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黎明前去了剑顶,直到次日也没下来。
学宫里却是热闹极了。
不仅六州一国各大宗门的修士到了,齐州稷下学宫、神都伊川书院、中州岳麓书院的学子们也都到了,除伊川书院之中世家子弟颇多自矜身份之外,其他两家都迅速与剑门学宫这边打成了一片。
当然,这大半得归功于一个人——
李谱。
这位南诏国国师的弟子,也不知怎的,对每一位来参加剑台春试的年轻修士都怀有极大的热情,恨不能一见面就跟人掏心窝子,聊透祖宗十八代各喜欢穿什么色的衣裳。对稷下学宫、岳麓书院两家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更是关怀备至。若非伊川书院的那些人端几分架子不太搭理他,只怕他早跟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才过没一天,大家已经被他聚集起来,时不时饮酒吟诗斗剑,堪称宾主尽欢。
周光对此十分不解:“李谱师兄,你之前不还担心自己春试排名不佳吗?怎么春试都要开始,你不临阵磨枪,还……”
李谱一搭他肩膀,得意洋洋:“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无论如何,咱们是主,人家是客,怎么也得使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吧?不然人家刚到蜀中,水土不服,万一上了台,发挥失常,怪到我们头上,那可怎生是好?再说了,大家提前认识认识,打好交情,也免得回头台上比试时一朝上头失了和气。”
周光一没想清楚修士不是普通人,为何会水土不服,二不能理解,上台比试本就刀兵相见,求和气有什么用,只是看李谱说得头头是道,便不免想,或许是自己懂得太少,于是下意识跟着点头。
只有妙欢喜在旁边看着,一句话揭穿所有:“和气的意思,就是你先跟大家混熟了打好交情,大家看你招待的面上,到台上也不好下手太狠,如此你就可以输得不那么难看,也就能少挨你师父几句骂吧?”
李谱:“……”
妙欢喜这人忽然就不妙起来了!
他干脆假装没有听见,也回避了周光忽然变得一言难尽的视线,只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突然想起来,一会儿还要带他们逛逛学宫呢,你们聊,我先走一步。”
说完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李谱倒是没有撒谎,他确实要带稷下学宫、岳麓书院两家的同道参观,只不过不是人家要求的,而是他自己主动提的。
在剑门学宫,千仞剑壁自然是个必须去看看的地方。
斜阳余晖渐渐铺平时,浩浩一行数十人就已走到了剑壁底下。抬头一望,剑顶剑阁高耸在云,勾连鸟道险峻蜿蜒,前人剑迹斑驳纵横,果真是气魄雄浑。
李谱心中豪情顿生,忍不住开始吹嘘:“这剑壁立在此处,已逾千载,往前看古人尽在,往后看来者不绝,听说剑门学宫的建立,一半是因为外面那座剑门关,另一半便是因为眼前这面山壁了……”
有人点头道:“那和我们岳麓书院也差不多了,虽然本来就名驰一方,可自有船山先生后,日增其辉,后来甚至成立了船山社,以承先贤之思。”
也有人道:“我们稷下学宫也有争鸣社。话说回来,剑门学宫倒好像没这个传统,从来不曾听说立过什么社……”
李谱连忙道:“有的,谁说没有?以前没有,但从我们这届开始就有了。”
众人一听都诧异:“有了?”
李谱便与有荣焉般把头一抬,只道:“去年刚结成的,分锅社!”
旁边人下意识道:“分锅社,好名字,好……等等?”
话说一半才觉不对,表情都微微呆滞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分、分什么社?!”
李谱道:“分锅社啊,怎么了?”
剑壁下面,忽然静了。
不管是稷下学宫的书生,还是岳麓书院的学子,这时全都露出一种大为震撼的表情。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用一种堪称艰难的声音,委婉地夸赞道:“不、不错,是个好名字。不知是贵学宫,谁人如此、如此……别出心裁?”
李谱笑道:“那当然是——”
刚说到这儿,他一抬头,忽然看见了半山壁那道身影,于是面露惊喜,径直朝那方向一指:“正好,这不来了?”
众人随之调转视线,便见一玄衣女修手持雪色长剑,顺着险峻鸟道如履平地一般,从剑壁上下来。
李谱远远向她挥手:“周师姐,周师姐!”
周满听见声音,见得这边一群人都在,顿得片刻,便往这边走来:“你们这是?”
李谱便道:“这些都是稷下学宫、岳麓书院的同道,我带大家逛学宫呢。师姐还没跟他们见过吧?这位是岳麓书院的谈忘忧谈师兄,这位是稷下学宫的孟退孟师弟,跟我们学宫的孟师兄都是儒门出来的,也是师兄弟……”
周满顺着李谱介绍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谈忘忧大约是这一届岳麓书院的佼佼者,一身月白长袍,生得一张没有表情的冷脸,貌若好女却偏偏过于严肃,光那冰沁沁的视线向人投来,都得冻得人打个哆嗦。
另一边那来自儒门的孟退,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看起来还是个弱冠少年,有些娃娃脸,生得眉清目秀,只是看起来不太精神,偶尔抬起手来揉揉眼角,一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模样。
她照例寒暄:“幸会,幸会。”
只是扫眼一看,未免觉得众人看她的眼神,似乎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谈忘忧面容冰冷,内心却极为丰富,不免想:这周满凶名在外,长得一副好皮囊,乍望其气峻拔深静,可内里……怎会起出“分锅社”这种名字来?剑门学宫之人涵养堪忧,往后恐怕有难了。
孟退则是有些出神:这位周师姐,一看就好像那种连熬十个大夜都不觉得困的人啊,好羡慕。
众人这时才回过神来,连忙给周满还礼,口中只道什么“久仰”“果然非同凡响”之类的只有自己才能听懂深意的话。
周满前两日才与王诰起了冲突,此时见了众人反应,便只当是那日的消息传了开去,大家对她探究好奇,倒也还没往深了想。
她只是盯着孟退,越看越觉得哪里熟悉。
这没精打采仿佛永远也睡不醒的架势……
眼皮猛地一跳,后脑勺更是一激灵,想起的瞬间,周满险些没忍住骂出声来——
这不活脱脱前世替孟春半送檄文的那个吗!
她神情微变,忽然问:“孟师弟,齐州儒门就你们这些人来?”
孟退有些迷糊,下意识点头:“是的。”
周满便问:“孟春半不来么?”
孟退道:“师叔祖她懒得出门,所以托我……咦,周师姐怎么会知道?”
话说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了,连原本睡意朦胧的眼睛都一下睁圆了,仿佛遇到令他极其不解之事:“师叔祖从来只住在书山之上,不曾踏出学海一步,名声从未传出,也就我们儒门知道,整个齐州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她。周师姐竟认识吗?”
周满早在听见他“师叔祖”那三个字时,就已经在心里骂开了: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她化成灰我都认识!
孟春半大约与她同龄,只是在儒门中辈分极高,就连掌门荀夫子见了她都得叫一声“小师叔”。
此人生平所好,只有两样,一是读书,二是骂人。
书读越多,骂人越狠!
为了骂得有理有据滔滔不绝,读书也就越发勤奋刻苦。为了读尽天下之书,甚至懒得出门一步,旁人若要相劝,她便说自己是“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
其所住之处,名为“书山”;书山所环,乃为“学海”。上书山,须走“勤径”;渡学海,必乘“苦舟”……
此人德性,光看起的这些名字便可见一斑!
周满前世入主齐州时,还不知有这么个人物。在天门中得了十二道金简后,她蛰伏十数年好不容易修炼到化神境界,才敢上岱岳,承继武皇遗志,在玉皇顶上重开道场。
可谁能想到,还没三天,就被人一卷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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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檄文笔笔锋利,句句狠辣,一骂她逞凶斗狠,昔日于天门中与人夺宝杀了不少修士;二骂她重开武皇道场名不正言不顺……
落款处只有短短五字:孟春半,儒门。
“孟春半”三字在前,“儒门”两字在后,显然在她心里,自己比儒门要厉害不少。
周满使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儒门原来还有这一号人,一位女儒。
那时她还不知道孟春半秉性,只道儒门在齐州向来是第一等的大宗门,又正好在岱岳山脚下,而玉皇顶却在岱岳高处,许是儒门担心自己如当年的武皇一样打压他们,才先派了个人来骂她。
周满根基尚浅,还不想与他们冲突。
于是她正经八百,态度诚恳,亲自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回函,解释自己在天门中与人争斗属于互杀,于道义丝毫无损,又说自己承继武皇遗志之事只为尽一份心意不求名正言顺,更无意对儒门做些什么,尽可放心……
整整五页,写完使人送回儒门,顺便还送了几份礼物。
周满心想,这下面子里子都有了,总不至于再与自己纠缠吧?
然而万万不料,当天晚上一封新的檄文就送回来了——
这回是骂她巧言令色假仁假义,妄图以利动其心,德行不好,比杀人夺命还可恨!
周满打开一看,当场就蒙了。
怎么连礼尚往来之事都能盖个帽子就骂?这孟春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也动了几分真火,次日斟酌再三,又提笔写了一封信与此人理论。
于是,噩梦从这一天开始了。
周满回函,孟春半就有新的骂法;孟春半一骂,周满就忍不住要与她理论。如此,你来我往,打了十几个回合的笔仗之后,周满终于渐渐发现自己顶不住了——
什么人写檄文和人吵架能一写就洋洋万言?
新的檄文卷成个卷轴送上来比人腰都粗,轻轻一抖能从她桌上铺到封禅台那九百多级台阶下面!
别说吵了,周满看都看不完。
她心想这人也就是嘴上骂骂,又不是打上门来了,有什么必要同她浪费时间?加之孟春半那檄文一天比一天长,实在连看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从此再有檄文送上,便都使人放去一边,不再看也不再回了。
玉皇顶上,因此安生了两个月。
但大概是不回檄文这一举过于轻蔑,且很容易使人猜着她已将檄文置之不理,孟春半着人送上山的檄文,便有了新的形式。
周满至今还记得那场面——
那时第一批门人才刚上玉皇顶,大家正自谈笑,后来被人称作“大眠书生”的孟退,捧着那粗粗的一卷檄文上得山来。
周满刚想故技重施使人收下。
可谁料孟退忽将那卷轴一抖,于是整卷檄文瞬间在山上铺开,卷上所写的文字也一下从纸面上飞出,个个都跟长了张血盆大口似的,吟诵起来,声声皆如雷霆,把周满骂了个狗血淋头。
玉皇顶上所有人惊呆了。
周满简直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可想而知,有了这办法之后,孟春半就不用担心她的檄文被人弃若敝履、束之高阁,于是隔三差五就写上那么一篇,简直像是要将她毕生才华都用在骂人这一件事上。
有那么几天,周满都快被逼得动了杀心。
要不干脆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下山把儒门灭了得了!
还好,仅仅持续了四个多月,孟春半这种离谱的行为,就在整个儒门上上下下三千多弟子哭天抢地的哀求下,被迫结束了。
是儒门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会有灭门之祸?
不,只是因为儒门也快揭不开锅了——
孟春半那新的檄文能使文字发出雷霆之声,所用之纸必得以雷击木为主材浆制。可真正的雷击木千金难买一寸,偏偏孟春半骂起人来一写便写出几丈长。哪怕齐州儒门是实打实的千年巨派,底蕴深厚,那也遭不住她这样狠造啊!
整个齐州的纸都被她骂贵了!
儒门上下熬了四个月,终于战战兢兢,由荀夫子带头,齐聚在书山之前,求爷爷告奶奶地劝谏,才使得这位祖宗收了神通,从此将骂周满这件事从三天一次改成了一年一次,一次不超过三页,一页不超过十寸。
周满在山上得知此事后,忽然就对整个儒门充满了同情,杀心自然消减,连孟春半一年一次骂她的檄文都不忍计较了。反正写那檄文的纸贵得离谱,她且攒着,等以后制弓做箭捉襟见肘时,还能转手卖了换点钱去。
最初,她以为孟春半就是看不惯自己这人。
毕竟,早先她与世家作对,还想向王氏复仇的时候,孟春半就天天骂她杀心深重必有大祸;等到金铃一响,那王杀成了武皇选中之人,她歇了与世家作对的心思,对王氏种种行径也不闻不问,孟春半又骂她明哲保身没有半点血性……
横竖都挨骂。
直到后来,周满才发现,孟春半骂她和她是谁、她做了什么,其实没有丝毫关系。此人只是怼天骂地,平等地批评一切。不管是死的活的在喘气的还是已经咽了气的,世间无事无物无人骂不得。不敬鬼不奉神,一心只修圣王道,除了对“名”这个字颇为纠结外,倒也算得上潇洒。
总之,周满在山上,孟春半在山下,称得上是积怨深厚,别说相看两厌了,就是听见对方的名字都嫌烦。
可是谁能想到?
就是这个持之以恒骂了她数十年的人,在张仪率千门百家群修合围齐州、攻上玉皇顶时,竟自己放了一把火,静坐在书山前,眼睁睁看着那万卷藏书烧尽,然后领着儒门三千弟子,将世家一干人等阻了整整三个时辰。
杀到后来,偌大儒门已不见一个活人。
孟春半最终被人一剑钉在儒门那块“天下归仁”的石碑高处,流干了血,才慢慢将眼闭上。
周满想,她们从头到尾没过见两面,孟春半也素来不喜她为人,最后不去归服世家,却选了这样一个结局,到底是为什么?
是为了她口中那所谓的名垂青史,还是她心中那从未废弃的圣王之道呢?
想到这一节时,心底竟比想起自己殒身玉皇顶还多一股灼痛。
周满立在剑壁下,已出了几分神,琢磨起来:这一世若有机会,要不同孟春半握手言和算了?
但她这念头才冒出来,边上李谱听见孟退刚才的话,却是忽问:“孟师弟,你先才话还没说完呢。你师叔祖托你,托你什么?”
孟退“哦”了一声,道:“今次剑台春试,本该是师叔祖来的,只是她实在懒得出门,便托我替她上台比试。”
众人一下愣了,齐声:“这还能替?”
周满也一下感到离谱,抬起头来。
孟退只是点头,仿佛半点也不知道隐藏:“就是参试还是用我的名字,但上了台怎么打,全由师叔祖在上台前告诉我,我按照她说的进行比试。”
李谱目瞪口呆:“那也就是说,你上台后怎么打怎么出手是什么轻重,你自己说了全然不算?”
孟退再次点头:“我一天到晚都困,实在没力气多想,自然全听师叔祖的。”
李谱:“……”
人麻了,套了他爷爷的两天近乎,现在才知道眼前这个不是正主,真正的对手远在齐州,根本没来!
周满:“……”
握个鬼的手,言个屁的和。孟春半前世骂她骂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怎么自己钻起春试规则的空子来,比她这个研究歪门邪道的人还要离谱呢?敢情是“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批评别人”!
这届可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来掺和了。
周满心里又忍不住骂了起来,末了只随便一句“听人提起过孟春半”敷衍了孟退先前的疑问,又同众人寒暄了几句,大致看了看这些人的实力,便返回了东舍。
次日,万众瞩目的春试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