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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黄昏时分,我看似百无聊赖实际心急如焚地在房间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心中无比的烦闷。周亚迪就来了,他说要我跟他去所谓的“里面”熟悉熟悉时,我欣喜若狂。我想我又要开始去战斗了。
苏莉亚和阿来站在楼梯口目送着我们出门,阿来显得有点儿好奇,但是他不敢多问。苏莉亚眼神中却满是关切,但是她说不出来。
我刚上周亚迪的车,他的那个司机就拿出一个头套准备往我头上套。我有些厌恶地闪开,一转头发现周亚迪正在看我。我与他目光交会,对视了很久,他对司机说:“不用,秦川是我的兄弟。”又冲我笑笑说,“你别见怪,这也是规矩。”
他的司机拿着头套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再三用眼神和周亚迪确认后,悻悻地坐了回去。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这是最基本的信任,不然我还不如一条狗。”
周亚迪点点头,对司机挥了下手示意出发。车子很快从寨子的北边钻出,进入一条根本看不到路的密林中。司机很熟练地在密林中穿行,我根本看不出他是以什么为标记行驶的,因为我看不到一条车辙或者人行走过的痕迹,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心。
车非常颠簸,我紧紧抓着车内的把手控制着身体的摇晃。周亚迪对司机说:“今天赶时间,为什么不走大路?”
司机没回应,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明白这司机是为了提防我,故意选了一条完全没有明显标记的路。我故意冷冷地笑了下,望着车窗外淡淡说:“看来是不信任我。”
“洪林,秦川是我的兄弟。”周亚迪看着后视镜对他的司机说道。
“洪林?”我念了下这个名字,心头一紧。我很想问问周亚迪,这个洪林和洪古是什么关系?马上又想到他曾经因为洪古这个名字差点儿要了阿来的命,硬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只是通过车内的后视镜斜了他几眼。
周亚迪接着对我说:“一直没顾上给你介绍,这也是我的兄弟,从小就跟着我父亲,你别怪他,我来之前他吃了胡经不少苦。”
我没说话,现在不是我做老好人的时候,我需要周亚迪赋予我更多的信任,在很多事的判断上就会偏向我这边多一些。对自己在周亚迪心目中的分量,我有一定的自信,除了在时间上不占优势外,我相信他身边没有人能比我更优秀。
我对周亚迪笑着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懂,就像在监狱里,刚到的新人都得给人上供,不过我还是一样,不管在牢里,还是在这里,都没什么供好上的。”
周亚迪“嗨”了一声说:“你多心了。”
我扭过头很严肃地看着周亚迪说:“我是来跟着你做事的,我不懂别的,也不想懂,你要我做什么,一句话的事,其他的我不关心。”
周亚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默默地点点头,许久才说:“一会儿你会见到胡经和另外几个老板,只是定期的碰头会,表面上大家是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实际上是要为下一次商议大批量往内陆发货的事预热了。”
我说:“你要我做什么?”
周亚迪大概以为我会好奇而多问些什么,没想到我来了这么一句,稍稍一愣,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你是个喜欢简单直接的人,但是要想简单地做事就得先搞清楚整件事,包括每一个细节,然后我们才能把它简单化,不然只会让事情越来越复杂。”
我想了想,说:“迪哥这么一说,我想起我上学时学的一句古诗。”
周亚迪眼睛一亮,忙说:“说说看。”
我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周亚迪似乎显得很兴奋,说:“接着说。”
“迪哥的意思是,我要站在高处,把全盘看分明,才知道哪一条路最好走。”我说完故意问道,“我说得对吗?”
周亚迪频频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就是这个意思。”他长舒了一口气,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自语道,“我真是没看错人。”他将手搭在我肩膀上,满意地笑着说,“有勇有谋,前途无量!”
我偷偷瞄了一眼后视镜,发觉洪林也正在看着我。如果我避开他的眼神,必然会引起他的怀疑,目前为止我不想让他抓漏在周亚迪那里说我什么坏话,索性在后视镜里盯着他,说:“兄弟,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别老给我脸色看。”
周亚迪脸色微微一沉,嗓音低沉地叫了声:“洪林。”
洪林无奈地把视线移到了车前方的路上,说:“老板,那我们就上大路了。”
周亚迪“嗯”了一声,说:“你们两个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朋友,不要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过节伤了和气。”
“放心吧,不会的。”我居然和洪林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完我们两个又在后视镜中对视了一下,不过这次他的眼神中少了之前的挑衅。
没几分钟,车头突然一仰,猛地往前一蹿,驶上了一条相对开阔平坦的路。眼前豁然开朗,车子也不再那么颠簸,速度明显快了起来。车窗外已是暮色笼罩,道路两旁的树木像一道道屏风,遮挡着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松开把手,扭头看到坐在一旁的周亚迪不知什么时候紧锁起了眉头,望着车前被车灯照得发白的路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车内只能听到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和底盘偶尔被飞起的碎石打到的声音。
这突然间的沉默,仿佛在黑夜中,慢慢展开一幅预示未来危险的画面。周亚迪毫不掩饰的忧心忡忡,说明他对即将面临的场面毫无把握。我学着周亚迪由己度人的思考方式,去考虑胡经如果要干掉周亚迪,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答案很肯定,必须要清除的第一个障碍就是我。
从监狱到越狱,到第一次见到胡经,我已经看得很清楚,此人的势力绝不在周亚迪之下。比起周亚迪处处讲规矩的做法,胡经行事更不择手段。指使那所监狱的监狱长不惜一切代价追杀周亚迪,胡经花了多少钱使了多少手段,稍微展开一下想象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胡经的运气是差了点儿,正如周亚迪所说,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救了他,不然他要么命丧监狱,要么死在出狱的路上。
一切犹如冥冥中的注定,如果没有这次任务,哪怕时间再晚一些,恐怕周亚迪就真的死在胡经手里了。偏偏是因为这个任务,周亚迪身边才出现了一个我,他才得以活到现在。也许他的生命就是为了金三角的覆灭而延续的吧。
想到这儿我将脸对着车窗外微微地笑了下。
周亚迪突然说:“想什么呢?”
我收起那本来不易觉察的笑容,转过头说:“没什么。”
周亚迪说:“对了,我听说你在牢里时有人来看过你,是你什么人?”
他的语调貌似随意,我的心却怦的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儿。尽管我早已为程建邦的出现编了一个很圆满的谎,但这些天来的从到精神的颠沛流离让我几乎忘了这档子事。他却在我精神神游,也是最不集中的时候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怎么能不惊心?
又或者他根本已经识穿了我的真实身份,这个时间带我出来只是为了解决我?我突然想起临出门时苏莉亚的眼神,不觉中一股凉气从脚底直通头顶。
我强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笑了笑说:“是我一个发小,快十年没见了。我当初跑路来这里,就是考虑到他在这儿,有个投奔。谁知道还没找到他就出了事儿,进了监狱,他看新闻知道有个叫秦川的坐了牢,就来看看是不是我。”我说着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我把之前编好的话用最自然的语调说了出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担心自己表情或眼神有丝毫的破绽就会被他识破。我低下头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做到眼神也会骗人。
“发小是什么?”周亚迪问道。
我说:“哦,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意思。”
周亚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那你见到小时候的伙伴应该高兴才对呀,为什么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又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人总会变的吧。”我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希望这番话能够触动到周亚迪的一些记忆,能够顺着我的路子把这个话题聊下去,从他刚才与我讨论“不识庐山真面目”那句诗来看,他很喜欢跟人讲人生道理。
我装作很无辜很委屈地吸了下鼻子,看向车窗外。
周亚迪并没有上我的钩,而是搭着我的肩膀继续问道:“哦?怎么个变法?”
我想我不能一味地逃避他的眼睛,必须面对他的眼神把我的谎继续下去。我迅速在脑海中回忆了自己最亲的,分别了近十年的一个发小。我想象着自己落了难去找他后,被他冷落的场景,并努力使自己入戏。几秒钟后,我调整了表情扭过头看着周亚迪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说:“我举目无亲的,就他一个认识的人,我说让他给我送点儿东西进来,他满口答应了,但再也没有来过。而且我也找不到过去和他聊天时的感觉了,其实看眼睛就能看出来,变了。”我故意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周亚迪点点头,抿着嘴想了一下说:“也许他也有他的难处。”
我慢慢地摇摇头,垂下眼皮说:“也许吧,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想通了,到了这里,我也不想跟过去扯上半点儿关系了。”
“嗯,既来之,则安之,随遇而安。”周亚迪又拍拍我的肩膀,接着问,“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经他的口一出,像是点了我的穴位,我瞬间大脑停止了运转。程建邦该叫什么呢?他进监狱的时候一定会登记,他登记时用的是真名还是假名?而且我突然想起程建邦曾经说起过,他差点儿跟了周亚迪,现在想来,应该是差点儿跟了赵振鹏才对,那么他们对程建邦到底知道多少?
秦川,你要冷静。他为什么突然问及程建邦?如果他想解决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多废话?他既然问了,说明只是有点儿疑心而已,所以想好你的答案。
想到这儿,我突然发现从他提第一个问题开始,我就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一切都在跟着他的节奏走。我有必要乖乖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吗?到这份儿上,傻子也看得出他是在怀疑我,那我为什么要接受他的盘问?刚才洪林对我的怀疑已经让我不满,现在周亚迪对我的怀疑应该让我愤怒,或者是心寒。
我缓缓抬起头,佯装吃惊地看着周亚迪,不可思议地说:“迪哥?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我用内心的害怕和入戏后的委屈努力将自己的眼眶逼红,我必须要扭转被动的局面,不等他说什么,又抢着说,“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跟我对质?你要是信不过我,真不如杀了我。”我说着,眼眶里居然真的渗出了眼泪。
周亚迪果然被这突然间的转变蒙住了,他忙说:“这不是无聊,闲聊天吗?”他对洪林说,“开快点儿。”又转过来对我说,“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呢?”
我不能就此罢休,我必须趁热打铁。我激动起来,说:“真的,迪哥,你要是信不过我就直说,我说过,我本来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就交代在监狱了,是遇见了你和鹏哥,我才能从里面出来,我也没有一技之长,也不知还能做点儿什么,我想你能看得起我,我就可以把我这条命交给你的。”我说到这儿抽泣了一下,接着说,“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从腰间把他之前托洪林给我的那支满是哑弹的手枪抽出来,二话不说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看着他的眼睛,我慢慢地开始扣动扳机。
我本想当着他的面扣动扳机,如此一来,我既用生命证实了对他的忠诚,不响的哑弹也保住了我的性命。
周亚迪大惊失色,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说:“秦川,你要开枪,我也开。”
洪林吃惊地喝道:“迪哥!”
我就要被他所感动了,但是立刻想到他并不是担心我开枪,他知道我枪里的子弹是哑弹。如果我开了枪更加证明他对我的不信任,而他,是不会允许自己的伎俩在手下面前败露的。仅此而已。
周亚迪慢慢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枪慢慢地挪开我的脑门。我自始至终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如果我不知道枪里全是哑弹的话,恐怕就算我再活二十多年,也会被他骗过。
骗?想到这个字眼我不禁想笑。我和他不都是在骗吗?我们因为不同的目的,各自做着各自的戏,在骗别人的同时,几乎也要把自己骗了。
周亚迪把我的枪拿走后收了起来,看着我说:“你怎么这么冲动?怎么能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我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慢慢地说:“我说了,我的命是迪哥的,迪哥信不过我,这条命留着也多余。”
周亚迪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说:“我就是多嘴,差点儿害我兄弟。”
这时洪林回头说:“迪哥,快到了。”
“嗯,知道了。”周亚迪应了一声,把他自己的那支枪塞到我手里,说,“这枪是给你对着别人开的,枪口永远别对着自己。”他的手在枪上放了好一会儿,才拿开。
我余光看着他的神情和动作,心中居然泛起一阵阵的凄凉和苦涩。
我说不清这感觉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只是觉得那一直与我如影随形的孤独,再次将我紧紧拥在它灰暗冰冷的怀中。
2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些光亮,车速也降了下来。一所占地很广的高墙大院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想应该是到地方了。车子被几个穿着看不清标识的军装的军人拦了下来,一个军人从车窗外探头进来,看到周亚迪之后,笑着打个招呼,指示身后的几个警卫把门打开。
高墙里是几栋普通的砖瓦房,窗户外装着空调外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竹楼。下了车我四下看了看说:“这地方还有电?”
周亚迪笑了笑,说:“别乱看,别乱讲话。”指了指其中一栋房子说,“走吧。”
我看了眼那间房子和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心情开始激动起来,忍不住又抬头望了望天,默默地祈祷上天,保佑我快点儿得到我想要的情报,赶紧结束这已经让我脱了好几层皮的任务。
我低着头跟在周亚迪身后,边走边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况。这里到处都有背着枪的军人在暗处三三两两地巡逻,守卫不是一般的森严。门口的墙根下坐着两个人,叼着烟打量了我们一会儿,用下巴指了指他们面前的一个纸箱。我看了眼那纸箱,里面放着六把不同型号的手枪。周亚迪从身后摸出枪丢进去,冲我点点头,我和洪林分别把枪搁了进去。另一人懒洋洋地站起身将我们三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然后敲敲门,对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亚迪第一个进门,我和洪林跟在后面。屋里很空,上首位置摆着一个偌大的茶海,上面摆放着全套的功夫茶具。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坐在大茶海后面,穿着半袖衬衫和西裤,脚上穿着一双拖鞋,跷着二郎腿正在泡茶,见我们进来忙说:“辛苦辛苦,来坐,喝茶。”
周亚迪叫了声:“包总。”入了座。
不出所料胡经也在座,他的两个手下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个很面熟,正斜着眼看我,应该上次在医院见过的。另外一个双手抱在胸前站在靠墙角的地方,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落地灯的光亮几乎都集中在茶海周围,他站的地方是个暗处,整张脸正好藏在阴影处,完全看不清模样。
洪林拽了拽我的衣角,对我使了个眼色,站到了周亚迪身后的墙边。我跟着他也站了过去,正好对着胡经那两个手下。
周亚迪毕恭毕敬地等着那个被称作包总的人给他倒了一杯茶,说了声“谢谢”,端起茶先放到鼻下闻了闻,呷了一口,点了点头,才将杯中的茶全部嘬到口中细细品了一会儿,说:“好茶。”
包总哈哈一笑,说:“亚迪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像小胡,来了先干了我六七杯,还说渴,哈哈哈。”
胡经此时完全没了当日在医院的戾气,呵呵笑着抓抓头说:“让包总见笑了,我是个粗人。”
我顿时明白了,这个包总应该才是这里真正的老大。
“对了。”包总笑呵呵地看着我对周亚迪说,“你这个小兄弟面生得很,我应该是第一次见。”
周亚迪忙皱着眉对我说:“秦川,还不叫人。”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们口中的这位包总,是和他们一起叫包总,还是该叫包哥?愣了一下,说:“包、包总好。”
包总看着我点点头说:“嗯,一表人才。”接着他对胡经说,“你们俩还真是默契,连添个新兄弟都不分前后。”
胡经呵呵地笑着,回头看了眼他身后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手下,又转过身说:“我这哪儿能和迪哥的比,迪哥是见过世面的人。”
周亚迪看着茶海上的酒精炉燃起的蓝色火苗幽幽地说:“世面见得多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知道的太多了。”他叹了口气,突然话锋一转说,“对了,令尊的大寿办得怎么样?我还备了份大礼,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听说伯父的蒸石斑手艺是一绝,还总亲自去菜场挑鱼,有空儿我得去跟伯父学学,家父生前最爱吃蒸石斑,他生前我没怎么尽孝道,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不过该补的,还是得补上。”他说完笑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闭上眼回味了一会儿,十分满意地摇摇头说,“真是好茶,这是第二泡吧,下一泡更好,包总,不如让我来?”
包总始终笑呵呵的,点头说:“好啊,你来。”
胡经脸上的肌肉明显抽了几下,又不敢发火,只好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见包总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周亚迪泡茶,于是对着胡经悄声学着狗对他“汪”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好希望他们打起来,这种不论真假的平静,总是让我没有机会,再这么下去,日子就像流水一样白白地过去,最重要的是会慢慢洗刷掉我所有的伪装。
胡经此时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了。他摸了会儿自己下巴上的胡楂,说:“包总,咱是不是先把正事谈了?”
包总说:“好啊,那你试试亚迪泡的这第三泡茶。”
胡经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吭声,看得出他在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低着头好一会儿,猛然抬起头,吸了下鼻子说:“包总,你给个痛快话吧,大陆我们进不进?”
“混账!”包总突然喝道,“这么烫的水怎么能直接泡茶?好东西都糟践了。”他说着一手把茶海上的几个茶杯打翻。
胡经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呆呆地看着直往地上淌的茶水。周亚迪倒是神情自若地抓起茶海上的茶巾擦了擦溢出的茶水,说:“想给包总露一手,还给演砸了,唉,还是经验不足。”他叹了口气,又说,“包总千万别生气,我那还有半斤绝世的好茶,下回我捎来,您可千万要教教我。”
包总面色一转,哈哈笑道:“好,经验不足,可以慢慢练,你要不做,这经验从哪里来?”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谈话的实质,远远超过了表面的内容。如果我判断得没错的话,周亚迪所谓的经验不足指的正是毒品运进中国大陆的事。如此一来,这个包总已经显而易见地表现出想试试水。不做,怎么会有经验?
周亚迪愣了一下,随后说:“那还得是包总大人有大量,要是换个人,把我杀了我都不冤。”
包总抬起头看了眼周亚迪,呵呵一笑,不再言语。
看来周亚迪之前对我说的是真的,他的确是在阻止毒品进入中国大陆,不过现在的情形似乎对他很不利。这个包总明显是更倾向于站在胡经那一边,表面上他显得对周亚迪更客气,实际上他应该和胡经走得更近一些才对——只有亲近的人,才不需要多余的客套。
重要的是这个包总看起来要比周亚迪和胡经势力更大,大到哪一步我不敢随便猜测,我只知道他的手下是穿着军装的。换言之,此人手下可能豢养着军队,只凭这一点,就把周亚迪和胡经甩出去十万八千里。
那么,我的任务怎么办?如果只有周亚迪反对毒品进入大陆,会不会被踢出局?那样我潜伏在他身边还有什么意义?早知如此,我何必要得罪胡经?不如跟了他?现在胡经一定恨我恨得牙根痒痒。相对而言,胡经似乎更好对付一点,这个人看似凶残,但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不像周亚迪,像一只万年的老妖,变幻多端,多到你永远摸不透他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我有些沮丧,默默地叹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朝对面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正好跟对面一人打了个照面。之前站在胡经身后那个低着头的手下,他的脸正好正对着我,带着浅浅的看似是挑衅的微笑,他的样子似是这沉闷的夜里突然响起的一声惊雷,震得我五脏六腑倒了位置。我生生被惊得往后倒了一步,一口气没提上来,我赶紧用咳嗽来掩饰失态。
我的异常果然立刻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主意。
我只好硬着头皮一边咳一边说:“不好意思,我吸进去一只蚊子。”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对面站着的,正是宁志。我终于知道程建邦说的那个上面派来的另一个人是谁了。
我平稳住呼吸和心情,继续站在那儿。胡经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不喜欢绕弯子,我明确表个态,我的货是一定要进大陆的,就算一半被截了,也比被洋鬼子坑划算,事情很明朗,谁先进,规矩谁定,迪哥要是害怕,你的货我全按市价收,怎么样?再不然,你的地都包给我也行,你开价。”
周亚迪笑笑说:“怎么?我刚入行,就开始给我安排退休了?”他说着伸出左手掌摊开,“算命的说我命长,你看看这命运线,还说我命里小人多,尤其不能占便宜,不然多长的命也没用了。”
胡经猛地站起来指着周亚迪说:“你他妈什么意思?别给脸不要脸。”
我看了眼包总,老家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悠然地泡着茶。我不等洪林有什么反应,上前一步挡在周亚迪面前,胸口对着胡经。胡经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这时一个身影带着风刷的一下挡在我的对面。我一抬眼,的确是宁志。
我和他四目相对,内心瞬息翻江倒海般地翻滚起来。
战友,我日思夜想的兄弟,多少次是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当我在十字路口徘徊犹豫时告诉我方向。多少次在梦里我为你哭泣,就算是醒了,脸庞还挂着泪水。多少次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如今,你就站在我的面前,离我如此之近,我只需伸伸手就能在你胸口捶一下,我多想抛开一切与你抱头痛哭,告诉你我都经历了什么,告诉你我没有给战友丢脸,我用我的生命捍卫了我们不屈的尊严。但此时,我能做的只是抑制住满腔滚烫的热血,抑制住我的眼泪,甚至不能有丝毫表情,我要做到就像我的生命中从来不曾有过你的出现一样,还要像对待敌人一样怒视着你。
宁志的眼眶明显开始泛红,幸好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别人离得远注意不到。我生怕他的眼泪淌出,正想说点儿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时,胡经突然说:“你小心别被狗咬了。”
包总说:“嗬,这是干什么?斗鸡?呵呵。”
周亚迪说:“秦川,没你事。”
我回头看了眼周亚迪,他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站回去。我假装悻悻地对宁志哼了一下,站回自己的位置。
这突然而来的情况震得我耳内嗡嗡直响,好像被一群蜜蜂围着不散似的。宁志是怎么跟到胡经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任务的?当初离开时我还专门问过徐卫东,他说宁志另有任务,原来是和我一样的任务。他又经历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这些问题一股脑儿地蹦了出来,好想整个时间能够停止几分钟,就几分钟,让我跟他聊上一会儿。
可惜,我和他现在是敌对的、陌生的,很可能根本不会有任何友好层面的接触。
至少有一点让我足以感到欣慰,就是之前我的判断是对的,我和我的任务只是整个局面的一条线而已,我保住了自己的线,就保住了整个局面不失控。不久前,我还在为自己孤军奋战而沮丧,现在,我再也不会觉得孤独,不管是程建邦还是宁志,都让我明白,战友一直就在我的身边与我一同战斗,我从来未被抛弃或遗忘过。
九指琴魔宁志现在就在我对面几米的地方,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宁志的右手,才发觉他右手的所有手指都是完整的,我头皮一阵发麻,忙将目光挪开,闭了闭眼睛,再次朝他的右手偷偷地瞥去,没错,是完整的。
难道这个宁志是假的?我实在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以至眼神一有机会就会从他的右手掠过,我希望是我眼花,或是屋内灯光太暗而看错。不可能是假的,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
我一抬眼正好看到宁志也在看着我,他大概注意到我在看他的手,嘴角微微一扬,不动声色地将右手的无名指“拔”了下来,放在嘴边哈了口气,用衣角擦了擦又装了回去。
他的这个小动作差点儿让我尖叫出来。没错,是宁志。他在告诉我,他是货真价实的宁志。我余光突然留意到胡经正在看我,于是挑衅地瞥了宁志一眼,轻轻朝地上啐了一下。
包总一边喝着茶一边说:“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是回去还是在我这将就一下?”
胡经说:“来的时候说好晚上要回去的,我得回去,不然他们该着急了。”
周亚迪说:“怎么,不等其他人了吗?”
包总正要说话,却被胡经打断,胡经抢着说:“我就是代表其他人来的。”
周亚迪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说:“看来是我有点儿多余了。”
包总说:“嗨,别这么说,事情都是聊出来的,我一直很尊重你父亲的,他称得上是德高望重,虽然有时候有点儿……”他手指在脑袋边画了几个圈,说,“有点儿老脑筋。”说着话包总也站起身来,说,“记得你答应我的茶叶哦。”
周亚迪点点头说:“那我就回去了。”
包总说:“路上留神,最近这附近不知道什么原因,来了不少熊。”
“可能这儿肉多吧。”周亚迪笑笑,整了整衣服说,“包总,告辞了。”
包总说:“不送。”
我跟着周亚迪先胡经一步出了那所房子,一直到上了车,我都没有回头再看宁志一眼,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
一上车周亚迪就对洪林说:“走小路,快点儿。”
洪林“嗯”了一声,将车缓缓驶出院门,拐了一个弯,猛然加速,在大路上行驶了大概两三公里,从路边一个灌木的空隙中冲下了大路,钻进了茂密的丛林中。我从心底佩服洪林,此人对这里的地形简直了如指掌,也看得出他对周亚迪的忠心不二,怪不得周亚迪能如此器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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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亚迪显得很紧张,手紧紧地抓着车内的把手,不时在裤腿上抹去手掌的汗水,而且有意无意地总朝后看。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过,看来刚才那个包总果然才是这里真正的老大。胡经希望运毒品到大陆的事,不仅联合了其他几股势力来跟周亚迪抗衡,还明显已经争得了包总的支持。在这之前他们几方之间是怎么相互制衡的,我不得而知,但这一次,大陆巨大的毒品市场所带来的巨大利益,显然是很轻易地打破了这种平衡。
看来周亚迪跟我说的没错,他的确在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或者是继承了他父亲用生命恪守的那个所谓的规矩。一时间,我又有些恍惚,不论我站在哪个角度,我都该协助周亚迪去阻止这里的毒品涌入大陆。但是我的任务却是要得到他们运送毒品的详细计划,并在他们实施之前将这些情报上报。问题是眼下周亚迪与包总、胡经他们显然在彻底决裂,我如果继续帮着周亚迪,只能是让我更难获得那个计划。难道费尽心血最终却还是要与成功失之交臂吗?
我想起了在胡经身边的宁志,又是担心,又是慰藉。我担心他的安危,在这里所有生命都显得一文不值,不过想到他会将这项任务执行下去,我又很安慰。这个任务就像一个接力赛,我阴差阳错地接了程建邦的棒,现在看来,下一棒要交给宁志了。
宁志到底是怎么走到胡经身边的?胡经对他的信任度是多少?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接下来该做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宁志和程建邦知道多少?徐卫东又知道多少?这些问题一个又一个如同一群苍蝇在我大脑里嗡嗡嗡地盘旋着,我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仔细想。
最要命的是我之前把周亚迪对我的信任度预估得过于乐观。那么之前的很多判断可能根本就是错误的。真是一个好演员。我这么想着,用余光扫了一眼额角满是汗珠的周亚迪。
车在密林中前行了几公里后,洪林将车刹住,扭头对周亚迪说:“迪哥,前面好走了,一直往南就行,我留在这里断后。”
“断后?”我朝后看了一眼问,“他们会追来?”
洪林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看着周亚迪,等待着他的决断。
周亚迪皱着眉头略一沉思,说:“你小心点儿。”
洪林对我说:“你来开车。”打开车门跳了出去,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拿出一支步枪。
我疑惑地看着周亚迪,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明确的指示,或者告诉我该怎么做。但他好像一直在犹豫着什么,沉默了几秒后,他冲我点点头,用下巴指了指方向盘。我刚要起身,他突然冲我摆摆手说:“算了,我开吧,这儿的路我比你熟。”他下车换到驾驶位,调了下座位和后视镜之后摇下车窗,伸出头对车外的洪林说,“明天一起吃中饭。”
洪林用力点点头说:“快走。”
周亚迪果断地一脚油门,车子冲向了前方黑暗的密林中。我说:“迪哥,用不用我也留下来帮忙?”
周亚迪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嗓音略带沙哑地说:“我今天已经犯了个错误,不想再犯第二个了。”
我本想问个究竟,又觉得多嘴不好,我想他应该有他的打算。在这里,在此时,我得把他当做是自己的上级,只需服从他的命令就好。
谁知他突然问我:“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错误?”
我说:“该跟我说的,你会说,我初来乍到,不想多嘴,需要我做什么你一句话。”
周亚迪笑了下说:“还在为来时的事儿生气?”他正想接着往下说,几声枪声从后面传来。我就手从腰间摸出周亚迪下午给我的那支手枪,上了膛,扭过身,车后窗外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传来。
我扭头看了眼周亚迪,他紧抿着嘴唇,专注地开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地凸起。车子在崎岖的密林间又穿行了十多分钟,就再也没有听到枪声。我说:“是他们在追杀我们吗?”
“嗯,我不该只带你们两个来,这次我太自负了。”周亚迪懊悔地摇摇头,眉头皱得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又说,“你和洪林都是我的兄弟,我同意他断后是因为他对这一带熟悉,他之前也当过兵,这里就是他最好的战场。不让你留那儿,一来你不熟悉环境,最主要的是你身体还没有恢复。”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
周亚迪抽空儿快速扭头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说:“是不是很残忍?”
我没有吭声,继续朝后车窗张望了一会儿,说:“枪声停了。”
我和周亚迪都明白,枪声停了说明有两个可能:第一,洪林死了;第二,洪林把追来的人打死了。哪种可能性更大,恐怕根本不用去想也能判断出来,包总手下可是养着军队的,如果想要周亚迪的命,不可能只派出几个人,这么轻松就被洪林搞定。所以很可能洪林已经死了,而我和周亚迪已经成为他们猎杀的下一个目标。
换我是包总,如果周亚迪成功逃脱,相当于放虎归山。那为什么刚才不在屋子里解决我们呢?
“准备跳车。”周亚迪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路。他打开车门,慢慢地松开方向盘,对我使了个眼色说,“放心,现在两边都是草,尽量别伤着。”说完纵身跳下车。
我打开车门的同时扫了眼仪表盘,时速已经超过了三十公里。我将手枪别在腰间,舒了口气跳下车,就地连着四五个前滚翻才缓了下来。我在原地打了几个滚,将身体彻底停下来,赶紧拔出枪半蹲在原地四下辨认着方向,正好看到被我们丢弃的车子还在一直朝前行驶。
我活动了一下身体,确定自己没有受伤之后,朝周亚迪刚跳车的方向猫着腰跑去。对面一个黑影朝我跑来,我眯起眼睛一看正是周亚迪。他猫着腰跑到我跟前冲我做了个跟他走的手势,带着我钻进了密林中。我跟着他在黑漆漆的林中狂奔,树枝不停地抽打在身上和脸上,辣地疼。我只能用一只手挡在眼睛前。相是保不住了,可怎么也得把眼睛保住才行。
周亚迪突然停了下来。在这又潮又闷的密林中跑起来还觉得有些凉风,骤然停下来,顿时觉得像是钻进了火炉,整个人好似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海绵,汗水疯了似的往外淌。
周亚迪和我不约而同地抹了抹脸上的汗,甩了一把。我轻声说:“咱这是往哪儿走?”
周亚迪喘着粗气说:“他们能追来,说明他们知道这条路,开着车再往前的话,会上一条大路,他们一定会派人在那儿堵,所以我们必须弃车,我们现在是往相反的地方跑。”他摇了摇头,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懊恼地说,“这次怪我。”
我说:“迪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说接下来我们应该往哪儿跑?”
周亚迪伸手朝前指了指,说:“我跑不动了,我得歇会儿。”
我头皮一麻,我还以为他停下来是有什么计划呢,原来是因为体力不济跑不动了。那现在每停留一秒钟,就会被敌人多追近几米,我一把拽住周亚迪的胳膊说:“走,不能停。”不由他分说,拖着他就往前跑。
刚跑出不到三百米,周亚迪脚下一软居然摔倒在地,躺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摆摆手,匀了半天气才说:“应该、应该没问题了,他们,不会、不会追到这儿来的。”
我试着拽了他好几次,也没法将他拽起来。我说:“他们有狗吗?”
周亚迪躺在地上说:“啊?”
我说:“追人的狗,军犬什么的。”
周亚迪想了想说:“狗是有的。是不是军犬就不知道了。”
我说:“那不行,我们必须跑,这附近有没有河?”
周亚迪摇摇头说:“不知道。”
空中一轮圆月无遮无拦地散发着清光,这种能见度对我们是很要命的。看着地上疲惫不堪的周亚迪,望着四周黑压压的丛林,我突然想,要不要将他擒住,主动送到包总或者胡经手里去?这个想法在我脑中一晃,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么做,我是不是就能接近包总或者胡经?那样和宁志配合起来岂不是如虎添翼?反正我的任务是拿到他们往大陆运送毒品的情报,周亚迪很显然已经被这个集团抛弃了,跟着他对整个任务没什么益处。而且他在这里的势力看似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势,想起他在监狱中自称是这里的国王,我不禁冷冷笑了一下。
为什么不能出卖他?他只是一个毒枭,不论他把毒品运往哪里,都是在坑害人。可是出卖了他,作为一个卖主求荣的人,是否能真的得到包总或者胡经的认可?胡经看似简单,但实际是怎样一个人,我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至于那个包总,我想以自己的资质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无异是主动找死。如果我这条线出了纰漏,不仅帮不到战友,还很可能给宁志添麻烦。
周亚迪突然问:“你在想什么?”
他这么一问,吓得我浑身一个激灵。我忙说:“我在想要不然我把他们引开,你先走,回去叫人来接应我。不然咱俩都困在这里,那真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周亚迪看了我一会儿,抹了把脸上的汗,坐起来拍拍我的腿说:“我真的没有看错你。秦川,今天我可能已经失去了一个兄弟,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不然就算我活着,下半辈子也不会安宁的。”他伸手打断正要说话的我,说,“我来引开他们,你走。”
“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说:“他们不会直接杀我的,你回去找苏莉亚,告诉她这里的事,听她安排。”
“不行!”我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本来刚才我还在为要不要出卖他而迟疑,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说,“看他们的势头,他们不会对你留情的。”
周亚迪摇摇头说:“大不了我先同意他们一起运货到大陆,然后再想办法。”
“不行,迪哥,你跑不动,我背着你。”我拖起周亚迪,说,“来,上来。”
周亚迪手搭在我肩膀上,低头喘了一会儿说:“不用了,你走前面,我跟着你。”说完又推了我一把。
我说:“迪哥,跑起来不要停下,越休息越跑不动,想点儿别的事,分散注意力。”
他点了点头。
我说:“我觉得我们不能一味地往远跑,很容易迷路的。”
周亚迪抬起头看了看我说:“我知道,往前跑就是了。”
我见他目光笃定,已然没了之前的慌张,心想他必然是心里有了打算。于是拉开步伐,继续在丛林中穿梭。只是越跑我越觉得茫然,我不知道未来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有明确的目标为什么刚才突然说要帮我把人引开,让我去找苏莉亚呢?苏莉亚到底和他是怎样的关系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困扰了我很久,只不过在那寨子里,我潜意识里总是逃避去思考这些问题,而现在,当我的生命再次受到威胁的时候我开始深刻地反省自己之前的松懈。
到底我是在按照自己的计划步步为营,还是只是凭着感觉在赌博?我又开始反复拷问自己。就像现在我到底在往哪里跑,后面追杀我的到底是什么人,或者后面到底有没有人在追我,我都不知道。我突然醒悟过来:这不是周亚迪是否信任我的问题,而是我太信任周亚迪了。
这是个致命的错误。
秦川,清醒一点儿,这里没有你的朋友,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不能再出错,否则不仅是你会失去生命,还有宁志,或许还有你不知名的战友也潜伏在这里。
4
我按照周亚迪指示的方向跑着,其间零星听到了几声狗叫。
后面的确有人在追我们,我不知道目的地到底有多远,所以不好决定用怎样的速度前行。
我不想在到达前耗尽体力,也不想因为太慢被后面的人追上,关键是周亚迪明显越来越吃力了,我最担心的是他再次停下。
我边跑边说:“迪哥,你给我说个实话,还有多远,后面可能,有人追来了。”
周亚迪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前面说:“就,就在前面,我没跑过,不、不知道。”
我指着前面卧着的一座山说:“要翻那座山吗?”
周亚迪痛苦地摇摇头,喘着气说:“不、不用。”
我接着问:“那地方,离那座山有多远?”
周亚迪抬起头看了一眼,说:“不、不知道,在那、在那看着,也是这么远。”
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而且狗吠声已经由之前的零星几下,变成现在时不时就能听到几声。我想应该是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开始召集所有人往我们这边追了。
我说:“迪哥,是不是到了那儿就安全了?”
周亚迪点点头。
我知道那一定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才能让周亚迪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执著地选择往那边跑。但根据身后那些狗吠声,我估计二十分钟内如果不能到达目的地,后面的人就会追到我们。毕竟他们就算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我为照顾周亚迪不得不放慢速度。从周亚迪凌乱不堪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来看,他已经到了体力的上限,随时都可能崩溃。
出卖他的想法再一次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想,即便我和他平安抵达目的地,继续跟着他,也对我的任务没有任何帮助。问题是现在甩掉他,我也无处可去,而且会成为整个金三角的敌人。又或者像现在这样,跟他一起双双被身后的人追到,更是九死一生。
身后的狗吠声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我也想起周亚迪之前给我的那支填满哑弹的手枪,几个小时前,在车上他怀疑我时的神情,在我脑海中愈发的清晰,更清晰的是我拿着那支根本不会射出子弹的枪比在自己头上时,他那佯装要与我一同去死的虚伪样子,我开始觉得恶心。
我救过他一命,也许是两命。我不欠他什么。我想我现在只需要考虑的是要给他们一个活的周亚迪还是死的周亚迪。
我猛地朝前迈了两步,停下来转过身,手里的枪口垂向地面。周亚迪喘得合不上嘴,脸上的汗水混着污渍早已将平日的风度淹没,见我停下他也停了下来,目光呆滞地看了我一眼,踉踉跄跄地扶在一棵树干上低着头大口地喘气。
我只是个逃犯,是个混混,我没有任何节操,只有一身杀人的技巧而已,我无须为一个只认识几个月的人送命。现在我杀了他,投奔另外一个人,天经地义,就像胡经说的,我就是一条狗,或者狗都不如。那么,我没有必要再为自己将要做的事而内疚了。我只需开枪将面前这个人打死,枪声能证明是我开的枪,我开枪杀了他们的心腹大患,从此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吞并周亚迪的烟田和势力,大摇大摆地把毒品运往大陆。而我继续做一条狗,至少我活着,至少可以在暗地里协助宁志。
狗吠声越来越近,我几乎能听得到来人喘气大口吐痰的声音。我握了握手里的枪,子弹是上了膛的,目标人物几乎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地站在一个我闭着眼都能打死的地方。一切只在我抬起手,扣动扳机了。
“秦川,你听我一句,快走,我肯定是跑不了了,不能拖累你。”精疲力竭的他扶着树,垂着头说,“听话。”
我握着枪的手颤抖了。
不是他的话打动了我,而是一闪念之间我意识到自己的思路走错了方向。
如果他们根本不想杀他呢?一个势力怎么可能全部由周亚迪一人完全掌握?他一定还有他的团队,如果我杀了他,周亚迪这头的其他人是否会坚持周亚迪维系的那个所谓规矩?如果他们愿意与胡经和包总合作,那么我岂不是会被他们生吞活剥了。而且,那个时候很有可能动手杀我的会是苏莉亚,她看周亚迪的眼神如同一个女儿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想我刚才不仅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忘记了还有战友就在我的左右。我怎么能忽略这些最珍贵的东西?我之所以能够为了这个任务而不惜一切代价走到今天,正是因为我知道身后有我的祖国在看着我,我最不动摇的就是这一点!
周亚迪得活着回去。有他在,多多少少会对胡经和包总的势力加以制衡。哪怕是拖延他们往大陆发货的时间,都可以给宁志争取更多的机会。只要拖住了时间,宁志一定会骗取到他们的运送路线计划,一样是完成了我们的任务。
我没有多少时间再犹豫了,这么耗下去我和周亚迪是九死一生。如果我去引开来人,周亚迪就能活着,而我也未必会死。毕竟我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对付几个杂牌军胜算很大。
眼下,我只祈求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迪哥,你走,我去引开他们,你告诉我,是不是顺着刚才那条路就能到咱们的地盘?”我抹了把额头的汗说,“没时间犹豫了,想抓住我没那么容易。”
周亚迪抬起头看着我说:“秦川,我说过了,我不能再丢下自己的兄弟,大不了一起死在这儿,我死了,他们一定会后悔。”
我说:“是不是顺着那条路能到咱们的地盘?”
周亚迪抬头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说:“走到大路一直往南。”他停了一下,还想接着说什么,我打断了他,说:“迪哥,你保重。”
我转身按原路往回返,我必须要给周亚迪留出足够的时间,所以一定要尽快迎上追兵,引他们到另外一个方向。
周亚迪在身后压着嗓音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他,一头扎进夜色笼罩的密林深处。那一刻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我居然失措到忘记了自己真实的身份:我是一个军人,战斗是我的职责。怎么会被几个杂牌军追得仓皇逃窜?
真是可笑。
这个时候,我才是这里的国王。
我一边跑,一边舒展着筋骨。我的武器有一支手枪,还有这黑夜中的丛林。我的敌人是毒贩豢养的几个杂牌军人,还有几条狗。我的任务是带着他们在这丛林里兜风,逮住机会逐一消灭,最后安全返回大本营,也就是周亚迪的地盘。
这么一想,我顿觉轻松了许多。我的任务就是接近周亚迪,是我老把事想复杂了,才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周亚迪凭什么信任我?我又凭什么因为他对我不信任而对他动杀机?我只需走好自己的这一步棋就好,如果之前周亚迪对我还有所怀疑,那么只要这次我成功了,我离他的信任还会远吗?
约摸往回跑了两三公里,迎面的狗吠声已经非常清晰了。又是狗,我想胡经一定很恨我,就像我现在那么恨对面那些狗一样。此时,对面那些狗就是那些人的眼睛和耳朵,是可以帮他们要了我命的帮凶。从声音上判断,应该有三条,我枪里的子弹,肯定不足以应对此时的情况,相比之下我更想要一把匕首。
我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着左右的地势,希望能从中找到破解危机的方法。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飞快地向我靠近。情急之下,我举起手枪,屏住呼吸靠在身边一棵树下。
“秦川!”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
我心头一紧,有点儿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问:“谁?”
“邦,程建邦!”
这个熟悉的名字和声音,让我差点儿失声叫了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一个身影蹿到我的面前,我仔细一看,正是程建邦,他的眼睛在月色下格外明亮。我激动得在他腿上踹了一脚,说:“你他妈的怎么才来?”
“*的,轻点儿!”他龇着牙吸了几口凉气,“你怎么每次见我都这句?”
我说:“你怎么这么娇气?”
他瞪着我说:“你他妈从三楼跳到一堆榴莲上试试,我他妈跟你没完。”
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少废话,见到咱的人了?”他说着摸出一个瓶子,打开瓶盖,将里面的**在我们四周的地上浇了几圈。一股刺鼻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我差点儿打出个喷嚏,捂着鼻子揉了半天将那个喷嚏按住。
“问你话呢?发什么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想起宁志来,忙说:“见到了,我认识。”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说:“周亚迪离这儿有多远?”
我说:“不到三公里。”
“我们不能出现在一起,我只能暗中协助你,他们有十二个人、三条狗,配备自动步枪。”他顿了顿又说,“东南方向三十公里是你住的那个寨子。”
短暂的备战间隙,我想起刚才他的自我介绍,不禁乐了,问:“邦?程建邦?我怎么听着耳熟,007吧?”
他低着头从身上摸出两把匕首递给我一把,说:“帅吧?今天我让你见识下什么叫做搭档。”
我接过匕首在树上试了下刀刃,说:“滚你大爷的,007的搭档,只要不是女的,全都死了。”
他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好像会发出铮的一片亮光似的,说:“往后撤一百米,我绕到他们后面帮你解决几个,尽量别开枪。”
“狗怎么办?”
他冲地上努努嘴说:“放心,闻到这个狗鼻子全废。”
我问:“什么东西?”
他说:“临时配的,在我眼里,这树林里到处都是食物和武器。怎么?你们学校不教这些?”
我说:“别废话了,周亚迪可能不会往大陆运货,看这样子,他也控制不了胡经和包总,你说我继续留在他身边还有意义吗?”
程建邦慢慢地转过脸看着我说:“你的任务是什么你忘了吗?”
我说:“没有,可是……”
他挥手打断我说:“执行你的任务,就像我,明知你是个饭桶,还得绞尽脑汁地协助你一样,因为那是我的任务。”他朝前方看了看说,“做好战斗准备吧,小心点儿。”又朝我身后指了指说,“一百米。”
程建邦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点点头,侧身钻进了丛林,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他骤然消失的身影,我忍不住笑了。四周这之前还看似张牙舞爪犹如妖魔鬼怪的丛林,此刻好似埋伏着我千万战友的一个关口,一个随时能将任何来敌碾碎的铁关。
我向后撤了一百米左右,在一棵树后紧了紧自己的衣装,就手揪过几片树叶在嘴里嚼碎,和着地上的泥土在脸上抹了几道。然后将枪别在腰间,反攥着匕首,等待着那些来人和狗。
不知从哪里被惊起的几只飞鸟从我头顶飞过,我缓缓地仰起头,目光穿过树木茂密的枝叶望向头顶那轮明月,心如止水。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使我无暇顾及趴在我耳边叮咬我的几只蚊虫。我慢慢地扭过头,倚着树干,探出自己半只眼睛。几束手电的光柱在不远处横七竖八地乱射,三条狗不约而同地将来人引到了之前程建邦洒了干扰**的地方,在地上嗅了一下,转眼变得焦躁起来,一边呜呜乱叫,一边在原地晕头转向地乱转起来。
那一队人马在原地相互交流了几句,分别分散成左前、右前、中间三个方向继续朝前行进。中间那队正朝我走来,一共四个人、一条狗。
狗虽然嗅觉失了灵,但正常的听觉也不可小觑。我屏住呼吸攥紧匕首一动不动地贴在树干上,怎么才能做到逐个解决?现在狗才是敌人最强大的武器,我再细微的声响也逃不过它的耳朵。因此,很可能需要在同一时间应对四个人和一条狗,而且还要在其他人赶来之前解决掉他们,然后隐藏好。
我唯一的优势是我一直没有借助任何人为光源观察地形,而他们一直在用手电筒,对手电筒没有照到的地方没有那么敏感。但谁能保证这帮杂牌军不会拿着枪对着看不清的地方一顿扫射呢?这么近的距离,以周围这些树干的直径看,无法完全为我挡住乱飞的步枪子弹。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就是先让那条狗丧失行动力,同时必须近距离在这四人之间以最快的速度尽全力使他们丧失战斗力。问题又来了,我不知道这四人的战斗力怎么样。当这些人距离我不到三米的时候,我还是没有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不觉身上又是一层冷汗。
我再次抬头望向茫茫的夜空,我不知该向谁祈求,因为我的愿望是要了这些人的命。当第一个人与我藏身的大树平行时,我的心脏好像为了隐蔽也停止了跳动。我正在想,再走过一个人我就冲出去时,第二个人眼看着走过了这棵树。
我咬着牙,心一横正准备冲出去时,后面传来几个人叽哩哇啦的叫喊声。一定是程建邦在那边掩护我。我跟前这四人立即停下脚步,转身就要往回赶。之前第一个越过我的人,此时成为他们这个小队的尾巴。在他走过我藏身的这棵树时,与前面的人拉开了四五米的距离,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程建邦那边,这是我最好的时机。
十二个人,少一个,就少了一个威胁。我伸出胳膊,使足劲一把锁住那人的脖子,不等他有机会出声,一刀刺进他的锁骨中间,用力将匕首一拧,他滚烫的鲜血一股一股地喷到了我的手上,我顺势将他拖进我脚下的灌木,等着他彻底断了气,将他的枪摘下背上身。再次抬起头时,却见又有四个人在一条狗的带领下,径直朝我隐身的方向奔来。看来我之前动作发出的声响还是惊动了他们的狗。
我左右一看,除了灌木,就是身后三米处的几棵大树可以躲藏。而那条狗已经被主人松开了牵绳,疯了似的朝我这里狂奔。他们宁可牺牲这条狗也要找到我,他们的枪口已经在按照狗奔跑的目标瞄准着。
秦川,你要冷静。你开枪击毙狗,必然彻底暴露自己,接着就会招来四支自动步枪对你的扫射,到时候,就算对方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也会把你打成筛子的。
我仰面躺在地上,举着匕首,刀尖朝上。只等那狗扑来的瞬间一招将其解决掉。这样他们无法准确地判断我的方向,我才有活命的机会。
从现在的形势看,对方大多数人都已被程建邦吸引过去了,只有三分之一冲我而来。就算是这样,我已经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我不知道程建邦是怎么应付另外那些人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只会比我更危险。我没有时间继续犹豫,必须与程建邦一起战斗,尽快解决压上来的人和狗。
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这一定是程建邦与对方发生了枪战。与此同时,朝我冲来的那条狗也纵身向我扑来。我想这是我最好的机会了,那些枪声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我猛地朝左一滚,一个黑影嗖的一下扑向了我翻滚后腾出来的地方,我丢开匕首,举起枪托对准那狗的鼻子,使劲全身力气狠狠砸去。那狗闷闷地“呜”了一声,像一条被大力抛出的沙袋,笨重地在地上滚了几圈,重重地摔到不远处的那棵树干上,一动不动。
5
这时又是连着三声枪响,就从我的头顶处传来,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觉察到有子弹从我身边飞过。我抱紧枪翻身朝前瞄去,却只看到一个人影,难道他们四人分开了?如果是这样,敌人就全部脱离了我的视线,极有可能已经将我包围。情急之时,那个人影突然压着嗓音说:“操他妈!”
那正是我熟悉的宁志的声音。我本来攥着枪,那个身影还在我瞄准的准星内,听到这么一声,我忙把枪口移开,回了句:“他妈死了没人埋。”
恍惚间,一切都好似一个梦,在梦中,我们在时空里穿行,任由梦境将我们带到不同的地方。
他左右看了下朝我奔过来,刚迈了一步,一声枪响,他应声中弹倒地。那一刻我犹如五雷轰顶,若不是我下意识地将手臂塞进嘴里,我几乎就要喊了出来。我趴在灌木中,在黑暗中搜索着射手。这时又一个黑影跑了过来,一脚踢掉宁志手中的枪,冲我说:“出来吧。”
我一听是程建邦的声,疯了似的从灌木中冲了出来,飞奔过去像一头犀牛一般将程建邦生生撞翻飞出两三米。清白的月光下我看清楚了,的确是宁志,他胸前满是鲜血,一时找不到他中枪的部位,我赶紧拍着他的脸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程建邦走了过来,说:“你,认识他?”
我随手飞快地拔出手枪对准他的脸。他吃惊地看着我,随即大概明白了什么,顿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跪倒在地上,张大了嘴,双眼失神地看着我。
“你瞧你画的迷彩妆,怎么还是那么喜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宁志突然说了话。我和程建邦像是被切换了工作模式的机器,拼抢着凑到宁志脸边,宁志伸出一条胳膊说:“扶我起来。”
我大大松了口气,说:“你他妈没死啊,你没事儿吧?”
我们想帮宁志检查伤口,又实在光线不足。宁志挣扎了一下,咬着牙坐了起来,说:“能他妈没事儿吗,你挨一枪试试?”
程建邦一边帮着我扶着宁志起来,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兄弟,我不知道是你。”
宁志龇着牙笑了下说:“没事,幸亏我往前迈了一步,不然你就麻烦了。”
我们将宁志扶住让他靠在一棵树上,他四下看了看说:“他们人呢?”
程建邦朝西面指了指,说:“我解决了四个,剩下的跑了,朝那个方向。”
宁志点了点头说:“也好,这我回去就好交代了。”他扭头望向程建邦说,“你是建邦?”
程建邦急忙点头答应:“嗯。”
“我叫宁志。”他松开我和程建邦的肩膀,挣扎着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住了,说,“你们快走。很快就会有人来。”他叹了口气,又说,“很快,他们很快就要开始运货了,可惜其他情况我还没摸到,不过还好。”他说着对我笑笑,说,“这次咱算在老大面前立了功了……你受了不少苦吧?”
我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宁志笑了笑,说:“记得机场那个跑了的刘亚男吗?他们都一个线上的。”他说着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我恍然大悟,点点头,看着他的脸,心里翻江倒海,却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对他笑了笑。他冲我们摆摆手说:“走,快走。”他再也无力说话似的,靠回到树上,虚弱地喘着气。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手,在这异国他乡的丛林中,向彼此敬了一个军礼。
程建邦对宁志说:“兄弟,保重。”接着对我说,“跟着我。”
我看了眼宁志,正要走,宁志说:“等等。”
我回头看他,他指指我的脸说:“擦了吧,跟他妈花猫似的。”他自己先笑了,可能牵扯了伤口,很快疼得笑不出来,不耐烦地冲我们摆摆手,“快走快走。”
我转过身,正要跑开,宁志突然在我身后气息微弱地说:“秦川,活着再见!”
我回过头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对着向我竖起大拇指的宁志,也竖起自己的大拇指。
“活着再见!”
宁志朝我笑了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我们赶紧走。
我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和泪水,跟着程建邦钻进了丛林中。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宁志,他顺着树干慢慢地溜到地上,不住地冲我们摆手,示意我们快点儿离开。
我看到程建邦一边跑,一边用袖口不停地抹着脸,一言不发,隐约能听到他啜泣的声音。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困难,我说:“我跑不动了,走一会儿吧。”
程建邦放慢了速度,担心地打量了一下我全身说:“这还不到三公里,你没事吧?”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冲他摆摆手,没有说话。
他皱着眉头说:“你上次伤得很重,是不是没恢复好?”
我摇摇头,喘着气说:“你确定,确定不到三、三公里?”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不确定,应该是四公里左右。”
我抬头看他的眼睛,他很快避开我,看着前面说:“还有挺远的路。”
我想刚才跑了可能真的不到三公里,根据对自己身体的了解,这点儿强度,根本不至于疲劳成这样。我的身体可能真如那个医生所说,要悠着点儿了。“我的身体可能真的不如以前了,看来我得重新评估自己了。”我看了他一眼说,“正好趁这个机会,你帮我测试一下。”
程建邦仔细看了看我的眼睛说:“我记得你以前可是谁也不服的。”
我笑笑说:“测试得准确,我才知道在下一次行动中自己的斤两,以免错误的估计会影响计划,这没什么好逞能的。”
程建邦点点头说:“好,不过,你以前可真不是这样。”
想起初来这里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是那么的幼稚和轻浮,顿时理解了之前他对我所有的担忧和蔑视。因为任务的凶险度比我想象的更加残酷,容不得半点儿戏。我说:“以后,我将一直这样。”
就在刚才,当我丢下受伤的老战友宁志,看着他坐在树下冲我摆手时,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圆满地执行完这次任务。一切都以任务的完成为原则,任何想借此证实自己什么或者想表现自己什么的行为,都只会给任务带来障碍,那样,必将会造成更大的损失。那,才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承受的事。
程建邦递给我一个塑料瓶,说:“喝点儿水吧。”
我看了眼那瓶子,跟刚才他往地上洒干扰剂的瓶子一样。我舔舔嘴唇说:“哪儿来的?也是你自制的?”
“你成天吃喝不愁,都有人给送上门。”程建邦“啧”了一声,说,“还是女的,我觉得长得挺好看的,晚上给你暖被窝吗?”
这次见他,比起上一次的样子又黑瘦了不少,心想这些日子他受了不少苦,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我装作不屑一顾地白了他一眼说:“操,你想说什么?”
他把那瓶子塞到我手中:“我跟你没法比,一天到晚都得看着你,没人给我送饭送水,就算出去找点儿东西吃都得冒风险,身上可不得备点儿吃的喝的。”他说着话又变魔术似的摸出一个小玻璃瓶问我,“要不要?花露水,这地方的蚊子确实厉害,咬人的有七八种。”
我摇摇头,别过脸看着另外一边,说:“上回,那个榴莲……没事吧?”
“你他妈去试试!”我话音未落,屁股上就挨了他一脚,“对了,我背后有个伤口,想抹药水,自己又够不着,你帮帮我。”他撩起衣服用嘴巴叼住,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个小瓶,说,“这地方太潮,时间久了我怕化脓。”
我接过那个药瓶,站到他身后,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映入我眼睛的时候,我像是被洋葱呛到,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抬起肩膀蹭了蹭挂在脸颊的泪水,将药瓶中的药水倒了点儿在掌心,一股酒精味扑鼻而来。
我看了看那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瓶子,说:“这什么药?”
“酒精,消消毒就行,没事。”他将衣服又往上拽了拽,说,“肩膀下面你帮我看看,有点儿疼,是不是破了?刚才摔了一个跟头,老子一个前滚翻,直接翻到一堆灌木里了,操,全是刺!”
我打开他刚给我的那瓶水帮他冲洗了一下伤口,用酒精涂抹在伤口周围,说:“回头我给你弄个药包吧,就丢在那个榴莲车上,你来取。”
“操,别他妈再和我提榴莲,我现在闻见那味就想吐。”说到这儿,他突然沉默了,叹了口气默默地整好衣服,吸了下鼻子说,“我是不是话有点儿多了?”
想起刚来时,因为他对我的种种鄙夷使得我非常不满,跟他对着发火时,他说在这里憋了几个月,好不容易遇到了自己人,只想痛痛快快地发发牢骚而已。那时我以为他只是跟我斗嘴说出来的气话,现在想来,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身处异国他乡,彼此都背负着生死攸关的任务。我不了解他平时是个怎样的人,一起生死与共这么久,居然没有真正地聊过家常,不禁有些感慨。但我不想他尴尬,于是拿起水瓶灌了好几口水,说:“我觉得有点儿少,我这神经绷了这么久,跟谁说句话都得前思后想好几遍才敢说出口,生怕说错什么丢了命,人家跟我说点儿什么,我得前思后想有没有什么话中话,生怕遗漏什么而丢了命。我都怀疑等咱回了国,可能连正常聊天都不会了。”
他闷着头走路一声也不吭。我又说:“其实我最怕的是成天谎话说惯了,就不会说实话了。”
程建邦从我手中拿过水瓶扬起脖子灌了一气,抹抹嘴说:“我挺担心宁志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又说:“我无所谓,也不跟那帮人打交道。你们不一样,他们的什么争执,你们都避不开。你们就是人家手里的枪,就是为人卖命的角色。这不,宁志就无缘无故地挨了一枪,我有点儿后怕,刚才,我瞄的是他的心脏。”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幸亏开枪时他正好在迈步,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此时的他和我印象中的程建邦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所有言语都有点儿多余,因为除了医生以外,可能没有人能比我们更清楚生命有多么脆弱了。
我说:“宁志那边谁来接应?”
程建邦摇摇头说:“不知道,他来到这里是一个意外,是计划外的事。”
我说:“什么意思?”
程建邦说:“我也问过老徐,老徐说原本没有计划让他接近胡经,他是因为别的案子卷到这儿来的。”
“什么?”我说,“那他在那边是死是活岂不是都没人知道。”
程建邦沉默了一下说:“不会的。我定期会跟老徐联系,如果他不指派我去接应宁志,那么肯定是安排了别的人,你要相信上面。”
我有点儿后悔刚才没有跟宁志多说几句问问清楚,但宁志貌似也没有多余的话想跟我说。如果如程建邦所说,他是因为别的案子进来的,那么很有可能我们执行的并不是一个任务。
我点点头,说:“嗯,我们的目标人物是周亚迪。”
程建邦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变化真的很大,换以前,我估计你早急了。”
我笑了笑,说:“你教我的,相信上级。”
程建邦皱起眉头说:“我说过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
他说:“我居然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
我再次点点头说:“何止,越狱那次,你还给我特正式地敬礼呢,还哭了呢。”
程建邦咂了下嘴,说:“秦川,你有没有觉得你知道得太多了?”
“还好吧,如果算上跳榴莲车上那次,还真不少。”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事,想起他当时的狼狈样,终于没忍住还是大笑了出来,“来,开始测体能吧。”
我突然加快速度朝前跑去。程建邦在身后一边追一边说:“秦川,我*,你要给我说出去,我就把我在监狱看见你哭鼻子的事说出去。”
我说:“无所谓,我还知道你抢劫被截和呢,直接从行动的一把手降成一个菜鸟的助手了,哈哈哈。”
程建邦真急了:“我他妈跟你拼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透过薄薄的晨雾照在我们身上时,我和程建邦还没有走出这片树林。在这没有半点儿凉风的茂密的丛林中,崎岖不平的路和大量的出汗,使得我们疲惫不堪,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程建邦找了一棵歪脖子树,攒了半天劲才爬上去。他双手扶着树枝,站在树杈上朝前面张望着。我摸出周亚迪给我的指南针看了眼,说:“还有十几公里吧,妈的,赶到得晚上了。”
程建邦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只小巧的单筒望远镜继续观望一会儿,从树上下来说:“我到的话,真得晚上了,你解放了,周亚迪来找你了,还有两三公里就到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保重。”
说完话程建邦就要往树林里钻,我忙说:“等等。”
他站在一棵树下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不由自主地摸摸身上,除了那个指南针,就只有周亚迪给我的那支枪,除此之外,我能给他的,只有我的生命了。我拿着指南针和枪冲他晃了晃说:“留着吧,可能有用呢。”
他笑着拍拍自己随身的小包说:“我都有,比你那……”他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点点头上前从我手中将东西接了过去,说,“正好缺这东西,这下不用担心迷路了。”他冲我龇牙一笑,笑容很快又凝固了,沉默了几秒钟后,他指了指前面说,“他们快到了。”
“保重!”我和他异口同声道。
6
程建邦离开后,我拼着最后一点儿体力爬上了刚才那棵树,朝前一看,果然在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有几处玻璃的反光,的确是有几辆汽车正在往我这边开过来。这里距离寨子大约十多公里,毫无疑问已经是周亚迪的地盘了。
我扶着树杈放眼望去,试着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中寻找程建邦的踪影,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但我知道,他就在我的左右。
很快,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进入了我的视线。我以为车内一定是洪林,在我印象里只有他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可以把车在丛林里开得如鱼得水。
结果从车内跳出的竟然是苏莉亚。她抬头看着树上的我,眼里噙着眼泪,兴奋地一边对着我不停地比画,一边快步跑到树下示意我下来。跟随着这两辆车的其他车也陆续围了过来,而且全部穿着统一制式的军装,配备着统一型号的自动步枪。我想我必须得重新评估周亚迪的实力了,我救周亚迪的决定是正确的,之前我对周亚迪的了解,连皮毛都算不上。
苏莉亚扶着我上了车,车上凉爽的空调顿时让我有一种浑身解放的舒适,我长长地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气。我发现除了我乘的这辆车调头准备朝寨子的方向走以外,另外的车和人并没有返回的样子。我注意到所有人不仅身上挂满了手雷,子弹袋也都鼓鼓囊囊的。
我探着头想看看另外一辆车上是谁,却被走在那车四周的士兵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车内的状况。苏莉亚递给我一瓶水,又拿着一条毛巾蘸着水小心地擦拭着我的脸。我拦住她的手说:“迪哥呢?”
没等她比画,开车的司机说:“老板交代我们,不论谁遇见你,就告诉你,幸亏有你他才没事。”
“他不在那辆车上吗?”我摇下车窗去看那队整齐离去的士兵,顺便将拿着水的胳膊伸出窗外,确定司机和苏莉亚没注意到我的动作,将手里的水瓶丢在了地上。程建邦身上也没有水了,希望这瓶水能帮到他。
“老板在家等你。”司机说。
我把手收回车内,对苏莉亚说:“我水掉了,再给我一瓶。”
车子很快驶离了我和程建邦分别的地方,我再一次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无力。我有点儿厌烦这种无休止而且完全不属于我的日子了,这种突然袭来的情绪让我瞬间变得非常烦躁。我一把打开帮我擦脸的苏莉亚拿着毛巾的手,也无心去理会她的感受,将脑袋靠在座椅靠枕上,呆呆地看着车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象。
今天这里一定会发生大事,我担心的并不是周亚迪和胡经谁输谁赢,而是宁志的安危。
我问苏莉亚:“有吃的吗?我饿了。”
苏莉亚摇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我又说:“有烟没?”
司机忙丢给我半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我点着烟摇下车窗,将手中的那瓶水举起来仰着脖子灌了一气。我晃着瓶子对苏莉亚说:“再给我拿一瓶。”
趁着苏莉亚找水的空当,我把手里这半瓶水拧紧瓶盖丢出车窗外。苏莉亚又递给我一瓶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找出一小袋糖果,兴奋地举到我面前,示意我吃。我假装生气,抓起那那包糖果嗖的一下丢出车窗外说:“我肚子饿,我想吃饭,这东西能顶什么用?”
苏莉亚低下了头,缩在一边不再言语。不盯着我最好,我趁着整个车一颠的空当,把打火机塞进烟盒里一起丢了出去。
抽完烟,我摇上车窗斜靠在座椅上,闭着眼想象着程建邦一边喝着水,一边吃着糖果抽着烟赶路的情景,心中略微一松,不觉间竟然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我再次睁开眼时,车子停在一个哨卡前,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端着枪朝车内张望。我心说,不好。浑身一怔,下意识地朝腰间摸去,才想起我的手枪已经给了程建邦。苏莉亚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冲我微笑着摇摇头,我才放松了神经。
很快,我就见到了周亚迪,他和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从哨卡内向我们走来。我仔细分辨过刚才那队士兵军装上的标识,跟这里守哨卡的军装是一样的,但我始终没认出这是属于哪个国家的军服。跟周亚迪走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大概五十岁左右,他肩上的四颗星成了最吸引我的亮点,我揉了揉眼睛,盯着那人的肩章,心中默数道:一、二、三、四。没错,是四颗。如果我没有数错的话,这人是一位大将级军官,不论他来自哪个国家,都应该位高权重之极。
里里外外所有士兵见到这位将军,顿时立正站好朝他行礼。他挥了下手,示意士兵抬起拦车杆。
苏莉亚拿着毛巾朝我嘴边擦来,我一把将她挡开。她笑着指指我的嘴角,我一摸才知道刚才睡着了居然流了不少口水。
从车上下来后,周亚迪向那人介绍道:“秦川。”
那人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点头,带着身后的一队警卫继续朝前走去。周亚迪示意司机、我和苏莉亚跟着,他仔细打量着我说:“你没事吧?”
“看到你没事,我就没事了。”我用下巴指了指前面那个扛着大将军衔的人,轻声问道,“我们要去哪儿?那是谁?”
周亚迪故意慢了几步,拉大了我们与那人的距离,轻声对我说:“丹雷将军。”
“丹雷?”我回忆了一下,没听过这么一个人,于是问道,“这,算是哪国的?”
周亚迪笑了笑,说:“一会儿我和将军谈事,你只管听,不要多话。”
我说:“要是不方便我就在外面等你。”
周亚迪低着头笑了下,搭上我的肩膀说:“秦川,你又救了我一命,从今天起你我之间没有秘密。”
我们沿着小路走了不到二百米,拐进一片被荆棘和铁丝网包围着的空地,地上支着几个巨大的军帐。大概有两三百名士兵,分成几拨躲在树荫下抽烟聊天,见到丹雷来后,全部笔挺地站了起来。丹雷径直走到一个军帐前停了下来,他身后一个警卫上前撩开那顶军帐的门帘,丹雷一低头带着四个警卫钻了进去,其余警卫端着枪分散在帐外警戒。
周亚迪示意司机和苏莉亚留在外面,带着我跟着进了那顶军帐。
军帐中央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堆着地形沙盘。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正背着手弯着腰,像个老头一般似懂非懂地在研究那个沙盘。见到我们进来,那人直起身子,他脸上扣着一副大墨镜,整个脸几乎三分之二都被墨镜挡住了。他跟丹雷握了握手,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周亚迪,脸上渐渐泛出笑意,张开了双臂。周亚迪上前与那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拍打着后背,看上去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这次是久别重逢。
他们拥抱了足足一分钟才松开,周亚迪拉着他的胳膊转身对着我向他介绍道:“秦川。”
那人的眼睛藏在墨镜背后,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他看了我很久,伸出手说:“洪古。”
当“洪古”这个名字从自称是洪古的人嘴里说出的瞬间,我宛如失足掉进一个万丈深渊,身子忍不住地朝后仰去,不由自主地向后垫了一步才站稳。我看着他伸出的手,握了上去。那只手居然格外的柔软和细滑,怎么都不像一个男人的手。
我有些害怕,怕他就是那个洪古,怕他曾经看清过我的脸,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怕。而我,即使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就在我握住那只手的瞬间,他开始用力,我不动声色地与他较上了劲。刹那间郑勇和孙强的样子开始在我脑中疯了似的快速地飞闪起来,我暗暗地咬着牙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疼疼疼疼疼。”洪古连着说了好几个疼,脸上扭曲得变了形,整个身体也缩了起来。我急忙松开了手。
周亚迪走过来正想说什么,却被洪古伸手打断,他揉着被我捏得失去了血色的手,说:“真他妈有劲。”甩了甩手,又说,“怎么你以前知道我吗?”
我说:“早就听过你的名字,如雷贯耳,我一个小兄弟因为听到了你的名字,差点儿被人打死。”
他疑惑地望向周亚迪。周亚迪低头笑着摆摆手,一副愧疚样子。洪古似是明白了什么,咧着嘴一笑,拍了拍我的胳膊说:“亚迪看重的人,没问题。”我压制着内心的翻滚,点点头,心想洪古竟然对周亚迪直呼其名,想必和周亚迪的关系非比寻常。我扭头看了眼周亚迪,却见周亚迪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干笑了一下。他张嘴刚要和丹雷说话,却被洪古打断,洪古转过身对着丹雷说:“将军,我们谈正事吧。”
周亚迪清了清嗓子掩饰着尴尬。我假装没有觉察到这些,弯腰去看那个沙盘。
丹雷眼皮也没抬,拿着一只雪茄钳,“嘎巴”一声,将手里的那支雪茄修好,说:“这么快叙完旧了?”
洪古笑着走到桌边,用脚踢了下桌下的一个破麻袋说:“点点数吧。”
那摆放沙盘的桌子下放着一个破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我将目光从洪古身上移开,一面平息着见到他后复杂而又强烈的情绪,一面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重回到周亚迪和这个丹雷身上。我已经为这个任务死过不止一次,洪古的事在此时是私人恩怨,我不能因为私仇懈怠了我来此真正的目的,只是现在看来,周亚迪和洪古两个人之间似乎有种隐隐的矛盾。
丹雷给身后的警卫使了个眼色。一名警卫将枪往身后一背,上前拖出那个麻袋,解开口,拽住麻袋底向上一提,只见花花绿绿成捆的美元从里面滚了出来,在地上堆成一个小山。
洪古说:“现在谈正事吧。”
丹雷看着那堆钱笑了,抬起头看了看洪古,又看了看周亚迪,像是在寻找对话的对象,很快,他扭头对周亚迪说:“真是虎父无犬子。”
周亚迪急忙接话:“将军客气了,按照您的要求,这是三成定金,剩余部分也按您的要求早准备好了,您受累。”
丹雷呵呵一笑,说:“你的事,我照办,这钱就当我入你一股。”
周亚迪脸上的笑容立刻僵硬了,他缓缓地看向丹雷,说:“怎么将军对我们这买卖感兴趣吗?”
丹雷摇摇头说:“不是对你们的买卖感兴趣,而是对你感兴趣。”
周亚迪脸上的笑更生硬了,说:“我不太明白。”
丹雷站起身走到那堆“钱山”前,围着慢慢地走了一圈,说:“我在俄罗斯也有不少朋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觉得,还是帮得上忙的。”
周亚迪突然仰头大笑,说:“我是往俄罗斯那边发了点儿货,将军如果有兴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指了下地上那堆钱,又说,“哪至于这么大排场。”
丹雷低着头围着那堆美元又转了一圈,说:“我是个粗人,不会兜圈子,我明说吧,这个地方我待够了,前景怎么样你比我清楚,我也不年轻了,也不想没完没了地当山大王。打打杀杀到现在,也没打出什么名堂来,知道了你在俄罗斯和外蒙古的事之后,我真是佩服你,回想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井底蛙真是可悲啊!”他叹了口气,又说,“所以,我打算把棺材本拿出来,再加上我和令尊这么多年的交情一起入你一股,你给个痛快话吧,要是同意,我一周之内帮你搞定胡经,要是不同意,我也不为难你,只怪自己为人不好,你拿着你的钱带着你的人走,从此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我听着就觉得有点儿糊涂了,很显然他们谈的不是毒品生意,听丹雷话里透出的意思,周亚迪在干一件很大的事。这是一个很大的局,我直觉这件事跟我的任务范围差出去了十万八千里。我看了眼洪古,他一直没有摘掉墨镜,周亚迪和丹雷谈事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研究着那个沙盘,好像他只是负责将那麻袋钱带来,除此之外这屋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现在必须,也只能集中精力关心一点:胡经的毒品什么时间,以什么路线过境。其次才是此洪古,是否就是彼洪古。
周亚迪背着手低着头正沉思着,洪古却走到丹雷对面,慢慢抬起头看着丹雷,说:“将军,我等你的好消息。”
周亚迪浑身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震,但随即恢复了正常。在场其他的人可能没有看到他这个变化,但这一切却都落在我的眼底。如果周亚迪没命站在这里,洪古就是老大了。问题是,周亚迪回来了,洪古这个老大是注定做不了了。
丹雷眯着眼睛看了看洪古,又看了看周亚迪,见周亚迪并没有异议,于是起身拿起他之前修好的那支雪茄,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塞进周亚迪上衣的口袋里,说:“那我就不留你了,你去给我准备庆功酒吧。”
周亚迪伸出了手,丹雷抓住周亚迪的手用力地握握,对身后几个警卫说:“帮周老板把钱装车上。”又对周亚迪说,“我就不送你了。”
丹雷从桌上拿起一支小旗,狠狠地插在了沙盘中心三座山之间的一片空地上,与周亚迪相视而笑。
7
丹雷插旗的那个地方,估计正是胡经的地盘,我想周亚迪和丹雷刚才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临走前我默默地将那个沙盘所罗列的地形尽可能全地印在了脑子里。我必须将周亚迪和丹雷的合作告之宁志,因为丹雷说过,他愿意用自己全部身家换取与周亚迪的这次合作,他们合作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我早晚会搞清楚。丹雷才是这里真正的实力派,他说能**平胡经,那么他刚才插旗的地方,必将成为一片焦土。
胡经一完,周亚迪必然将接管他的一切,有丹雷做靠山,包总那边又能撑多久?如此一来,他们往内地运毒的事自然会泡汤。
眼下只有两个问题,第一,宁志的安危;第二,我这任务还有意义吗?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能和上级直接对话,但这显然很难实现。程建邦现在应该还在丛林里赶路。此时我才明白,我能左右的事太少了,周亚迪有多信任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听到了他这么大的秘密,就算他不杀我,也一定不会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如果这个洪古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并且认出了我,那我更是在劫难逃。
我扫了眼一旁的苏莉亚,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她那细白的脖子,或许在关键时刻,我可以将她挟做人质。但这个想法随即被我放弃,我不认为周亚迪会为了她向我妥协什么——在他不信任我的时候,他把苏莉亚安排在我左右,很显然根本没有把苏莉亚的生死看得多么重。除非苏莉亚自己也身怀绝技,对我的威胁根本不当回事。
突然间一种虚弱又无助的茫然顷刻间化解了我所有的智慧和力量。我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跟在周亚迪和洪古的身后,上了车。
“我听说你是北方人?”洪古坐在副驾上回过头问我。
我应付地点了点头。
他又问:“东北?西北?华北?”
我说:“你对中国很熟吗?”
他笑了笑说:“马马虎虎吧。”
我说:“都去过哪里?”
他仰着头像是在回忆着,慢慢地说:“东北我去过黑龙江和内蒙古,西北嘛,去过甘肃和陕西。”
我余光扫了一眼周亚迪,他还是像以往一样,侧头盯着车窗外发呆。于是说:“甘肃?你跑那里干吗去?”可能他真的就是那个洪古了,如果他真的认得我,无论如何我也逃不过这一劫了,绕再多弯子也无济于事。如果他露出认识我的痕迹,我宁可主动提及我曾经去过平凉,不论怎么说,我们去那儿是为了私制枪械的案子,与毒品无关。
洪古突然对周亚迪说:“亚迪,刚才丹雷给你那根雪茄,你要不抽就给我抽吧,别浪费了。”
周亚迪从衣袋里摸出雪茄来丢给洪古。洪古把雪茄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说:“嗯,好货色。”然后问我,“要不你抽?”
我说:“我抽不动那东西,迪哥送了我不少,我都没动。”
洪古费了半天劲点着雪茄,抽了几口说:“他是真疼你,我给他卖了这么多么年命,也不见他送雪茄给我,还让苏莉亚照顾你。”
周亚迪依旧盯着车外发呆,听洪古这么说,嘴角微微扬起笑了笑,没有吭声。
我见洪古避开了关于甘肃的话题,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了。避开这个话题无非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那件事确实不能跟我说,如果是这样,说明他可能不认识我。要么就是他故意在卖关子,想看看我的反应,如果是这样,说明他要么不确定自己认识我,要么就已经埋藏了杀机。在这车里,我不知道有几个人有武器,除了周亚迪,也不能确定其他人的战斗力,包括坐在我和周亚迪中间的苏莉亚。至于洪古,我到现在连他眼睛都没有看到过。
周亚迪突然说:“秦川,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和丹雷到底想干什么?”
“我知道肯定是大事,我不懂那些,你就告诉我做什么就好了。”我笑了笑,又问道,“对了,洪林回来了吗?”
周亚迪轻轻地摇摇头说:“还没有,不过你得明白一件事……”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大概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停顿了几秒后,接着说,“我找你,可不是单纯地为了让你干什么打手或者杀手的活儿,我现在缺人手,只有你们几个我信得过,我希望你能帮我,在这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事成之后,我们可以过上安生和富贵的日子。”
他再一次语塞,停住了,看着我的目光中已经满是焦虑和期盼。我当然知道他想和我说什么,我也知道他在焦虑和期盼什么。在车厢这狭小的空间内,我已经嗅到了周亚迪因为紧张和害怕所散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让我兴奋,一种似曾相识并且充满着血腥的冲动在我体内蠢蠢欲动。
我斜了副驾上的洪古一眼,对周亚迪说:“我明白迪哥的意思,可我觉得我在这儿一直都像是个外人,你们在做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对我了如指掌,可我除了他们的名字之外,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能帮你什么,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直接告诉我就好,我想多做点儿事,总会慢慢赢得大家的信任,也不用互相猜来猜去的了。”我说完当着周亚迪的面,又看了一眼洪古。
周亚迪看看我,又看看洪古,像是明白了什么,满脸歉意地对我笑了笑说:“回去再细聊吧。”
如果是几天前,他的这个表情一定会让我觉得他对我的防备都是我多心,是他的无心之举。可现在,我只觉得恶心。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周亚迪现在正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变故,让本来就危机四伏的局面更加复杂凶险。就在刚才,又多了一个叫做丹雷的军阀,他需要倚靠丹雷的势力去解决胡经,哪承想丹雷给他提出了一个相当于天价的交换条件。周亚迪很显然乱了阵脚,或者说,他认为尽在掌握的计划开始失控了。他刚说了那么多,只有一句是真的,就是“缺人手”。
一直以来,他都在选择有能力帮他完成这个大计划的人,小到我这样的助手,大到联合军阀的势力。现在却慢慢变成别人占据了主动性,要选择他。本来这对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惜这个机会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不管他要做什么大事,只要不参与往内地运毒,就偏离了我的任务目标。倒不如借这个机会一举成为他的一线心腹,到时候再通过程建邦,随机应变地配合宁志获取情报。说不定,还能得到额外的情报呢。
我主意一定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说:“迪哥,我们现在去哪儿?”如果是从前,我必然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现在我必须要通过这样的问题来验证他对我的亲密度。
周亚迪说:“先回去。”
谁知洪古突然接了一句:“去扫墓。”
我向周亚迪投去疑问的一眼,周亚迪点了点头说:“嗯,一起去吧,你认识的。”
“鹏哥?”我脱口而出。
周亚迪说:“嗯,振鹏和洪古也是多年的兄弟,这次回来听说振鹏不在了,想去看看。”
“为什么鹏哥下葬的事我不知道?我好歹也跟过鹏哥的……”我假装出几分气愤和委屈抿着嘴很不满地瞥了周亚迪一眼,将目光投向车外。这时苏莉亚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猜是周亚迪的意思让她出面安慰我。
周亚迪说:“你别多想,是临时的,忙完手头的事,我会把他迁走的,毕竟他也是这里的过客,落叶还是要归根的。”
我转过头没有吭声,偷偷瞄了洪古一眼,他的脸上竟然流着两行眼泪,很快又被他抬手抹掉了。他的这个小动作却让我略微有些痛快的感觉,看来洪古和赵振鹏关系非同一般,不然怎么会让眼泪失控。我想等我证实了他就是那个洪古,在解决他之前,一定要亲口告诉他,他的兄弟赵振鹏是如何死在我手里的。我幻想着他得知真相后的表情,一股复仇后的快感迫使我忍不住地笑了出来。要不是我急忙用手捂住嘴,假装因哽咽而咳嗽,我几乎就要笑出声了。
“别太难过了。”周亚迪的手越过苏莉亚拍着我的肩膀。我挥手示意没事。洪古转过头来,摘了墨镜,看着我,眼眶红红的,随时都会有眼泪涌出的样子。这时车子一转向,阳光从后车窗投射了进来,洪古忙伸手挡住阳光,匆忙戴上了墨镜,说:“不好意思,我眼睛受不了光。”
我随口问道:“怎么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在甘肃平凉,被闪光弹伤了眼睛。”他叹了口气,又说,“你看看亚迪保养得白白净净,这都是命。”他说完呵呵地笑了。周亚迪伸手搭着洪古的肩膀,笑着说:“这还不都得靠你在外面撑着吗?”洪古一摆手说:“我们两个用得着说这个吗?当年跟着叔叔的时候,你还在国外读书,这都多少年了。”周亚迪干笑了几下点点头,坐了回去。
我努力观察着他们两人之间细微的气场变化,揣测里面深埋的信息,但是记忆却像是被谁一巴掌抽回了平凉那个矿场的晚上,回到了我和宁志上屋顶想为郑勇报仇的那一刻,我被宁志撞下屋顶的瞬间,一颗闪光弹被引爆的场景。
我胸口一沉,无法抑制的颤抖慢慢地蔓延至全身,为掩饰我的失态,我忙说:“鹏哥当初就说我像个闪光弹。”我索性放任眼泪伴着苦笑大滴地流出,我一边笑一边哭,一把拽掉洪古的墨镜,看着他说,“你看看我,你眼睛难受吗?”
洪古感情的阀门像是突然被我打开,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放声痛哭起来。我拍着他的肩膀,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指尖触到了他的动脉,我试着捏了一下,他没有丝毫防备,只是与我一同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我余光扫见苏莉亚要给我递毛巾,被周亚迪伸手拦住,对她说:“随他们吧,他们都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
哈哈哈,我扬起头流着泪继续大笑。洪古也开始笑,笑够了,他抹了一把眼泪说:“好兄弟,振鹏和亚迪没看错,有情有义。”他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又说,“有空儿,我们一起喝两杯。”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说:“一定!”
赵振鹏的坟坐落在寨子东边半山腰的一处天然的平台上,四周野花烂漫,蝴蝶飞舞。若不是回头远眺山下那大片的罂粟田,我几乎要忘记这里就是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即便是临时的墓地,周亚迪也着实花了不少工夫找这样一块好地方,崭新的墓修建得很是气派。
我和洪古一左一右抱着腿坐在碑前,抽着烟看着碑上赵振鹏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比我见到他时要年轻一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微笑着看着我。
周亚迪蹲到我和洪古之间,左右手各搭着我们的肩膀,对着赵振鹏的照片说:“振鹏,看看你的好兄弟们,他们来看你了。”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秦川好样的,没有他我早不知死在哪儿了,洪古也回来了……”周亚迪抹了一下眼角渗出的眼泪,别过脸看着山下的罂粟花田,轻轻地啜泣着。
我不知道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有,我很好奇赵振鹏此刻在九泉之下,看着亲手将他脖子扭断的我,正与他的兄弟称兄道弟是怎样一番心境。我早晚会将他的这些兄弟,一个一个地送到他那里去,至少洪古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的。想到这儿,我搭着洪古的肩膀,对着赵振鹏的照片说:“鹏哥,你放心,我们会像亲兄弟一样的,迪哥要带着我们去做大事了,我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现在可能还在吃牢饭呢。”
洪古呆呆地看着赵振鹏的照片,许久突然站起身,对我说:“是你帮振鹏报的仇,我谢谢你。”说着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给我鞠了一躬。我赶忙起身扶他,他倔犟地把我推开,坚持给我连着鞠了三个躬。然后他摘下墨镜,抹了把泪水,对周亚迪说:“走吧,正事要紧。”
周亚迪点点头,又看了眼赵振鹏墓碑上的照片,转身朝山下走去。一路上,洪古指着山下的罂粟花田说:“这里以前没人的,是周叔叔带人开的荒。”
我看了眼周亚迪,明白洪古口中的周叔叔一定是周亚迪的父亲。洪古语气中满是自豪,说:“叔叔不爱和人争,地不够,就带人开荒,附近所有人都很尊敬他的。”
我说:“对了,咱们不是不向大陆发货吗?你跑去平凉干吗?”
洪古下意识地看了眼周亚迪,见周亚迪没什么反应,才说:“想守住家业,就得有人有枪,树一大呢,肯定招风,我们不能明着买那么多军火,正好内地有些地方能仿制军火,我就去谈点儿买卖,结果被官家截了。”
我说:“被警察发现了?”
洪古说:“要是警察倒简单了,是军队,好几千人啊,也就是我命大,借着当地乱七八糟的地势才跑脱了,不然非死在那儿。”
“好几千人?”我追问道。
“对啊,我真没见过那种阵势,喊杀声震天啊。”好像语言已经不能形容他所经历的场面了,索性手也比画起来,“那帮村民一见那阵势,全慌了,投降的投降,跑的跑,我趁着乱乎劲才溜出来。”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去年年底。”
“哦,那你真是福大命大。”我说着看了眼他的眼睛,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编造的大场面里不能自拔。我接着说:“可是就算平安无事,在那么远的地方买那么多军火,怎么运过来?”
洪古一下卡住了,看看我,又看看周亚迪。
周亚迪此时走过来说:“不往这边运。”
我想了想说:“哦,难道迪哥还做军火生意?”
“差不多吧。”周亚迪抓了抓头,像是作了个什么决定,说,“秦川,我不想做毒品这买卖了,当然,我对军火什么的也没兴趣,一个人想在这个世界上光明正大地立足,光有钱是不够的。”
我好奇地问:“难道迪哥想像丹雷那样,有自己的军队?”
周亚迪呵呵一笑:“在这里,招些人,穿上一样的衣服,用统一的武器就算是军队了。可谁认你?随便哪一国的政府不高兴,说灭你就灭你,换句话说,连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都没有。”他伸了个懒腰,说,“其实去平凉不是为了买什么枪,我买设备,造枪的设备。”
我扭头看了眼洪古,他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个,还是亚迪和你说比较好。”
周亚迪说:“你别怪他,其实他和你很像,是个简单的人,讲义气。本来我有个计划,带着大家从黑走到白,以后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我们现在的生意看起来好像很威风,其实到哪儿都是过街老鼠,照这么下去,早晚都是死路一条,刚才你也听丹雷说了,连他都腻了。”
我说:“我听到他说想入一股什么俄罗斯什么外蒙古的事,其实我真的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知道的多,我脑子转不过来。”
周亚迪摇了摇头说:“好吧,也不急,先专心把胡经灭了再说。”
我说:“那个包总才是咱们的敌人吧?”
周亚迪看着我点点头,笑着说:“没错,但是现在多了一个。”
“丹雷?”我说。
周亚迪“嗯”了一声,说:“灭了胡经,包总自然会站到我们这一边的。”
我说:“既然丹雷愿意帮忙,为什么不索性先把威胁最大的包总灭了,反正我看那个胡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亚迪说:“没错。他现在的确对我们不构成什么威胁,那是因为他缺钱,所以不能让他把货发出去,他这次集中的货可不是小数目,一旦让他收全了货款,咱们就麻烦了。”
我顿时明白了周亚迪之所以不想往大陆发货,并不是为了什么规矩,而是担心自己的对手壮大影响了自己的势力。他自己不向大陆发货,仅仅是因为他志不在此,或者他没有现成的网络,必须依赖胡经和包总建成的毒品网络才可以。但他宁可耗死胡经,也不吃这口肉,那他所谓的大事,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而他想要做成那事的前提,是先要彻底统治金三角。
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中,我快速仔细地在心中将这个想法斟酌了一番,说:“如果,我们由着他发货,在发货的路上来个黑吃黑,让他既收不到钱,也损失了货,他岂不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再说,那些货在他手里,他发不了大陆,也会发到别的地方,你刚说他现在就是缺钱,如果只是堵死一条我们知道的路,让他再找一条我们不知道的路子,那我们岂不是更被动了吗?”
周亚迪听我说完,愣在了原地。他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们不要打扰他,站在那里独自思量起来。我装作不知所谓地看向洪古,只见他冲我竖起大拇指,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周亚迪突然哈哈一笑,走过来对着我的肩膀捶了一拳,说:“妈的,我就说有个什么更好的办法一直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的,就是看不清。没错,就是你说的这个,你看看我,最近被搞得神智都不清醒了。哈哈哈,秦川,你果然是有勇有谋,回去我们仔细想想这个,也省得欠丹雷什么。”接着他对洪古说,“你现在立刻去丹雷那儿一趟,告诉他计划有变,先不要动,具体行动的时间等我计划好再说,再联系已经出去的咱们的人,全部回来。”
周亚迪猛地加速朝山下走去,走出几步回头,对我说:“秦川,咱抓紧下山,聊聊这个事。”
周亚迪眼里闪着光,看起来异常的兴奋。我看了眼洪古,洪古满脸笑容说:“那晚上见了,我们各忙各的。”说着也在我胸口捣了一下,“你真行。”
8
周亚迪带着我直接回我的住处。苏莉亚迎了出来,到我跟前突然一皱眉头,指了指我,捏了下鼻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经快被汗水泡馊了,我对她抱歉地笑了笑。她像是想从我们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似的,仔细地观察着我和周亚迪的神色。周亚迪说:“准备点儿饭,我和秦川聊点儿事。”苏莉亚开心地点了点头,出了门。
阿来站在他的屋门口欣喜地看着我,但当他的目光落到周亚迪身上时,脸色显出一丝畏惧,怯怯地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迪哥,秦哥,你们回来了。”
周亚迪对他点点头,急匆匆地进了我的房间。我知道他对我提出的计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迫不及待要跟我聊这事。我也明白了一件事,相对而言要把毒品运进大陆对他们来说并不难,难的是那条看不见的运售网络,而掌握那条网络的恰恰是胡经。想要完全扼制住毒品进入内地,是不可能的事,唯一能最大力度打击毒品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摧毁他们已经建成或者正在组建的贩毒网络,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震慑这条网络上的所有人,也能最大规模地摧毁他们丧尽天良的金钱梦。
所以,必须要把这里所有人的毒品当做是诱饵,引诱出那条网络上的所有人,再一举歼灭才是胜利。但是这么做的风险就是一旦得到的情报不准确,让大批毒品流入内地,我们却无法跟踪,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也正因为这样,周亚迪必须要跟胡经合作,而且必须要让周亚迪知道并掌控整个运送计划的每个细节,那时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从他口中获悉全部信息。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百分之百地得到他的信任,让他指派我成为整件事的骨干。目前他一来缺人,二来急于实施他自己的计划,正是我最好的机会。
周亚迪自顾自坐在藤椅上,点了根烟陷入了沉思,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见他并没有要和我商量什么的意思,于是慢慢地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夕阳余晖淡淡地洒进屋子,一阵微微的凉风迎面吹来,只觉得浑身都松弛了下来。
周亚迪说:“你先去洗个澡,苏莉亚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我应了一声,拿了一套衣服走出门去。一出门看到阿来正蹲在他的房间门口抽烟,看到我出来急忙站起来,小心地朝我身后张望了一下,上前认真打量着我说:“秦哥,你没事吧。”
我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说:“你看呢?”
阿来笑着连连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和苏莉亚担心你们,都一夜没睡。”
我扫了眼苏莉亚的房门,说:“我去洗澡。”
当温热的水冲刷到我的身体上时,几处刺痛分别从后背和胳膊以及腿上传来,我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树枝划得没几块好肉了。那一瞬我想起了程建邦,心头隐隐作痛。不知他有没有安全地走出丛林,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歇脚,可以像我一样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吃顿饱饭。
我想我应该给周亚迪留足时间作出抉择。我们彼此的时间都不多了,不论是他的那个计划,或者是我的任务,都已经把我们逼到了极限。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这个任务承担多少挫折。
我闭上眼,将头仰起在喷头下,任由水流喷溅着我的脸,陶醉其中,好想一直这么下去。若不是阿来敲门,我可能真的就站在水流中睡着了。
阿来站在卫生间门口担心地问道:“秦哥,你没事吧?”
我懒得说话,摇摇头。
他说:“我见你进去好半天……对了,秦哥,我能求你点儿事吗?”
“你说。”我擦着头发,见他紧张兮兮地看着我,于是让他说。
阿来清了清嗓子,说:“我想你在帮迪哥做事的时候,能带着我,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当累赘的,我能帮得上忙的。”
我将毛巾搭在肩上,说:“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会要命的事?”
阿来点了点头,说:“秦哥,我在这里白吃白住的,真的不安心,我也不敢问迪哥,我想做点儿事,我知道我这辈子可能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既然打算留在这儿,我希望能帮得上忙,卖力也好,卖命也好,攒点儿苦劳就行,我还是想和我老婆在一起。”
他眼圈一红,眼泪跟着就淌了出来。我见不得他婆婆妈妈的样子,不耐烦地说:“你说话就好好说,动不动掉眼泪干吗?”
阿来用胳膊抹了下眼睛说:“不了,我再也不掉眼泪了。”
我叹了口气,说:“你要想好,在这儿做事可不比在监狱里,那儿至少还有狱警在墙上站着看,人家想把你怎么样,多少还是会顾虑一下,这里……”我摇摇头,说,“我觉得你待在这儿挺好,至少安全。”
阿来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还是想帮忙,你就当我想在迪哥那里攒点儿苦劳,然后能早点儿和我老婆团聚吧,我就这么点儿盼头。”
“好吧。”我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阿来说:“你说。”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得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害你的,所以什么时候都不要怀疑我,我要你做什么,你就按我说的做。”
阿来把胸一挺,说:“那还用说?”
我又补了一句:“你不这么做,必要的时候我只能把你当累赘,给你一个痛快,我不是吓唬你,也不是威胁你,真到了那个地步……”
“我明白!”阿来打断了我的话,说,“你本来就是为了救我才坐的牢,是我连累了你,我想过了,像我这种小人物,没什么本事,又在这种地方,命本来也不是我自己的,反正都一样,不如跟着你做点儿什么。”
我见他语气诚恳,心中反而一软,说:“你一直在这里吗?没有亲人?”
阿来低下头,轻声说:“我爷爷是缅甸华侨,后来因为局势一直不好,全家人东跑西走的,就剩下我一个。后来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到泰国开酒吧,他也没有亲人,就认了我当干儿子,后来帮我娶了老婆,把酒吧也留给了我。”他说着把脸撇向一边,苦笑了一下,又说,“秦哥,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干爹和我老婆,就是你真的对我好。”
听他这么一说,想来也是一个苦命的人,我本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别秦哥秦哥地叫我了,我没你大。”
阿来说:“不一定比我大,但我从心底尊敬你,你就让我这么叫吧,我也习惯了。”
我点点头,说:“回头再跟你聊,迪哥还在等我。”
阿来“嗯”了一声,回了自己房间。
我推开房门的时候,周亚迪正双手抱在胸前靠在窗边。苏莉亚正往桌上摆放菜肴,见我进来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周亚迪的脸上恢复了从前那种熟悉的带着自信的笑容,我想他已经有了主意。
苏莉亚摆完桌,朝我和周亚迪点点头,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了。我见周亚迪并没有让她留在这里伺候,更加确定他要跟我商量的事很重要。
周亚迪拿起酒瓶倒了两个满杯,递给我一杯。这一桌的饭菜让我想起了洪林,昨晚周亚迪在分别时曾约他今天一起吃中饭,现在已经黄昏,想必洪林凶多吉少了。一时间心里不知道是该悲还是喜,我端着酒杯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说:“洪林一直没有消息吗?”
周亚迪垂下眼皮看着杯里的酒,轻轻地摇摇头,说:“我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他指指桌上的饭菜说,“你先吃点儿,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他这么一说像是突然唤醒了我的肠胃,腹内顿时叽里咕噜乱叫起来。我放下酒杯,刚胡乱塞了几口,就想起了程建邦。我放下手中的半只鸡,叹了口气,拿起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大口。
周亚迪说:“两个,他前后杀了我两个最好的兄弟,如果这次我不把他弄死,我以后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谁还愿意相信我、跟着我呢?”
他大概以为我在为洪林难过,我索性将计就计,说:“嗯,鹏哥对我有如再生父母,洪林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其间还交过手,但昨天要不是他,现在我就不能坐在这里吃东西了。”
周亚迪举起杯说:“我们两个还没坐在一起正经吃过一顿饭,这杯我敬你,谢谢你,秦川。”一仰脖干了那一大杯酒,他的脸和眼睛跟着就红了。
我干了杯中酒,又为他添了满杯。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实施那个计划,我一定要让我的兄弟们都过上安生富贵的日子,我不想再看到自己兄弟死在自己的身边,我受够了。”他一仰脖将第二杯酒干了。
我不知道他是真难过借酒浇愁,还是确实有海量,只是他的这一番话,触动了我心底最脆弱和柔软的那一块,我随着他将酒干了,阵阵的悲痛随着酒劲一下全部涌了出来。
他放下酒杯说:“明天我就派人去和胡经谈合作。”
我说:“可是,之前他还那么对你,现在你突然去谈和,会不会……”
周亚迪笑了,说:“这就是我和他的不同,当年他两个亲叔叔就是被包总亲手打死的,现在有了共同的利益,还不是照样和包总站在了一起。在他们眼里,只要有钱,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说:“我也不见外了,有个问题,你总提起的那个能让我们过上富贵安生日子的计划是什么?”
周亚迪说:“不是我不相信你,现在谈这个有点儿早,你知道了反而会成为你的累赘,你太年轻了,还是容易冲动。”他说着用手做了个枪顶着太阳穴的动作。我担心他继续那个话题,忙假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说是是,我现在就专心对付胡经,鹏哥是他杀的,这个仇一天不报,我一天睡不踏实,我总梦见鹏哥临死前看我的眼神。”
说到这我停了下来,因为我说的是真的,赵振鹏被我扭断脖子前的眼神,不论是清醒时,还是在睡梦中,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眼前。每次我总是马上努力地转移注意力,如果我与记忆中他的眼神对视下去,我的汗毛就会一根根地竖起来。我手撑着额头闭着眼,平息着被酒精点燃的情绪,所有死在我眼前的人,一个又一个交错浮现在我眼前,那些繁乱出现的脸,像是几把钢刀在我心里搅动着,那真切又剧烈的痛楚似是就要将我死守的防线击溃。
我想这些压抑在我心中的噩梦迟早会爆发,对那个时刻,我隐隐有些期盼,但又无比的害怕。
周亚迪说:“少喝点儿,酒入愁肠,会死人的。”
我点了点头。他又说:“很快就有很多事要做,你要好好休息。”
我想这个机会不能随便错过,忙说:“要是跟胡经谈妥了,运货的时候算我一个吧。”
周亚迪坐回椅子上,说:“秦川,不是不信任你,那个活计太危险了,我可不想你有什么闪失,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我说:“可是你也说了,不把胡经打死,我们什么事也做不了。让我去,我有把握在路上把他们的货和人全毁了。或者你要是需要,我全带回来也行。”
周亚迪笑了笑,说:“就算是发货,肯定不是一次发完,那么做风险太大,一旦被中国那边的边防武警碰到,会伤元气的。”
我说:“他们不是有一条运货的路线吗?要是能碰到边防武警还叫什么安全线路。”
周亚迪想了想,说:“所以我要看到他的那条路线图才能决定,如果确实很安全,我可以考虑让你去。”
我说:“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保证那些货有去无回,让胡经倾家**产。”很多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种如梦如烟的恍惚让我总想忍不住打自己几个耳光,才好确定自己真的是在现实中。
周亚迪站起身说:“我还是回去了,我总觉得洪林能回来的。”
我说:“对了迪哥,能不能让阿来帮我?”
周亚迪皱着眉头说:“他能帮你什么?”
我说:“总会有用的,而且他不会害我。”
周亚迪笑着点点头说:“我是怕他给你添累赘。”
我说:“身边有个信任的人,总会踏实点儿,哪怕是个残废。”
周亚迪想了想,“嗯”了一声,说:“叫他们过来陪你吃饭吧。这两天好好休息,抽个空儿让苏莉亚带你去医生那里复查一下……”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突然笑了,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好啰唆。”然后满脸笑容地离开了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