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朝廷最危险的职业。
东宫,贵族里的高危人群。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抱团取暖,别无其他路可走。
太子因病足情绪崩溃,太子妃和郭良娣暖言相劝,字字真心,倒并非都出自利益捆绑。
太子脾气温和,没有架子,也不会为振兴夫纲而故意打压贬低妻子,遇到问题,他愿意和妻妾们坐下来平等的商量,与其说是妻妾,不如说是合作伙伴。
太子以前在京城当人质的时候,作为燕王世子,要拿捏好分寸,既要以忍耐谦逊的态度面对朝野“你爹兵强马壮是不是要反”的质疑目光,表示燕王府臣服中央,又要适当表现出强势,来保护燕王府的尊严。
高祖皇帝为了培养孙辈们,下令秦、晋、燕四个藩王府世子去阅兵,其他三个世子早早的去阅兵,唯独燕王世子快中午了才去,高祖皇帝问他为什么去那么晚,燕王世子说:“天气冷,让将士们吃完早饭,天气暖和一点再阅兵不迟。”
高祖皇帝大赞朱高炽爱惜民力,宅心仁厚,厚赏了他。
其实朱高炽是故意的,他已经有了一个骁勇善战的亲爹,也明知祖父忌惮父亲的实力,如果他也一副好战、对阅兵等军事活动表现出浓厚兴趣的样子,这只能让高祖皇帝更加猜忌燕王府。
高祖皇帝培养孙辈的政务能力,要世子们去值房处理如山高的奏折。
这是个送命题啊。
当时皇太孙朱允炆已经带领着太孙府的詹事院们处理奏折,当个实习“皇帝”,本应该是皇太孙做的事情,要藩王世子们搞这些做什么?
处理意见和皇太孙一致,或者不一致、或好或坏,对朱高炽而言,都是不应该,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考验更加严苛。
别的藩王世子战战兢兢,每一个奏折都仔细看,就怕疏漏了什么,怕皇爷爷怪罪,唯独朱高炽就像龙卷风的快速翻阅,只看涉及底层军民有关的奏折,“择其有大体可行者报命”,而且奏折上错漏之处也未指出。
高祖皇帝问他为什么疏忽大意,朱高炽说,“小的错误并不会亵渎圣听,只要是有利于军民提议就行了。”
朱高炽晓得,身为皇帝最为忌惮的藩王世子,不需要完美,有些小缺点会好些,但是又不能让人觉得他是个白痴,要表现出他对底层百姓的关心。
果然,高祖皇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赞他仁德。
朱高炽揣摩着上意,小心翼翼,维护燕王府的名誉,让皇爷爷对燕王府放心。但二弟朱高煦就不用像大哥这样考虑太多,他只负责爽。
遇到冷嘲热讽、风言风语的人,他直接就翻脸打人,时常闯祸,从来不吃亏,每一次打架,他都要把人打得不能动弹为止,高祖皇帝多次警告训斥这个不省心的孙子,都是燕王世子给弟弟擦屁股求情。
兄弟两人原本感情很好,就因打架这事多次争吵,是分裂的源头,朱高炽认为大哥软弱,尤其是对大哥朱高炽吃了早饭才去阅兵的事情嗤之以鼻:
“大哥,打仗的时候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你还等士兵吃饱了,太阳出来,天气暖和再进行阅兵,皇上夸你,可是好多人偷偷笑话你不通军事,阅兵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什么叫做军令如山?你一声号令,他们就是半夜睡在热被窝里也要起来接受检阅。”
面对中二少年朱高煦的指责,朱高炽这个的大哥不好和性格冲动的弟弟说的太细,免得传出去,他苦心经营的仁德绵软的人设就崩塌了,成了心机男,所以他只能忍住心里话,说道:
“我是为了燕王府的大局着想,你现在不懂,我不怪你,等你在长大了就知道了。”
朱高煦不晓得大哥的苦心,只要听见有人取笑朱高炽圆滚滚的身材或者吃饱了阅兵的笑话,他就像疯狗似的扑过去撕打,从来不服软,几次差点把人给活活打死了,高祖皇帝训他,朱高炽跪下苦苦求情,回去把弟弟再骂一遍——朱高煦是个中二少年不假,朱高炽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啊,他也需要发泄压力。
就这样,朱高煦觉得他是为了大哥的名誉而打架,大哥却骂他,根本不领情。朱高炽觉得自己为燕王府操碎了心,弟弟却不停的闯祸,炫耀武力,疲于给弟弟擦屁股收拾乱摊子。
兄弟隔阂由此而起。
后来胡善围负责有史以来第一次“选秀畎亩,联姻平民”,兄弟两个都娶了老婆。
朱高炽身为高祖皇帝最疼爱的藩王世子,特选了张氏和郭氏两个出众的秀女为妻妾。
张氏和郭氏擡进了燕王府,张氏爽利贤惠,郭氏身份高贵却无傲气,太子性格随和,三人很快如胶似漆,同甘共苦。
朱高煦也娶了妻妾,新郎官的火气有了新的渠道散发出去,朱高煦不再一味逞强好胜,注意力转移到造人上去了,燕王府稍平静了些。
再后来燕王炸裂的演技让建文帝相信他真的快要病死了,放了燕王府诸人回北平,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随后靖难之役开始了,朱高炽连唯一的儿子朱瞻基都被当成火种送去云南。
四年靖难结束,燕王登基,朱高炽以为苦尽甘来,可以歇一歇,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可是永乐帝迟迟不封世子朱高炽为太子,拖了又拖,等待封太子的每一天,朱高炽看似轻松,其实度日如年。
朱高炽身体不好,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长房人心惶惶,张氏和郭氏心神不宁时,他站出来制定了方针:任凭外头废长立幼的谣言如洪水滔天,我们只管在母后面前尽孝道,寻医问药,把母后的病养好,至于其他,就交给天命,我们已经尽力了。
朱高炽这个胖乎乎的主心骨硬实的很,撑着长房渡过了两年难熬的等待时光,最终天命眷顾,仁孝皇后病愈,朱高炽封了太子。
所有人,包括汉王朱高煦都觉得大哥得到太子之位太简单了,简直就是躺赢啊,大哥什么都不用做,父皇就把太子之位的宝座给了他。
只有朱高炽自己知道,他付出了一切,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穷尽所有的智慧和能力,才能有今天看起来“轻松”的胜利。
从封为燕王世子,在京城为人质开始,他背后种种努力,无人知晓,他费尽心机,却因身体肥胖,被人误会取笑是“心宽体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心宽,只是体胖。
他操碎了心,父母又远在北平,想要关心他也鞭长莫及,有时候压力太大了,他就用吃东西来转移注意力,毕竟胃和心脏的距离那么近,抚慰了胃,就是抚慰了心。
他越来越胖,越胖越吃,越吃越胖,原本刚开始只是富态,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胖子。
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若要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说的就是这个理。
有了皇后这个大靠山、皇长孙朱瞻基又争气,纵使汉王朱高煦再不服气,东宫这五年还是比较稳当的,太子朱高炽精神压力减少,小蝌蚪就活跃起来,生育能力简直要爆仓了,五年生了五个儿子。
然而好时光总是短暂,仁孝皇后去世,最大的靠山没有了,左脚出现畸形,不良于行,一个很可能会被砍去双脚的瘸子大胖太子,能够守住太子之位多久?
东宫再次回到了过去被“废长立幼”支配的恐惧。
丧母加腿瘸,太子不崩溃才怪。他是个人,又不是铁打的。
纵使妻妾温柔安抚,太子一时也很难回转,他一手一个,抱着妻妾痛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如涛涛江水,汹涌而出:
“孤从来没有害过人,与人为善,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姊妹,听东宫右春坊学士们的话,以贤德的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张氏和郭氏隔着一座肉山相视一眼,达成默契:让他哭,哭个够,哭完了再说。
太子情绪崩溃,一直哭晕过去。
门外,皇长孙朱瞻基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彻底没有动静,才进去看望父亲——身为人子,要给父亲留些体面,想必父亲不愿儿子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张氏和郭氏眼睛都红红的,朱瞻基说道:“母亲,郭良娣,你们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今晚我守在父亲身边。”
老大是个有主意的,说起来有些悲哀,东宫得到的圣眷,大多是靠朱瞻基在永乐帝那里刷好感得来的。
因而张氏从不把朱瞻基当成小孩子,她叹道:“你父亲的病……不容乐观,太医这时应该已经禀告了皇上,事关国储身体,胡尚宫下令封口,朝野内外无人知晓。可是你父亲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走路,只要下地,人们就会发现你父亲不良于行,纸包不住火。”
若是有其他隐疾,反正看不出来,可是腿脚却是瞒不住的。
朱瞻基说道:“父亲身体有恙,这又不是父亲的过错。何况腿脚不方便,又不会影响父亲说话办事,再不济……还有我,还有五个弟弟,母亲且宽心,总有办法的。弟弟们还小,正在到处找母亲,母亲多陪陪他们,这里交给我。”
东宫六个皇孙,太子妃张氏生了仨,侍妾李氏也生了仨,子息旺盛,后继有人。
张氏和郭氏退下去安抚孩子们。郭氏一直无孕,张氏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忙不过来,干脆把老二交给郭氏负责抚养,可见张氏和郭氏关系之亲密。
另一边,永乐帝听到太医们的汇报,当即坐不住了,赶来东宫看太子,毕竟是自己头一个儿子,永乐帝不可能对长子的病痛无动于衷,他刚刚失去妻子,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永乐帝进来时,正好看见朱瞻基在病榻旁边看着一张纸标记出足部的穴位,给生无可恋、对着床帐出神的朱高炽按摩病足。
消渴症患者的病足是灰败的颜色,肿胀变形,脚趾甲似乎有腐烂的趋势,一般人看了都觉得恶心想吐,何况用手揉捏呢?
朱瞻基是个孝顺的孩子。
听到门口有动静,转身一看,朱瞻基放手行礼,之后用一块布遮住父亲的病足。
这种动静惊醒了出神了太子,他看到父皇来了,立刻要起来行礼。
“免礼,你先躺着。”永乐帝拿起标记足部穴位的纸看了看,随后揭开儿子病足上的“遮羞布”。
朱高炽是个灵活的胖子,病足上头一空,连忙蜷缩起膝盖,把脚藏在被子里,“实在有碍观瞻,儿臣无颜以对。”
永乐帝说道:“你都舍得让朕的宝贝孙子捏脚,却不让朕这个当父亲的看一眼?”
朱高炽只得缓缓从被子里伸出大胖腿,露出病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臣没有好好珍惜身体,愧对父皇母后给的好身体。”
其实糖尿病和基因直接相关,是父母遗传基因突变产生的病症。但在这个时代,医学落后,消渴症大多是胖子,包括大夫都误以为是不注意饮食吃的太胖导致,朱高炽只得承认错误。
永乐帝看着长子这样,心下难受,一应责备之语全都抛到脑后,他伸手按了按儿子的病足,“疼吗?”
朱高炽心灰意冷,不再像以前那样伪装坚强,“不算疼,就是心里难受。”
永乐帝心里也疼,当年懿文太子过世,他带着全家来京城奔丧,本来对储位还有一点期待的,可是父皇却立了皇孙朱允炆为储君,把他二子二女都留在京城,以尽孝道的名义当人质。
当年长子朱高炽身材矫健,擅长骑射。可是当了十年人质,回到北平后,他几乎不敢认面前的大白胖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长子。
离家时是少年,归来时是胖子。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永乐帝缺失了儿子成长最快的十年,倘若一直跟着身边,他绝对不会放任儿子胖成这样。
说来也怪,以前太子总是努力表现,永乐帝还经常挑三拣四,各种看不顺眼。现在太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都不想掩饰了,永乐帝却开始怜惜儿子,为父爱缺失的那关键十年深深自责。
太子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样子,脸上依稀还有哭过的痕迹,谁还不是个宝宝了?这让永乐帝回想起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头一个儿子,他如何不爱?肥白的胖脚丫不知亲过多少次了。
现在这双脚丑陋不堪,甚至有截肢的可能,永乐帝心疼啊。
太子身体不行,但这又如何?他变成瘸子也是我儿子,我和妙仪头一个儿子。
况且……永乐帝看着一旁垂眸敛手,默默静候的朱瞻基。
朱瞻基没有哭,他坚强的就像一块石头,一如既往的处事不惊,淡定从容。纵使太子要瘸了,东宫面临易主的可能,他也不慌不忙,先来太子身边尽孝道。
朱高炽的胖,更衬托出他的瘦,他瘦而不弱,文采武功,挑剔如永乐帝,也是无一处不满意。
永乐帝想起第一秘书解缙的话——“好圣孙”。
看着泄气的太子,永乐帝难得露出慈父的一面,“行了,哭也哭过了,接受现实吧,不良于行无所谓,朕从未指望你去上阵打仗。男子汉大丈夫,跌掉了就重新站起来,腿脚不方便,肯定有人在背后笑话你,指指点点。你身为大明储君,要专注江山社稷,这些苍蝇蚊子哼哼的小事,不必在意。只要把大事作对了,你就是个好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