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太子妃急的团团转,“瞻基才十二岁,就要跟着皇上亲征,是不是太小了点?”
太子说道:“孤十二岁那年来到京城,名为孝顺高祖皇帝,实则为人质,从此和父皇母后分隔两地。汉王,永平公主,安成公主年龄更小。”
太子小小年纪,就承担着燕王府门面担当的责任,面对各种猜测质疑,还有高祖皇帝的试探试炼,他用食物来聊以自慰,出门时是少年,归来时是胖子。
太子过早成熟,汉王和两个妹妹三个正值叛逆期的弟弟妹妹抱团取暖,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妹离心,才有今日皇室乱象。
生在帝王家,都身不由己,谁的日子好过?
十月怀胎,太子妃到底是母亲,“殿下好歹在皇上皇后身边长到十二岁,瞻基不到两岁被抱去云南,五年才回来,这些年他在东宫就像个客人,处处小心,事事在意,在父皇身边的日子比你我还多,东宫也就是个他睡觉的地方。现在连每天见他一面也不能了。”
太子妃坐下擦泪,郭良娣劝道:“皇上带着皇长孙亲征,有人想跟着去都去不了呢,这是皇长孙历练的机会。我弟弟郭玹这次也会跟着北上,作为亲卫保护皇长孙。”
郭良娣的寡母徐夫人这次是下了血本,把一儿一女所有赌注都压在东宫这边了。
太子妃心下稍慰,虽依依不舍,也无可奈何。
得知大堂哥要跟着皇帝御驾亲征,朱瞻壑带着一堆东西进宫,送给朱瞻基,有轻便的皮盔甲、火药厂新制的火枪等等。
“晓得你什么都有,不缺这些,不过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朱瞻壑羡慕的看着大堂哥,“我也想跟着皇爷爷出征,但是皇爷爷不肯,说我还小。我那里小了,和你一样高,至少比你重十斤。”
朱瞻基长在试穿盔甲,里头空空,一副人在盔中晃的感觉,朱瞻壑穿的刚刚好,他穿的反而有些大。
“皇爷爷亲征,肯定不会只有一次,你耐心等下一次。”朱瞻基照着镜子,说道:“我最近长个,盔甲到了北平应该就合身了。”
又道:“我这次跟着御驾亲征,路途遥远,肯定赶不上祖母的大祥(去世两周年),到时候你替我给祖母上香。”
“还有——”
“停。”朱瞻壑捂着耳朵,“你比我父王母妃还啰嗦,我好容易从家里出来躲清静,你又唠叨上了。”
朱瞻基只得住嘴。他很小的时候就承担了东宫的责任,成为瘸子太子的左右手,堂弟朱瞻壑头上有强悍的汉王,万事都不用他这个世子操心,汉王只要得空就教训儿子,口头禅是“看看你大堂哥如何如何优秀”。
朱瞻基优秀得不像是个正常人类,朱瞻壑有时候都替大堂哥累得慌,他才不想成为第二个朱瞻基呢,他只想做他自己。
朱瞻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不服管教,经常顶嘴,把汉王顶的气得说不出话,拿着棍子要打他。
朱瞻壑当然不会乖乖挨打,跑到宫里去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那里躲着,他晓得汉王不敢在这里打他。
朱瞻壑进宫,当然会惊动永乐帝,没等汉王去柔仪殿把朱瞻壑揪出来,永乐帝就半路截胡把汉王叫到书房里一通教训,要他心平气和的教导儿子,不要总是喊打喊杀的。
抱孙不抱子,永乐帝甚少给儿子们笑脸,但对孙儿们还是很慈祥的。在永乐帝眼里,朱瞻壑不如朱瞻基乖巧,但是朱瞻壑相貌最像自己小时候,他舍不得孙儿挨打。
打不得,也骂不得,汉王只能和朱瞻壑讲道理,说来说去也就拿几句话排列组合,朱瞻壑听得打瞌睡。
朱瞻壑经常在朱瞻基面前抱怨,“你为什么总是为难自己?你就不能别那么优秀出众?我爹整天唠叨那句什么‘比你优秀的人还你努力’,你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要我们这些当弟弟的怎么活?”
朱瞻基只是笑笑,“等你到我这个处境就会明白为什么。”
朱瞻壑并不知道,朱瞻基其实很羡慕他。
朱瞻壑送了一堆礼物,末了,从压箱底拿出最后一件东西,“这是三保太监下西洋带回来的望远镜……三保太监送给阿雷姐姐,阿雷姐姐托我转送给你。”
朱瞻基迟疑片刻,接过望远镜,“她最近很忙吗?没空进宫,还要托你捎带东西给我。”
为什么不亲自来送一送呢?她进宫又方便。
朱瞻壑没心没肺,没有觉察出心肝九曲十八弯大堂哥的弦外之音,说道:“是啊,她很忙。三保太监航海回来了,带来许多奇珍异宝还有西洋的新鲜玩意儿。为了准备下一次远航,要造船厂造更大的船只,听说新船大道甲板上能够跑马,甚至种植蔬菜,阿雷很有兴趣,装成小太监,整日跟着三保太监到处跑,清点那些外来物品,还有抄录海图等事情,听说你要跟着皇爷爷亲征,就托我捎带这件东西给你。”
阿雷这种姑娘,是不可能闷在家里绣花写诗的,找点事情做也好。不过,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呢?还是从堂弟这里知道她的近况。
朱瞻基听了,心里有些失落,不好说阿雷,却板着脸教训朱瞻壑,“瞧瞧,阿雷一个姑娘都比你懂事,她为三保太监远航做准备,你整天无所事事到处瞎混。”
这下把朱瞻壑气坏了,“感情我进宫给你送行又送东西的反而成了坏事,哼,好心当驴肝肺。”
朱瞻基自知失言,连忙找了个借口,“我只是太为你着急了——我马上要跟皇爷爷北上,以后汉王若要教训你,没有人能拦得住,你要是再这样浪荡下去,不知要挨多少打。”
这下把朱瞻壑说抑郁了,“你的说对,保护伞没有了,我以后怎么对付我爹呢。”
朱瞻基遥指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祖母九泉之下会保佑你的。”
皇帝亲征,太子监国,两桩大事,都充满了仪式感。
亲征之前,什么天地、宗庙、社稷等等,以及大军所要经过的山川等等要进行繁复的祭祀大典,没有一个来月根本弄不完,永乐帝是个务实的人,他先带着皇长孙走了,一应祭祀都交给监国的太子代祭。
这可苦了企鹅太子,每一个祭祀活动都要参加,繁复的仪式往往一站就是半天,以师祭为例,除去前面的准备工作,需要太子参加正祭的就有迎神、除献、亚献、终献、饮服、彻豆、送神、望瞭八大步骤。
这八大步骤里,又细分若干个小步骤,小步骤,又由分为若干个分步骤,每一个分步骤,都有礼官进行了严格的分解动作,每一步都不能错,企鹅太子除了站着,还要根据分解动作做出各种反应。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第二大步骤初献,这其中刚开始的分解动手是洗手。
仪式化洗手,比洗十次头还累。
首先,太常寺卿要请代为祭祀的企鹅太子引领到洗手的位置。然后是圭、洗手、擦手、出圭四个分解动作。每个动作都要有太常寺卿奏请一次,企鹅太子就像一个上着发条的机器人,规规矩矩完成动作。
这只是开始,后面分解动作更复杂。
一个多月下来,企鹅太子瘦了一圈,但是双脚肿胀得惨不忍睹,尤其是左足,脚骨已经有明显的畸形,大拇指指甲都烂得脱落了。
太子能够坚持搞完所有的仪式,靠的是可怕的意志力。他穿着xxxxxl号礼服以及尚服局特制的软底鞋,双脚就像踩在刀尖上,简直化身为《海的女儿》里的美人鱼,将鱼尾劈成两半,每走一步,就像踏在刀尖上行走,对权势爱情的向往,让他她忍住了非人的折磨,熬过一天又一天。
没有敢劝太子歇一歇。
太子不能歇,一旦歇下,就是弟弟汉王代祭。连仪式都搞不好,谁会相信他有能力监国?
仪式这种东西,什么都不是,但又什么都是。
太子熬过来了,代价是一对烂脚——原本完好的右脚也有了病足的趋势,消渴症的病足越发严重了。
太子如此坚强,就连在一旁看笑话、等太子实在熬不下去,主动退出或者干脆当然晕倒,以备随时顶替太子完成祭祀任务的汉王都暗自佩服不已。
我错了,太子大哥不总是躺赢,起码在能忍这一条,我远远不如大哥。
汉王没有等来太子在祭祀上犯错。
不过,这只是开始,亲征鞑靼起码要打个一年半载,太子有的是机会犯错。
太子监国,在文华殿正常上朝。永乐帝给太子制定的权限说的很清楚:
“唯文武除拜、四裔朝贡、边境调发、上请行在,余常务不必启闻。”
意思是说,除了重要文武大臣的任免、邦交军事等国家大事以外,其余的事情交给你自行处置,不用问我。
这是太子监国的基本法。
永乐帝还教导太子治理“常务”的封建主义监国核心价值观:
“朕命尔监国,凡事务宽大、勿躁急,文武群臣皆朕所命,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敬之慎之!”
意思是说,凡事都要冷静,这些大臣都是我任命的,一定有我的道理,他们若有小过错,差不多教
训一下就行了,不能偏听偏信,做任何一个决策之前都要谨慎。
此外,永乐帝还制定了严格的监国程序,太子每一项举动,都必须在程序上合法:太子绝对禁止私下见官员,所有官员,都至少成双入对和太子议事。
大朝会之后,太子要召见官员谈事,“须与前项官员一同进出,如有独进独留者”,必须有监察御史、鸿胪寺官、司直郎、清纪郎这四个部门的官员在旁边监督。
如此严苛的程序,太子一举一动都在御驾亲征的永乐帝监督之下。
可是若监察御史等微臣包庇太子怎么办?谁来保证这个监督有效呢?
永乐帝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包庇太子的人——汉王。
太子监国,汉王监督太子,双重监督。汉王拿着放大镜观察太子,简直不要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