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朱高炽和亲爹燕王完全是两种人,燕王属于非常有自己想法的人,朝着一个目标挺进,为求胜利,连脸面都不要,锐意进取,很像亲爹高祖皇帝。
燕王世子则总是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底,善于采纳别人的意见,总是像佛祖似的一团和气,心胸就像他的体型一样宽广,善于包容,没有皇族特有的倨傲,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客气,他的命也好,狼爹虎妈就不用说了,爷爷是高祖皇帝,外公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连侍妾都是出身高贵的郭家女,以前在京城为人质时,侧妃郭氏娘家暗中给予不少帮忙,燕王世子可以说是躺着就能赢的命格。
他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听话即可,听话保平安。
性格决定命运,燕王世子由此完美避过了建文帝的反间计陷阱,将信和朝廷使者一起打包送到燕王手里。
燕王展信一看,不禁背脊发凉,亲弟弟周王就是这样被禁不起爵位诱惑的亲儿子给坑了,这招离间父子的招数太歹毒,害了弟弟周王,又要来害他,这说明这个计策太好用了。
燕王以前觉得长子胆子小,现在又觉得胆小其实也是好事,若儿子是个胆大、好揽事、喜欢自作主张的,拆开了这封信——哪怕只是看看,不照着做,父子之间也会由此埋下互不信任的隐患。在权力面前,夫妻、父子、兄弟的感情都很难受得住考验。
尤其是在时局如此紧张的状况之下。
戳破了建文帝的阴谋,燕王当场要斩了朝廷挑拨的送信使者,但是道衍禅师劝住了他,“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奸臣方孝孺却怂恿皇上斩了燕地使节,民间多议其不义,我们怎么能犯相同的错误呢?把书信和使节都送回去,斥责奸臣枉顾人伦,挑拨人家父子相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所谓大儒文坛领袖的真面目,坐实了方孝孺是皇上的奸臣,我们起兵的‘清君侧’起兵靖难就更师出有名了。”
道衍禅师之于燕王,就像方孝孺之于建文帝,都是智囊团的核心人物,从靖难之役的宣誓大会开始,道衍禅师每在关键时刻,都起着扭转局势的作用,故,燕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
于是燕王立刻收了怒气,立刻将信收起,完璧归侄儿皇帝,并要纪纲将他宽厚睿智、戳破了方孝孺挑拨离间之计、还安全送回送信使节、“以德报怨”的光辉事迹散布到天涯海角,让所有人知道他燕王的好,以及方孝孺的奸。
献出这种恶毒计策的人怎么可能是好人呢,小皇帝被奸臣蒙蔽了,本王锄奸尚未成功,燕军仍需努力。
建文帝偷鸡不成蚀把米,顺带还赔出去了方孝孺的名誉,晚节不保。
在大后方募兵的黄子澄听到沸沸扬扬的“燕王父子情大破奸臣离间计”的传闻,心中大急,真是空谈误国啊,方孝孺根本没有任何政治经验,做起事情来都是想当然,考虑不到后果,真是做啥不行。
然而黄子澄也没有办法,皇上就是相信方孝孺。
黄子澄连夜上书建文帝,他已经募得十万兵,正在连夜奔赴北方,乘着北方还没有结冰,赶紧打一场胜仗,以挽回颜面。
谈判破裂,双方果然再战,建文三年的秋冬,北方狼烟四起,盛庸凭着高于对方数倍的兵力和支援,燕王凭借着智谋神勇手下名将云集以及免死金牌般的bgm,双方各有胜负,最后燕军凭借熟悉地形以及冬日作战的天时利地,胜多败少,无论盛庸如何率兵绞杀,都无法攻破北平。
就这样,大明在战火中步入了建文四年。
这一年谁都没有心思过年,燕王这边算了算这三年靖难的成就,虽然打了很多胜仗,也渐渐在舆论上反败为胜,赢了同情和支持(主要是建文帝擅改祖制,减税、压制北方官员等自掘坟墓的改革),但是地盘始终在北方,迟迟攻不下济南这座城市。
济南就像一个结界,将燕王拒之门外。
建文帝这边就更无心过年了,去年和谈和战争软硬兼施,结果都没有用,北伐平乱打了两年,越打越乱,虽然凭借济南这道坚实的门户,把燕军拒之门外,但这不是谈得上成功的事情,堂堂朝廷军队,名正言顺,兵力是对手的数倍,还有火药厂各种新式的武器加持,一直没有平乱也就罢了,居然还胜少败多。
济南对燕王是个结界,对建文帝何尝不是呢?犹如围城的困局,城外的人想攻进来,城里的人想攻出去,结果都不能如愿。
由于吕太后和衡王的丧期还没过,一应节庆都不易大办,就连每年皇后最重要的礼仪大典——亲蚕礼,马皇后都以节省民力钱财,用来支援前线战势的理由,主动要求取消了。
建文帝也将今年预备做龙袍的十万两银子用于军费,只穿以前的旧衣——金银线缂丝的龙袍不能沾水,更不能清洗,一年只能做五件,平均造价两万,就是皇上也要爱惜点穿。
当然,这些银子对普通人家而言是巨款,但是对战争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丢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朝野内外,甚至宫廷后宫,对建文帝都渐渐丧失了信心,人心浮动。
胡善围召集六局一司开会,严肃宫规宫纪,禁止私议朝政。
胡善围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建文帝的怒火一触即发,一旦有宫人触了霉头,便是胡善围也救不了的。
胡善围是想保护宫人。她见惯了宫里的变故,搞事的其实只有几个人,但每一次都腥风血雨,卷进去一大批无辜的生命。
皇权之下,无论贵妃还是亲王,甚至太子,太后,都会被无情碾压,何况是这些如蝼蚁般的宫人呢?
只是,皇权不在乎这些蝼蚁,反正无论死多少人,都会有新的人进宫伺候,胡善围在乎,她希望将来不要死那么人。
“……把规矩都说清楚了,想要保命,就要学会闭嘴,那些闲言碎语会要性命的,到时候无论谁去求情都不管用,谁能活命,就要看谁能保住自己的嘴巴子。”
众女官应下,回去吩咐宫人。
唯有尚仪局尚仪沈琼莲留在座位上,盯着胡善围不语,直到周围的人都走了,才问道:“是太后,对吗?”
胡善围神色如常,“沈尚仪在说什么?”
沈琼莲冰雪聪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胡善围装糊涂,“我没时间和你打哑谜,我很忙的,先走了。”
沈琼莲在背后说道:“是太后杀了范尚宫,王典正是被逼自尽的。中秋节太后出事那晚,按照惯例,我这个宫廷诗人是要写诗助兴的,可是那天我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肚子疼,腹泻不止,真是巧啊,后来我得知太子也因腹泻而躲过一劫,没有那么多巧合,一定有人暗中安排,这个人就是你。”
胡善围头都没回,淡淡道:“你想太多了,也说太多了,刚才我的话你都耳旁风了,别以为你是尚仪就可以心存侥幸,胡说八道。”
沈琼莲冰雪聪明,“是你自己露出了马脚,你本来就是为了查清楚范尚宫之死而再进宫的,可是你刚开始几个月还各种查问找线索,后来就丢开了,甚至都不过问刑部暴尚书查案的进展如何,任由这个案子变成悬案,这不符合你一贯的性格。”
胡善围说道:“不是所有案子都能有结果,不是所有真相都会水落石出,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沈琼莲干脆堵在门口,拦住胡善围去路,“可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放弃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已经找到了真凶,也已经有计划复仇,如今太后已死,你已经完成夙愿,为什么不走?”
胡善围说道:“我看你得了癔症,胡言乱语,想必是疯了,你才应该离开宫廷,否则你,连同你们沈家都要遭殃。”
沈琼莲不怕她,盯着她的双眼:“你一定是担心知道的太多,步入了范尚宫之后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涯海角,你都逃不掉的,不过,我们沈家祖先沈秀是做航海生意发家的,家里有祖传的海图,这个世界很大,除了大明之外,有更广阔的陆地,我可以要沈家人把你送到海外去,那样你就安全了。”
沈秀就是沈万山了,先是盐商发迹,因元朝没有海禁,沈家转为搞航海贸易暴富,一跃成为元朝首富。
沈琼莲简直是个宝藏女孩,若不是她堆成山的银子,胡善围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范尚宫的遗体。
现在,沈琼莲又提出航海,把胡善围送到海外避难,胡善围相信沈家有这个实力,她不会离开大明,可是……
胡善围想起去年秋风秋雨愁煞人提铃那晚,那个神似孝慈皇后孤独又坚强的身影,心下顿生一个念头。
胡善围说道:“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条去往海外的船……你什么时候能够安排上?”
沈琼莲一副“我懂得”的表情,“你给我三个月时间,像你这种人,在海外也能过得好,可别走了范尚宫的老路。”
燕王承诺事成之后,不会动马皇后母子,可是胡善围并不敢全信,她亲眼见到太多的同室操戈,不能把未来都赌在燕王的承诺上。
那条开往海外的船是胡善围为马皇后母子准备的。胡善围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马皇后放弃了生念,离开人世,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另一个马皇后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