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吃断头饭,又饮断头酒。
次日上刑场之前,效力南康公主府的女官江全居然提着一壶酒来到刑部死牢。
毛骧从未料到会有女官来看他,连忙扯出乱发里的杂草,尽量把皱得像个陈酿五年的梅干菜般的囚衣打理的工整一些,用隔夜的茶水擦了脸,勉强能见人。
江全把酒壶从囚牢栏杆里递进来,“这是范尚宫要我捎给你的,这里头有宫里刘司药配的秘方,喝了之后,你会变得反应迟钝,渐渐失去感觉,一刀刀割在身上就没那么疼了,如今人人自危,纵使范尚宫也不能随心所欲出宫探视你,只有我身在公主府,能够出入自由一些。”
范尚宫就是以前的范宫正了,接替胡善围成为尚宫。
“范尚宫说,和你多年同僚,都是做着黑暗里的事情,是皇家的刀、皇上的擦脚布,用完就要扔。如今她因胡善围离宫,有机会从暗转明,接替了尚宫的位置,你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如今这个结局,她无能为力,喝了这壶酒,黄泉路上上快点走,莫回头,喝了孟婆汤赶紧投胎,忘记这一切。”
毛骧将一壶酒喝尽了,笑道:“我早就猜到了结果,我却没有猜到来送行的人居然是你们这些女官。”
江全自嘲一笑,“女人当官,总是被人嘲笑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可是若一点情都不讲,人生该无趣啊。范尚宫向来谨慎惯了,能送来这一壶酒,已是不容易了。倘若胡尚宫还在,她定不会坐视你被凌迟、纪纲被满城通缉。不过,我又很庆幸她离开了宫廷,不用又一腔热血,碰到玉石俱焚。”
毛骧心想,这一切都是皇上安排好的,皇上就像一个精明的棋手,布置好每一个棋子,胡善围是皇上故意打发走的,云南路途遥远,消息闭塞,等她知道了我被凌迟,那时候我坟头草都长起来了。
不过,这些秘密不能和江全说,免得把她拖下水,毛骧说道:“这是我的命,我认命了。我杀了很多无辜的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凌迟之刑理所应当,我接受这个判决。”
江全露出一丝悔色,“这件事因驸马胡观所起,我真没有想到胡观和皇上早就约定,或许他牵头参你,也是当南康公主驸马的条件之一。当时胡尚宫对胡观这个人选心存疑问,觉得那么多优秀的候选人,选他一个被夺爵又几乎灭门的落魄公子有些奇怪,可是我当时只顾着为南康公主高兴,没有深想下去。我要早知道……我一定会想法子让胡观出局,南康公主的婚姻,不应该沦为一场交易。”
江全将外孙女视为珍宝,亲眼看她长大成人,觉得应该配上大明最完美的男人,拥有最幸福美满的婚姻,可是亲爹洪武帝并不这么想,始终把皇权放在第一位。
毛骧一笑,“胡尚宫是个热心肠的人啊,还托了纪纲去查胡观是否像他大哥一样是个秃头。其实没有胡观,也会有其他人,你莫要自责。东川侯胡玉满门确实灭于我之手,也确实无辜牵扯进去,他要报仇,朝中大臣们沾亲带故的,多少亲朋好友死于我之手,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我……死得其所。”
这时酒里的神经麻痹的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毛骧的瞳孔渐渐放大,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威风一世,不想在江全面前失语尴尬,向她摆了摆手,“走,不要连累……你……”
“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也见惯了生死,不怕死的。”江全从发髻里取出一炳插梳,通过栏杆的缝隙伸手进去,打开毛骧的发髻,一点点的将打结的头发梳通,最后重新盘成发髻,让他走的体面些。
一个时辰后,午门刑场,人山人海,都是来围观行刑的,他们有平民,也有达官贵人,行刑人割了有一千多刀,每一刀只有指甲盖大小一片肉,每割一刀,围观者都一片欢呼,热泪盈眶,大呼“老天开眼,大仇得报”。
药物麻痹了毛骧的神经,他不觉得有多痛,好像一只只蚊子咬,眼前的人山人海都成了重影,他看不清楚。耳朵一片嘈杂,好像置身水底,隔着水听到外面的声音。他明明还在喘气,灵魂却已经出窍了,冷冷的蹲在一旁,看着自己受刑。
行刑人技术高超,直到削成了人形骷髅,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毛骧还在喘息,围观的人看着清晰的看见他没有一块好肉的胸膛正在微弱的翕动着。
所有的仇恨在一刀刀之间得到了纾解。
从早上割到中午,午时已到,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行刑人一刀精准的插进胸膛,一颗火苗般的心脏掏出来了。
毛骧终于咽气,低下头,刽子手举刀挥砍,人头落地,咕噜滚下行刑台。如此,凌迟之刑方完成。
围观群众连忙蜂拥过去哄抢,无数人想要抢人头去告慰死去的亲人。
南康公主的驸马胡观早就命人潜伏在此,待人头一落,手下便用白布包裹了,放进早就准备的、装着石灰的匣子里。
十几个人护着匣子,将人头递给胡观,胡观正待要接,另一群人猛地冲了过来,将匣子抢在手。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抢驸马的东西!
“把人头抢回来!把这群市井流氓扭送到应天府衙门!我是驸马都尉,你们还不快跪下!”胡观大怒,带人去夺,可是对方毫无退让之一,手下人还走上行刑台,把心脏碎肉等都收集起来了。
抢人头者转身,英俊无比,相貌仅仅屈于正在全城通缉的纪纲之下,但是此人气质高华,优雅矜贵,远在纪纲之上。
难怪此人敢和胡观抢人头,因为此人也是驸马,永春伯王宁。大家都是亲戚,胡观要叫王宁六姐夫。
胡观和王宁不同,胡观的父亲、大哥、二哥都是有战功的,胡观没有,典型的小白脸。王宁自有才华,靠着出色的情报功绩而封的永春伯,大明第三次、第四次北伐得胜的关键人物,洪武帝很喜欢这个六女婿。
故,胡观一见是王宁,冲天的怒气瞬间消失了,他阻止了手下抢夺,“你们都退下,我有话和六姐夫说。”
胡观以家礼向王宁施了一礼,说道:“毛骧与我,有杀兄之仇,灭门之恨,今日我要用他的人头去祭拜我二哥全家,还请六姐夫把人头还给我。”
王宁说道:“毛骧为何而死,你我都心知肚明,他已经受尽酷刑而死,你又何必侮辱他的尸体。”
胡观说道:“我胡家满门几乎被此人所灭,家族只剩下我一人茍活,我早就许下誓言,一定要取毛骧的人头告祭家人。”
王宁寸步不让,说道:“毛骧于我,有知遇之恩,他今日以死谢罪,一切恩怨都已了结,我要为他收尸。”
当年第二次北伐失败,是毛骧选中了拼死和啄食战友尸首的老鹰们战斗的王宁,将他诈死,改名换姓,安插到北元当卧底,收集情报。
王宁为此失去了母亲和未婚妻,但也成就了一生的功名。在王宁看来,毛骧是个忠心爱国的武将,不应该死后还被人辱尸。
胡观指着行刑台的一摊碎肉,“都成这样了,你如何收?”
“虽凑不成全尸,我也会尽力将他拼凑整齐了下葬。”王宁反问:“都成这样了,你为何还要羞辱他的尸体?”
眼看着分歧太大,根本谈不成了,胡观恨意上来,冷冷道:“你没有像我这样经历过豪门蒙冤,一朝灭门的惨剧,你不知道我心中的悲痛和愤恨。”
王宁说道:“你不是我,你怎知我不知道失去家人的滋味?从第一刀开始,你就在这里观看行刑,你的仇已经报了,今日我要将毛骧下葬。”
王宁的手下已经骨架,人头,碎肉,心脏都收拾在一具薄木棺材里,正要擡走,胡观对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一哄而上,跑去争抢。
王宁早有准备,打了个嘘哨,一队人拦住和胡观的手下撕打,另一对人擡着棺材,往一辆马车飞奔而去。
谁都不敢打驸马,所以只能驸马打驸马。
十五年前,怀庆公主招驸马,毛骧随便把王宁的名字报上去充数,结果和头发造假的东川侯世子胡斌在马球上发生冲突,王宁一球将胡斌的发髻击散,露出假发包,暴露了少年秃顶的事实,落选驸马。
真是冤家路窄,十五年后,为了争夺毛骧的遗体,王宁和胡斌的三弟胡观在刑场打架。
胡观是小白脸,王宁有真本事,这些年都不曾松懈,一下高下即分,王宁制服了胡观,随即上马,带着手下速速离开刑场,胡观去追,已然晚了。
胡观大怒,说道:“你们去各个坟场打听,看永春伯把毛贼的尸首埋在何处,给我挖出来!”
胡观铁了心要鞭尸,可是手下夜里回来,皆说没有王宁下葬毛骧的消息,很有可能担心毛骧仇家太多,秘密找个地方下葬了。
“一群废物!”胡观拍案而起,“永春伯当晚就回公主府了,如此短的时候,他不可能把尸首葬到南京城以外的的地方,八成是御赐的皇庄,田地那么大,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你们去永春伯家御赐的几个田庄找一找。”
手下领命而去。
哪知怀庆公主进了宫找亲爹洪武帝诉苦,“……这两日,也不知十一妹夫胡观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事也不托付南康直接和我说,整天派了人在女儿的公主府还有郊外的几处田庄外头晃悠。”
怀庆公主娇嗔道:“父皇,女儿是马上要娶儿媳妇的人了,十分注重名节。好好的一个妹夫,不在公主府伺候南康,整天跟踪我作甚?瓜田李下的,我不要面子啊。”
怀庆公主这个黑状告的极其高明。因为毛骧为啥死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就不是能说,尤其是当着洪武帝的面,简直等于找死了。
怀庆公主是成穆贵妃孙氏之女,在公主中排行第六,从小受到帝后宠爱,之前公主皆下嫁豪门,洪武帝几轮大清洗之后,前头五个公主,四个都成了寡妇,只有二女儿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还活着,且像王宁一样,受到洪武帝重用。
长女临安公主,下嫁大明前宰相李善长之子李祺,因家族谋反案,李祺先是被流放,然后死了。
三女崇宁公主,嫁给牛城,卷入谋反案,被流放,也死了。
四女安庆公主,嫁给欧阳伦,被洪武帝处死,罪名是走私茶叶……
五女汝宁公主,嫁给陆贤,因谋反案,连坐被杀。
前面死了四个姐夫,排行老六的怀庆公主当然晓得父皇对女婿们辣手无情,于是把王宁和胡观的冲突隐去,只单独把胡观提溜出来,搞得好像胡观对她‘心怀叵测’似的。
洪武帝在京城有众多耳目,当然晓得其中真实原因,是两个驸马为争夺毛骧遗体打架。王宁此举其实很得洪武帝好感,一来洪武帝对毛骧有诸多不舍和愧疚,二来是觉得六女婿真是有情有义,恩怨分明之人。
洪武帝也是看破不说破,说道:“朕知道了,宣南康公主和驸马都尉胡观进宫,朕有话和他们说。”
夫妻两个进宫,洪武帝单独召见胡观,南康公主被崔淑妃叫到延禧宫说话。
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反正出宫的时候,南康公主的眼睛有些红,妆面也是新画上的,胡观战战兢兢,立刻撤走了跟踪的手下,次日夫妻两个带着厚礼,去了怀庆公主付赔礼道歉。
一切都归于平静。
皇太孙再次启奏洪武帝,以前的胡惟庸、李善长谋反案,蓝玉案,牵扯官员百姓实在太多了,很多人都是在罪臣毛骧的严刑拷打下被逼签字画押,攀咬别人。许多人死于冤狱,甚至现在朝廷官员也时常用检举胡党和蓝党的方法来排除异己,栽赃陷害而已,倘若坐实这种歪风邪气蔓延下去,朝中必然乌烟瘴气,越扯越多,善良耿直的官员被处死,朝中就只有口舌如簧的佞臣了,对大明江山社稷不利,请求皇上赦免因胡党蓝党而抓进监狱的罪犯,既往不咎,以后也不准官员用胡党,蓝党的罪名去攻奸别人。
也就是一刀切,从现在起,不存在什么胡党,蓝党,就此揭过。
另外,鉴于锦衣卫作恶多端,屡次制造冤狱,建议洪武帝解散锦衣卫。
洪武帝同意了,当场宣布解散锦衣卫,并且发布了《赦蓝党胡党诏》:
“迩者朝臣其无忠义者李善长等,阴与构祸,事觉,人各伏诛。今年蓝贼为乱,谋泄擒拿,族诛已万五千人矣。馀未尽者,已榜赦之。犹虑奸顽无知,尚生疑惑,日不自宁。”
“今特大诰天下,除已犯已拿在官者不赦外,其已犯未拿及未犯者,亦不分蓝党、胡党,一概赦宥之。”
意思是说,因蓝玉谋反案已经死了一万五千多人,除了已经定罪的罪犯以外,今日起,赦免所有牵扯相关谋反案罪名的人,你们自由了。
这个大赦令一发出,满朝文武皆喜极而泣,大呼皇上圣明,皇太孙仁慈。
千里之外的云南,沐春接到飞鸽传书,得知洪武帝发布了大赦令,立刻去了一处新移民的石头城,到了一户看似普通的民居,有一处两层小楼,其中有一间房,四面都是墙,只有头顶一个透风透光的小窗户。
通缉犯纪纲躺在床上,木然看着窗户里阳光下飞舞的灰尘。
沐春掏出三把钥匙,打开三个锁,才开了门,拿出两张纸给他,一张是通缉令,上头画着纪纲的肖像,另一张是《赦蓝党胡党诏》,说道:
“皇上宣布大赦,既往不咎,你自由了,不过建议你暂时不要去京城,因为锦衣卫已经解散了,其他的卫所又不愿意接纳他们,锦衣卫那些故人大多成了失业流民,被人驱赶排挤,你去京城,也是这个下场,不如留在云南,我给你造个户籍,从头再来。”
“不用了。我不去京城,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连累你和胡善围——这个通缉令的画像真是太一般了,老子明明这个好看一百倍。”纪纲从床上跳起来,话语轻松,却没有温度:
“良禽择木而栖,老子有的是本事,我走了。”
沐春问他:“你要去哪里?”
纪纲看着北方,“树大好乘凉,老子当然是要找个最强的当新主,总有一天,老子会为毛大人复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