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虽归隐山林,但热血未冷,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还差点失去女儿,他如何不怒?
遂加入了弟弟沐晟的军队,发誓必定要灭了安南国,活捉胡季牦。
四年平静安逸的隐居生活戛然而止,胡善围虽有些不舍,但全力支持沐春重出江湖,“倘若云南边境冲突不断,我们也无法安心隐居在此,阿雷差点就出事了,大国不宁,小家不安啊。”
沐春在院子里泼水磨刀,抚摸着轻薄的刀刃,“两国交战,这里靠近边境,已经不安全了,你和阿雷搬到城里的房子,那个房子也挺大,就是不如这里清净。”
山野偏僻之地,才能种得了大片的菊花,禽兽是他们的邻居,当然清净了。
胡善围说道:“等你跟着大军开拨,我们就搬。”
沐春摇头,“不行,我得把你们娘俩安顿好了,才能放心出征。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搬家。”
沐春实在不敢想象倘若乱军散兵游荡到这里,将遭遇何等浩劫,他不能让妻女暴露在危险之下。
胡善围难得一次乖顺,听从了丈夫的安排,如今边境局势紧张,早日搬家也好,免得沐春心神不宁。
阿雷小朋友迎来了再一次的“永别”,纵然姐姐没有和她解释,她也晓得朱瞻壑就像以前的朱瞻基一样,只要离开昆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小基哥哥,水坑弟弟,都是她人生中的过客。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哭泣了,坦然接受了现实,不再像以前那样哭泣。
她大方的请朱瞻壑在桥洞下的小摊上吃了顿鸡汤米线,“你好好吃,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听我姐姐说,京城里只有面条,没有米线。”
这是她和朱瞻壑探索出来的无证无牌、还偷税漏税的苍蝇小馆子,但是他们觉得味道比大饭馆好多了。
阿雷神奇的遗传了父亲沐春蹲在街头吃面,以灰尘为佐料的味蕾。而这种地方是胡善围绝对明令禁止她去光顾的,只能偷着吃。偷偷摸摸着吃是味道加分项,真的敞开吃反而没有这种感觉了。
朱瞻壑吸溜着爽滑的米线,“没关系,只要我想吃,汉王府的厨子们总能捣鼓出来这个味。”
朱瞻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本来就不多的离别忧伤荡然无存。
阿雷笑了,冲着摊主说道:“给天蓬元帅再来一碗。”
朱瞻壑吃了双份米线,摊主看着他腆出的大肚皮,有些害怕,“小心积食,要是不舒服了,赶紧叫你家大人去找大夫。”
朱瞻壑拍着肚皮,发出几声闷响,就像没有熟透的西瓜,“不要紧,我多走一走,消化食。阿雷,你把我喂吃撑了,你的负责到底,陪我走走,把两晚米线消化掉。”
两人从桥洞下上了云津桥,这座大桥是她姐夫沐春建的,云南第一座石拱桥,是昆明的中央商务区,cbd地段,交通的便利给这里带来了繁华,有诗云:
“云津桥上望,灯火万千家。问夜人沽酒,寻店客系槎。城遥更漏尽,月圆市声哗。破晓阑游兴,疏钟传太华。”
身在此处,若不是身边行人穿着各族特有的服装,还以为自己身处南京秦淮河沿岸。
两人上了桥,阿雷看着玉带似的两岸,“昆明只有这个地方最为繁华,听我姐姐说,京城到处都是这样的云津桥,真是这样吗?”
朱瞻壑点头:“差不多吧,南京是六朝古都,昆明才刚刚开化,当然不能比的——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回京城,眼看为实,我带你把南京逛个够。”
阿雷面露向往之色,却是摇头,“我姐夫要出征安南了,我要在家里陪着姐姐。”
朱瞻壑说道:“你姐姐是大人了,还需要你陪吗。”
“你不懂。”阿雷说道:“姐夫出征,姐姐必定会担心姐夫。我若去了南京,姐姐还要再担心我,我陪着姐姐,她就能少操一个人的心。”
朱瞻壑是个乐观的孩子,“那就等你姐夫凯旋归来,你们一家三口一道去南京。”
阿雷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阿雷陪着朱瞻壑散步消食,走了一大圈,朱瞻壑说肚子还撑着,需要再走走,就这样一直走着,阿雷实在走不动了,朱瞻壑才送了她回到城里的新家。
次日一早,城门大开,春围夫妇都早早起床去送三保太监、朱瞻壑还有茹司药谈太医夫妇,阿雷去了周王府上学,没有去送行。
纵使朱瞻壑频频回头,脖子都快扭断了,还是没见着阿雷。
京城,皇宫。
徐皇后刚刚服了镇痛的药,昏昏睡去,情况不乐观。
徐皇后将门虎女,身体一直很好,十四岁嫁给永乐帝,每年都生个孩子,十八岁就是四个孩子的娘,后来就藩北平,协助丈夫造福燕地,将衰落的北平重新振兴起来,是个精力旺盛的王妃。
可惜当年的北平保卫战实在太惨烈了,一万守军对抗李景隆五十万南军。战争摧毁了徐皇后的身体,导致封后大典都拖延了两年时间。
在健康面前,金钱、权力、地位、富贵都变得不堪一击。
病痛折磨着徐皇后面部浮肿,一戳一个浅坑,看着虚弱的妻子,永乐帝沉默了很久,蓦地目光一冷,“把纪纲叫来。”
纪纲和永乐帝密议,直到宫门落锁了才离开。
没过几天,朝廷大臣纷纷上了奏本,弹劾曹国公李景隆。
这位在大明开展大型户外真人秀“奔跑吧,兄弟”的传奇人物李景隆,可以说是靖难之役最大的功臣,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智商和胆量,就像个人肉粉碎机,把五十万南军给丢没了,然后“知错能改”,立刻反水,在靖难之役时打开城门迎接燕王进城,又立新功,并且跪求燕王早日登基。
燕王登基之后,立刻恢复了李景隆曹国公的爵位,并且加封为太子少师、左柱国、列为武官之首。好像忘记了当年李景隆如何围攻北平城,导致徐皇后身受重伤的事情。
李景隆如此得到永乐帝恩宠,很多人都怀疑他早就是永乐帝的卧底,故意输的那么惨。
李景隆刚开始是“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到了后来,他干脆闭口不言,默认了,毕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如今政局已经稳定,天也凉了,是时候卸磨杀驴了。
永乐帝本想再留李景隆两年,但是徐皇后旧伤复发,永乐帝表面平静,内心恨不得把李景隆捏死,为徐皇后复仇。
最先对李景隆挥刀的是永乐帝的亲弟弟、周王朱橚。
周王朱橚当年被李景隆害惨了,二儿子鬼迷心窍,被李景隆说服,诬告亲爹和大哥造反。遭受此等人伦惨剧,周王熬到咸鱼翻身,如何会放过李景隆?
周王最先开始弹劾李景隆,说他当年去周王府索要贿赂,把王府里御赐的好东西都搬到自家去了。
李景隆上书自辨,说绝无此事。纪纲带着锦衣卫去曹国公府搜查,果然找到了有着周王府标记的物品,真是捉贼拿赃,李景隆不晓得这些东西如何飞到自己府中,百口莫辩。
紧接着,刑部尚书郑赐弹劾李景隆,说他“包藏祸心,蓄养亡命,谋为不轨”。礼部上书李至刚也上书,说“李景隆在家里接受家人跪拜,行君臣之礼,大逆不道”。
成国公朱能,吏部尚书蹇义、六科给事中张信等大臣也纷纷弹劾李景隆意图谋反。
李景隆又上书自辨,说他家几百个仆人都是服侍人的,不会拳脚武功,怎么可能是死士?家里唯一算得上兵器的就是菜刀。
纪纲又带着锦衣卫上门搜检,从厨房炉膛灰里搜出兵器若干,然后放狗撕咬年轻力壮的男仆,男仆被逼无奈,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拿着棍子刀枪等兵器防身,毕竟在这个年代,一旦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是不治之症。
纪纲眨着桃花眼,拍手叫道:“李景隆,还说他们不会武功!分明什么刀枪棍棒耍的有模有样。”
众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纪纲收了笑容,玉手一挥,“拿下这群死士!”
李景隆见状,晓得一切都是纪纲栽赃陷害,什么周王府御赐之物、什么兵器死士,全靠纪纲一张嘴。
不,不是纪纲,纪纲敢这样张狂的指鹿为马,因为他背后有永乐帝的授意,就像当年洪武朝晚期的时候,群臣弹劾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一样。
是高祖皇帝想杀毛骧,以泄民愤。要不然,群臣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动毛骧分毫。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永乐帝如今把我的价值榨干吸尽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
李景隆扑通跪地,世袭罔替一等国公、太子太师、左柱国,群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国公,就这样从云端跌落,除爵、夺官、全家圈禁。
李景隆被单独关押,这一天,看守送来早饭,却在门口将食盒一扔,饭菜丢了一地,大声叫道:“李景隆!你爱吃不吃,居然玩绝食这一招逼皇上让步,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
李景隆饿得头发昏,“我没有绝食,你胡说八道,快把饭菜拿来。”
看守置若罔闻,早中饭三顿饭,顿顿如此,每次都把食盒在他面前摔掉,大骂他绝食,每日只送清水。
永乐帝不会杀李景隆,也不会杀他全家……就只好借口绝食,饿死李景隆了。因为他除了是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老臣,还是皇室中人,是皇帝的亲外甥。他的祖母曹国长公主是高祖皇帝的二姐,李家“曹国公”的爵位由此而来,沾了公主的光。
永乐帝吸取建文帝打压宗室,结果四面楚歌的教训,深知宗室的重要性,要稳住宗室,不能让宗室寒心,否则遭遇反噬,他的帝位不稳。
就这样,李景隆“被绝食”到了第八日,靠着清水过活,纪纲去看望他,还提着许多好吃的,李景隆闻着食物的香气,就像一把把刀子割着他的胃。
李景隆已经无力走路,他爬到门口,“吃的……给我。”
纪纲将手里的食盒一扔,大声道:“皇上所赐,你也拒绝?真是大逆不道。”
李景隆绝望了,虚弱的说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纪纲,你不要做得太绝了,甘当鹰犬的下场,都不怎么好。当年毛骧是怎么死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纪纲瞳孔猛地一缩,而后恢复如常,“毛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可能忘记。”
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弹劾过毛骧的人、每一片雪花、每一根稻草,我都牢牢的记在名册上,弄死一个划掉一个,你李景隆的名字也在上头,估摸过两天就能划掉了。我找着最好的契机除掉你们。
两天后,李景隆“绝食”气绝,尸首被秘密运走,挫骨扬灰,但是看守依然每天正常按点送饭,还是唱着独角戏:“这就对了嘛,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的家人也都活着,都是皇上恩典,知足吧。”
三保太监一行人赶到京城时,京中盛传李景隆绝食十天失败,恢复了正常进食,李家虽然谋反,但是永乐帝看在曹国长公主的份上,赦免其罪,李家兄弟们都封了官职,李景隆之孙还得封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职,世代享受富贵。
茹司药和谈太医去坤宁宫给徐皇后会诊,皇后已经病入膏肓,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了。
茹司药说道:“微臣这几年在云南新得一些中原没有的药材,虽然在周王的主持下验过药性,但每个人体质不同,对药物的反应可能不一样。”
言下之意,就是徐皇后还可以用新药抢救一下,但是风险极高。
永乐帝面无表情,只是下巴颤抖的胡须出卖了他的内心:杀了李景隆有什么用?我还是要看着妻子离我而去,怎么会这样呢?她只有四十五岁啊。
当年孝慈皇后去世时是五十一岁,父皇高祖皇帝还大哭孝慈皇后走得太早,可是如今,我的皇后只有四十五岁……
永乐帝猛地握拳,给这对夫妻下了免死金牌:“只管放手去治,朕不会治你们的罪。”
茹司药夫妻领命下去开方子。
弄死了李景隆,安抚了宗室,永乐帝听了三保太监关于安南国设伏灭了大明使团的汇报,“……黔国公沐晟已经开始集结军队,除了镇守云南的军队,目前有七万军队可以出征安南国,沐春大人为女复仇,已经主动请缨加入南征军,等待皇上下旨。”
这一次沐晟吸取了教训,要等到明确旨意才肯出兵,免得再挨骂——挨骂是小,失去新君的信任是大,他外公耿炳文全家都被永乐帝杀了,他不能再被新君怀疑忠诚。
身为藩国,居然敢斩杀宗主国使团,这次不仅仅是欺君了,是明目张胆的造反。倘若此事传出去,大明宗主国地位受到挑战,其他藩国还会认大明为主吗?
徐皇后病重,永乐帝本不想出兵,如今被安南打脸,如何能忍?遂封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大明南征总兵官,新城侯张辅为右副将军,带兵从广西进军安南国。同时封黔国公沐晟为左副将军,从云南出发。
永乐四年,十一月,两军在安南国胜利会师,一起集结兵力,和安南军在富良江大战。
永乐帝派出的朱能、张辅两位大将均是靖难之役从燕王府出来的猛将,铁杆心腹,这是永乐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对外战争,可见对这次战役的重视。
永乐帝下令“必以明年二月灭贼班师回朝”。他觉得三个月足够踏平安南国。
但是到了永乐五年二月,安南依然未平,徐皇后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了。
今年正月初一大朝会,进宫朝贺的诰命夫人只是隔着帘子朝着皇后的凤椅行礼,后来宫廷赐宴,众命妇们在尚仪局尚仪沈琼莲安排下按照品级坐下,接受赐宴,徐皇后的位置也一直空着,没有出现。
如此,徐皇后病重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朝野上下都知道。
皇后病重,需要静养,后宫嫔妃们每天在坤宁宫外行礼问安,而后退下。
徐皇后快不行了,但是永乐帝只有四十七岁,正值壮年,如此年轻,肯定会续弦、立新后。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纷纷议论新后会出自谁的家族。京城已经有好几个热门的人选。
只有一个人不是这么想的——那就是永乐帝本人。他不能想象,除了结发妻徐皇后,还有那个女人配当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他不想续娶。
南征军迟迟不得凯旋,军费开支惊人,皇后病重,后宫人心惶惶,朝野议论纷纷,永乐帝忍受着两面夹击,巨大的压力让他彻夜难眠。
这一天,永乐帝半夜批完奏折,去坤宁宫看徐皇后,走在空荡荡的东长街上,永乐帝突然停住脚步,吩咐三保太监,“你再去一次云南,把胡尚宫接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