令文的头顶。他温润的面容像一幅美好的画卷,永恒的刻画在顾衍生的心里。
Jegelskerdig这句话她自然是识得。
我爱你。
顾衍生在心里悄悄的说:王令文,谢谢你,我也爱你。
……
在台下还在一片哗然的时候,顾衍生依然悄悄起身走出了教室。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再回头看王令文的表情。
自从认识王令文以来,她一直有些分不清他几时认真几时贫嘴。她对王令文一直是超越朋友但绝不到爱情的感觉。她有时很敬佩王令文超脱的思维,有时候又很鄙夷他的悲天悯人。
他对她说,他最讨厌离别的场面。
此刻她终于了解了这种感觉。她突然很感激上天让她认识了一个这么成熟的男人。即使不是爱人,也是值得她记忆终生的人。
走出教学楼,叶肃北安静的等在树下,看着她走出来,表情顿时舒展开来,露出浅淡的笑意。
顾衍生逆着光眯起眼睛,盯着他,随后笑了出来,嚷道:“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