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仁孝皇后在柔仪殿的梓宫移到北平天寿山安葬,迁都北平之事再次由永乐帝提出来。
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疏通一大半了。
通过长达两年多的亲征鞑靼,以攻为守,北方边关的国防也加强了。
亲征的时候,北平就是永乐帝的大本营,已经有工部的官员测绘土地,画出了新都城和新皇宫的图纸,做好了初期的选址的工作。
我老婆葬在北平天寿山,将来我也会葬在那里。
……总而言之,肉都下到锅里给你炖了,你还敢不付钱,拍拍屁股走人吗?
永乐帝如此铁腕,群臣不同意也得同意,于是乎,在强悍的高祖皇帝时代都没有实现的迁都的愿望,在永乐帝手中实现了。
永乐帝为了表示出迁都的决心,下令后年,也就是永乐十三年会试地点在北平,各地举子都要去北上考试。
听到这个决定,群臣简直无语了。
礼部尚书说道:“北平连贡院都没有,各地举人在何处考试?还有会试考完发榜,还有皇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之后出榜单。考场在北方,皇上在南方,难道要举人们在考棚里考三天,又匆匆南下,千里迢迢来京城参加殿试?”
作为一代雄主,这些困难在永乐帝眼里都不是事儿,说道:“前元在北平留有现成的官衙,朕看前元礼部衙门的就不错,一应房屋楼舍都是齐全的,就要工部去加急改造一番,会试肯定能如期举行。至于之后的殿试嘛……”
永乐帝沉吟片刻,“朕明年还要去亲征,顺便去看新都城建造的如何,会试在春天举行,朕刚好可以在北平主持殿试。”
想了想,又道:“既然北平已经定为新都城,那就该改名叫做北京。”
永乐帝在北平,不,是北京就藩多年,又是屯田,又是疏通河道搞基建,因战乱和都城南下而日渐的衰弱的燕地为之复兴。
永乐帝在燕地深耕多年,威望颇高,很多当地百姓甚至只知燕王,而不知皇帝。
那里也是他和仁孝皇后一起度过青年和中年的地方,相爱相守,相互扶持,仁孝皇后也是因守护北京城而受伤,毁了原本健康的身体。
无论处于军事、政治,还是南京皇宫因填湖造地逐年地陷,宫殿地基不稳,频频出现塌陷,渐渐不能住人的原因,永乐帝对北京这块地的浓厚私人感情也是重要原因。
迁都就像天花板的第二只靴子,终于实锤了,有人觉得沮丧,不想离开江南温柔富饶之地,去北方吃风沙。
但有人看到了机会和商机。
比如两年之后的会试,中华大地,路程遥远,很多举人都是秋闱得中,取得会试资格后,就立刻赶到京城参加明年春天的会试,如果距离京城近还好,走了个十天半个月就到,倘若是云南,四川,广东这种偏远地区的举人,就必须立刻启程,所以有“上京赶考”之说,旅程紧,得赶啊。
如果是往年落榜的举人,为了专心准备下一次大明国家公务员入职资格考试,或者省点路费,就干脆就留在京城读书复习,准备三年后再战。
现在会试地点改在新都北京,这些举人早早到了北京备考,要不要租房子?要不要吃饭?要不要搞娱乐活动?
自古以来学区房都是最抢手的呀。
就在一些人惆怅迁都时,另一些人已经抓住商机,最先搬到了北京买地买房,等着房价飞涨了。
所以,迁都,不仅仅是劳民伤财,迁都也意味着更多的机会,是个庞大的基建工程。
与此同时,大明宝船厂四十艘大海船造好了,郑和太监带领二万六千八百多人登船,这其中包括官员水兵、阴阳师、一百多个大夫、通晓各国语言的翻译、一百四十多个负责记录的书手,还有几十个太监等等。
最大的海船就像三进豪宅,甲板可跑马,还有果园菜圃等等,国人无论去那里都喜欢种菜自给自足。
郑和太监下西洋那天,阿雷并没有去相送。
她在宝船厂书房里,一张张整理着大船各个局部的图纸,她在这里干了两年了,为了精准的画出图纸,她自学算术,胡善围也为她收集了各种算学书籍,在大海航行的海船,有她的一份功劳。
两年的时间飞驰而过,阿雷眨眼从女孩变成了十三岁的豆蔻少女,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喜欢算术、绘图,当一根根木头或者轴承铁器通过裁剪、打磨、拼接在一起,就像赋予了新的生命,这让阿雷兴奋不已。
由于长时间专注的伏案工作,甚至挑灯夜战,阿雷的眼睛有些伤着了,看书的时候觉得字迹模糊,头总是不知觉的越伏越低,胡善围发现阿雷眼睛出了问题,连忙勒令她不准晚上看书了,还为她弄了一副西洋的眼镜,用于白天看书时佩戴。
有弧度的玻璃镜片、眼镜架子是海底珍贵的玳瑁磨制而成,轻便舒适,末端穿有小孔,系着两根绳子,绳子挂在耳朵上,或者在脑后系成绳结,以固定架在鼻子上的眼镜。
有了眼镜,阿雷不用低头也能看清楚字迹,颈椎不再疼痛了。
郑和太监下西洋,大概两年才能回来,阿雷一下子成了失业下岗人员。
身为女性,不能登上自己出力建造的大海船去远航。
阿雷也不想让姐姐姐夫为她担惊受怕,只得压抑了内心的渴望。她现在身形雌雄莫辩,还能勉强装作小太监跟着郑和太监忙里往外,等郑和太监两年之后回来,她就已经十五岁了,再怎么女扮男装都掩饰不住的,所以她这次失业,以后根本无法再就业了,等于终身失业。
阿雷心里很是失落,没有勇气去送郑和太监,怕自己当场忍不住哭出来,便来到宝船厂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这个让她快乐过,也让她悲伤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阿雷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准备了几只大箱子,她戴上玳瑁腿的眼镜,一张张的整理图纸,将以后可能还会用上、或者作为参考的图纸放进大箱子里,放到宝船厂的库房里备用。
阿雷装了几箱子,废纸篓的废图也倒了好几次,屋子里的东西才减少不到一半。
当废纸篓再堆成坟头时,阿雷提着废纸篓出去倾倒,一个声音响起来,“我来帮你倒。”
正是皇太孙朱瞻基,他依然瘦瘦长长的,如果非说他和以前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更长更瘦了。
朱瞻基的身材从凤尾竹变成了一根挂面,还是没有下锅煮的那种,挺拔硬长。
阿雷忙着清空书房,没有拒绝朱瞻基,坐下来继续整理图纸。
朱瞻基弯腰搬纸篓,紧窄的腰身,简直要担心他会从中间折断了。
朱瞻基倾倒废纸篓走进来,又帮忙将图纸分类。
阿雷连忙阻止:“我自己来,这些图纸该放在哪个箱子是有讲究的,莫要弄混了,郑和太监说他还会继续下西洋的,想必这些还能用得上。”
朱瞻基说道:“我在北京参与规划新的宫城和皇城,还督造天寿山的长陵,我看得懂,就凭你一个人,到掌灯时都未必能整理完毕,何况你的眼睛……以后少在灯下。”
朱瞻基是个完美皇太孙,天资聪颖,啥都懂一些。
阿雷见他是个内行,便没有阻止,由着他帮忙。两人隔着一张宽大的画案对坐——沐春曾经在上面睡过觉,两人没有交谈,书房里只有纸张的哗啦啦声。
汉王世子朱瞻壑跟随父亲一起登船,送仁孝皇后梓宫入葬,来回加上繁琐的仪式,估摸半年才能回来。倘若他在这里,三个人聚在一起,肯定很热闹。
以前朱瞻壑在的时候,阿雷总是嫌弃他太吵。现在水坑弟弟去了北京,换成小基哥回来了,阿雷又觉得朱瞻基太闷。
阿雷心想,要是把这两个人捏在一起揉碎了,再劈成两半,重新捏两个人,那就堪称完美了。
朱瞻基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阿雷,两年多不见,她性子变成沉静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跑到外头疯玩,她把自己埋在纸堆里,终日都不出门,皮肤白净得近乎病态的苍白,她穿着圆领袍,头上戴着黑纱幞头,扮作小太监,鼻梁上横着一副圆框玳瑁腿眼镜,玳瑁天然的花纹很像琥珀,这是她唯一的装饰,眼镜衬得她的脸格外精致挺秀。
镜片也未能阻隔她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她还是以前的阿雷,又不是以前的阿雷了。她就像风水师手里的八卦盘,变化万千,充满了变数,他捉摸不透,想要靠近,却不知章法。
黄昏时,夕阳穿过窗户,将隔着书桌的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叠在一起,朱瞻基有些出神的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
“好了,都整理完毕。”阿雷站起来,揉了揉酸疼的颈脖,“箱子就放在这里,会有人过来收进库房,我们走吧。”
朱瞻基跟着她出门,问:“你不拿点什么东西留作念想吗?”
阿雷笑了,指着自己的脑袋,“都装进这里啦,学到了就是自己的,片纸都不用带走。”
阿雷强颜欢笑,此时她的心里就像身后的书房一样,空落落的,失业了,未来要做什么呢?阿雷很是迷茫。
哪壶不开提哪壶,朱瞻基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说完,朱瞻基立刻后悔,他不该说这句话的,太伤人心了。怎么回事?我明明在皇上面前对答如流,从不惹皇上生气的,怎么到了阿雷这里,就频频说这些蠢话。
为了掩饰难过,阿雷习惯性的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先回家歇一歇,然后……”
阿雷尴尬的笑,“还没想好。”
别总是问我呀,阿雷不想说自己的事情,反过来问朱瞻基,“皇太孙应该很忙吧,不像我这样无所事事,今日怎么有空出宫?”
朱瞻基:郑和下西洋了,你身为女子不能跟着去,觉得你会难过,所以出宫安慰你——结果适得其反,我总是说蠢话,还让你更难过了。
朱瞻基觉得自己很无用,当然不敢直言目的了,只得说道:“哦,我看看郑和下西洋的壮观场面,顺便来看看你。”
阿雷打量着朱瞻基的穿着,“皇上亲自送的郑和太监一行人,你跟着即可,为何微服私访,偷偷摸摸到去看?”
朱瞻基这次终于说了实话,“皇上亲征、疏通大运河、新建都城和皇城,样样都要花钱。这两年皇上在外打仗只管花钱,太子监国,管着赚钱,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还不能增加赋税。”
“太子好容易堵上这些无底洞般的窟窿,觉得郑和下西洋不像前面几项有立竿见影、有利黎明百姓的效果,故内心是不支持的,只是迫于父皇的压力,不得已拨了银子支持郑和下西洋。”
“所以,我不能明目张胆的去看郑和太监的船队,免得太子难受,觉得我只偏向皇上,不理解太子的难处。”
朱瞻基的心眼多如马蜂窝,身为皇太孙,夹在皇上和太子之间,他需要找个平衡,因为他两边都得罪不起,两边的情绪他都要照顾到。
阿雷听了朱瞻基弯弯绕绕的解释,觉得他活得比以前更累了,难怪不长肉。
阿雷有些怜悯的看着朱瞻基,“当皇长孙很累吧。”
朱瞻基说道:“身在帝王家,谁人不累?”
阿雷脱口而出,“朱瞻壑啊,我看他过的很轻松的样子,整天嘻嘻哈哈哈的。”
朱瞻基看着阿雷提起朱瞻壑的时候,眼睛里都发着光,心里涌起一股酸意,说道:“是啊,他有条件去逍遥自在,随心所欲,但是我没有,我做任何事情都必须瞻前顾后,我不得不这样做,谁叫我是东宫皇长孙呢?除了往前走,别无退路。”
阿雷一噎,我只是关心你,同情你,问你累不累,结果你就像吃了火药似的说了一通话怼我,我又没说你这样做不对!
话说完,朱瞻基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你是不是傻!你和阿雷争辩什么?你赢了就开心了?你怎么见到她就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