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陈寺也与宋氏兄妹一块儿长大,且是宋氏家臣,即便不为那一点年少情谊,作为主家,在家臣横遭不幸后,若是没半点举动,岂非让其他为宋氏效命之臣心寒?
宋兰真是决计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不管最终真凶是否能查到,她一定会亲自前来,且一定会带着作为宋氏少主的宋元夜大张旗鼓的来,好彰显主家对臣下的重视。
所以刺桐离开义庄去往城门方向,绝不是就此离开——
而是前往迎接。
周满心里只想,希望金不换在对刺桐撒谎之前,已经把义庄那边的现场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否则若有什么遗漏,倒霉的可不止她一个。
王恕听了她的话,仔细一想,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蹙起眉头。
周满却道:“吃饭吧,等会儿熟人来了,说不准有热闹看,就没得吃了。”
王恕不由看她:“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周满笑道:“我一介在剑门学宫求学的学子,与那陈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过偶来泥盘街,在你医馆中蹭上一顿饭,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当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王恕实在佩服她的胆色。
周满夹了一筷子青菜到碗里,却是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他一句:“话说回来,昨夜你知道我是去对付金不换的,却还给了我一枚天元丹。我便一直在想,金不换手里不会也有一枚吧“
""
王恕忽然觉得今天的青菜炒得的确不错,埋下头去夹菜,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周满一看,顿时笑了:“我们王菩萨,修为不高,学什么都不灵,唯独这端水的功夫炉火纯青,竟练得一等一的好。“
王恕面颊隐约发红。
他咳嗽了一声,也不知为何不敢为自己分辨半句,只看见边上那锅热汤,于是连忙替她盛上一碗:“鱼头豆腐汤,但加了杜仲、当归、桃仁,于伤势修复有益。咳,你多喝一些。”
周满似笑非笑望着他,刚想继续调侃两句,可没料,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汤碗时,忽然眉头一跳,缩了一下手。
王恕一怔:“怎么了”
周满不由望向他,也望向他端着汤碗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的手掌,慢慢皱起了眉头,只问:“你感觉不到吗“
王恕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周满便重将灵力凝于掌上,从他手里接过那一碗汤来,指尖所感清清楚楚,没有半分差错——
的确是烫,寻常人拿不住的烫。
可王恕竟好似没有半点感觉。直到瞧见周满将汤碗接过,手掌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灵力光泽,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手指已经被方才的汤碗烫红了一片。
周满于是一下想起了大半月前,在病梅馆外暗中窥看到的那一幕:药童在门口煎药,揭开药罐子时不慎打翻了盖子,王恕手快,将那本该滚烫的盖子接住,指腹都被烫红了,却好似没什么感觉,只略略皱了一下眉……
这个人的痛觉,不太对劲。
她开口便想询问:“你……”
然而话尚未出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喧嚷,将她的声音打断。
周满差点以为是宋氏的人到了。
可仔细一听,定眼一看,才发现来者是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怀中抱着一四五岁的男童,分明脸色发青,气息已绝。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妇人已哭得满面泪痕,一路到得病梅馆门外,一看见门内的王恕,悲伤便瞬间化作了怒焰,竟将孩子尸首往地上一放,冲上来便揪住王恕,“庸医!都是你这个庸医!还我孩子命来,你还我孩子的命来——”
这变故来得突然,周满都没太来得及反应。
泥菩萨一个在参剑堂学剑却连剑一都打不过的,反应自然更是迟钝,只这片刻已经被妇人揪住,挨了好几下打。
这时药童孔最与尺泽才连忙冲上来,一个将王恕护住,一个去拦那妇人。
“那不是垂柳巷的孙嫂吗?丈夫死了两年多,靠她一个人养活孩子,前几天还好端端的……”
“是啊,这意思是病梅馆治死了人?”
“不会吧,两年多来,也从未出过这样的事,王菩萨治不了的病都会明说的,总不至于把人治死。”
“才四岁多点,太可怜了……”
……
病梅馆外顿时聚了不少人,显然以前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都不由惊疑,小声议论起来。
王恕挨了打,脖子上都被挠出一道血痕,还有些茫然:“他只是有些寒热之症,半月前我给他开了药,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那妇人被药童与周围人拦住,但哭道:“半月前吃过药是好转了,可三天前突然恶化,我又将你开的药给他煎了几副,谁想到不仅没有好转,我今日晌午从山里干完活回来,他已经躺在床上,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泥盘街上谁不信你王菩萨?我连日来给他吃的都是你开的药,可却眼睁睁看着他没了……”
她说着,又扑到那孩子身上哭。
王恕怔愣着回不过神来。
药童孔最却是满面怒色:“我们大夫在泥盘街行医也有两年,平日里周济布药,连进门的乞丐他也一样医治,一直以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街坊邻居都是有目共睹。你凭什么说是他开错了药,害死了人?”
那妇人抬首,双目充满愤恨,竟道:“你问凭什么?好,那我就告诉你凭什么!”
她竟直接走出医馆,到外头街面上一看。
门外便有个卖炊饼的小摊。
妇人径从小摊左右两边各取了一块炊饼,拿进来便举到王恕面前,一双眼底蓄满了泪:“这两块饼,一块甜,一块咸,但请王大夫告诉我——哪一块是甜,哪一块是咸!”
王恕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两块饼上,却是动也不能动一下。
周满心中便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那妇人见了王恕这般反应,眼底的泪一并滚落下来,已是伤心欲绝,丧子的愤怒令她状若疯狂,嘶喊起来:“分不出来,也不敢尝吧?那日你到我家中看诊,我为你煮了一碗面,但误放了两道盐,你却一点也没尝出来!你是一个大夫,可竟分不出甜咸苦辣,又怎敢开馆行医,为旁人治病!”
神农曾尝百草。
大夫虽不用亲尝每一片药,可连甜咸苦辣都分不出的大夫,谁敢轻信?
听者中顿时一片悚然。
异样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了堂中这道萧疏的身影身上。
王恕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但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满在旁边紧拧了眉头。
还好孔最拦在最前面,大声道:“尝不出甜咸苦辣便不能当行医吗?在此之前我们大夫从未出过错!要给人定罪,总要讲个证据吧,你们把药方和药渣拿来!”
大夫开药都会给药方留作存证,怕的就是万一将来出事好有个查证。
孔最不相信王恕会出错,自然会要药方。
可周满看见,王恕好像完全没看见这些。
这尊泥菩萨只是看着地上那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小孩儿,整个人都在恍惚之中。
直到那妇人拿出药方:“这就是你当日开给我儿的药方,且看看是不是你的字,难道还能抵赖?”
同时有街坊端来了熬药的药罐,将里面黑乎乎的药渣倒在桌上一张白纸上。
孔最拿过那张药方看了,确系王恕字迹。
王恕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拨开那些被浸润的、已经熬过两轮的药渣。
这里面大多都是些草木的根茎,极好分辨。
连周满都能辨认出里面有好几味常见的草药,比如柴胡、防风、当归、甘草……
但在拨开中间那一点药渣时,他枯瘦的长指忽然停住不动了,目光也凝在那一处,好像看见了什么。
周满甚至感觉他手指隐约颤抖了一下。
他这般的反应,何其让人怀疑?
那妇人见了,几乎立刻就冲了过来,又要向他厮打:“说啊,那日药童不在,是你亲自替我儿抓的药!你说啊!是不是你抓错了药,害了我儿性命!你这个庸医,你这个刽子手!”
王恕只是怔怔看着她。
那妇人衣袖上还沾着点山间野草碎花,鞋上也一片泥,是没了丈夫,需要自己每日去山间劳作养育孩子的苦命人……
他的沉默,与默认有什么区别?
那妇人愤恨之下,抄起空了的药罐,便朝王恕砸来。他好像也忘了躲避,竟然被那药罐一下砸到脑袋上,额角顿时破了,淌下鲜血来。
孔最、尺泽见状都是大惊:“先生!”
整间病梅馆忽然乱成了一团,吵闹的吵闹,劝架的劝架。
王恕下意识按住额角伤口,却觉得什么声音都好似离他远去,连着那妇人伤心又狰狞的面目,都模糊在一片大雾里。
在一片难以感知的恍惚里,那妇人好像哭着晕倒了,又是一堆人乱糟糟的将她扶了出去。
兵荒马乱后,人都散了。
可那些惊讶的、怀疑的、不敢相信的眼神,还有方才安静躺在地上的、那小孩儿的尸首,都像是印记一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孔最没被方才闹事的场面吓着,却被王恕这恍惚失神的样子给吓住了:“先生!先生……”
王恕慢慢放下自己按着额头伤处的手。
枯瘦的长指上沾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周满也觉他这状态不对,轻轻唤了一声:“泥菩萨……”
然而他没有回应,只是垂下手,立得片刻,竟失了魂般,朝着后堂走去。
后园里栽着好多萧疏的梅树。
他便坐在那台阶上,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些枝条。
难道真是他开错了药?
这时就连两名药童都不敢确定了。
唯有周满,盯着此人枯坐的背影看得片刻,回想方才他查看药渣时的细节,总觉不太对劲。
眉头悄然拧紧,她干脆没管这仿佛已经失了魂魄的泥菩萨,只自己返回了前堂,拨开那堆药渣细看。
第一遍翻过去时,实没什么发现。
但当她第二次仔细翻看中间那部分药渣时,便从一堆草木根茎里,发现了一点极为细小的东西。
泥菩萨开的药方,就搁在旁边。
周满认不全药材,考虑片刻,轻声叫了孔最过来,只问他:“这是什么?”
开医馆治病救人的菩萨,竟尝不出甜咸苦辣,而且还治死了柳叶巷杨嫂年仅四岁的儿子。
消息一出,几乎立刻传遍了泥盘街。
众人找了个略通医理的赤脚大夫,给昏过去的杨氏扎了针,总算才使人醒转过来。
杨氏一醒,想起那苦命的孩子来,不免以泪洗面。
街坊邻里想起这两年来,竟不知给自己看病抓药的大夫天生味觉有异,一面觉得遭了欺骗,一面忍不住后怕,一面还为杨嫂这还没长大的孩儿鸣不平。
一时间群情激愤,都觉不能就此罢休。
于是过午未正时分,邻里中有青壮者,抄了棍棒锄锤,便拥着杨氏一道重新来到病梅馆,要讨个说法。
孔最见这帮人来势汹汹,还带了家伙,顿时警惕起来,想要拦住他们:“站住,你们要干什么?!”
有人叫起来:“王恕呢,叫他出来!”
孔最、尺泽两个都是年纪不大的小药童,又并未修炼,竭力想要拦住他们。
然而大家早认定是王恕治死了人,越被拦住,越是生气。
“开错了药治死了人还不让讨个公道吗?”
“庸医怎么敢开馆害人?”
“我们今天就把这地方给你砸了!”
……
当即有人抄起了棍棒,就要朝着东面药柜砸去。
站在那堆药渣旁边的周满,终于忍无可忍,拂袖一掌挥了出去。
那些高举着棍棒的人猝不及防,全都站立不住,朝着后面倒退而去。
众人这时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周满:“好啊,他请了帮手,还是个修士!”
她的出手激怒了所有人:“有修士庇护便可以为所欲为,治死了人就不用偿命了吗?原以为是个真正的菩萨心肠,没想到跟云来街那些人一个样!”
就是杨氏都没想到:“他害了我孩儿的命,凭什么敢躲着不出来见人!”
周满穿着那身浅紫衣裙,神情冷淡,平静地扫了所有人一眼,只问杨氏:“你是来给你的孩子讨个公道是吗?”
杨氏含泪道:“不错,我孩儿凭何枉死!”
周满指着那堆药渣:“这堆药渣,确系你从药罐中倒出,是你孩儿这几日来所服之药?”
杨氏道:“绝无差错。我难道还会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来栽赃他吗?”
周满深深地看她一眼,只拈起那药渣中一点细小之物,举至杨氏眼前:“那你可认得此物?”
那似乎是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几朵花,因混在药渣中久熬,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被浸成深褐,蔫搭残损。
杨氏完全不记得开的药中有过此物:“这……”
周满便道:“此乃芫花,并非药方上所开的任何一味药。此花生长于山间,虽然也可入药,可若与甘草一同……”
“周满!”
她话音未落,一道抬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将她打断。
周满转头便看见了泥菩萨清癯的身影,额头上的伤口尚未处理,一身旧道衣上还染着流下来的鲜血,走过来时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但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朝着周满走去。
他似乎要阻止什么。
然而周满看了他一眼,根本不理会:“与甘草一同,便应了药中‘十八反’的大忌,会生毒性!你的孩子连日服用此药,又岂能不出事?”
杨氏茫然:“可我没有……”
王恕又急急叫一声:“周满!”
这时他已经来到她身边。
但周满却抬高了声音,逼视着杨氏,语速极快:“你当然不是有意的,可你自己看看你的衣袖——”
“不要说了!”
王恕劈手夺过了她拿着的那一小把药渣,攥在手里,一双眼抬起来望着她,声音却低下来,近乎恳求。
“周满,不要再说了……”
周满回望他,回望着这一双满盛着人世悲苦的眼,却忽然不知到底是失了孩子的杨氏可怜,还是这尊不敢告诉杨氏真相的泥菩萨更可怜。
她只觉得荒谬。
于是也没掩饰自己对这种荒谬的嘲讽,冷笑一声:“为什么不能说?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知晓——”
这一句话,顿时像一道炸雷劈下,杨氏一下都愣住了,一阵眩晕。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袖。
那上面沾着一点山间的碎花野草……
王恕却不敢相信周满如此冷血,但觉胸膛内一团火炸了开来,一把将她抓住拉至后堂。
平日的病秧子,这时力气竟然极大。
周满到得后堂,才反应过来,将他甩开,嘴角噙着冷笑:“怎么,王大菩萨慈悲为怀,也要训人不成?”
王恕失望愤怒已极:“人命关天,你怎能胡说八道!”
他平素为人宽厚温和,从来不曾对谁红过脸,更何谈是这般的疾言厉色?那张笼着一层病气的苍白面容,都泛上了一点异样的潮红。
孔最害怕出事,从前堂跟来,见这场面,竟不敢上前劝上半分。
只那二人立在廊下,互不相让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