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姜拂衣从一处荒无人烟的山谷中醒来。
她动弹不了,感知过后,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柄剑,倒在一片树丛间。
尝试许多次,才从剑重新成为人的形态。
发觉自己不再是十一岁时的模样,长大长高很多,且修为不低。
再打量身上残破的衣裳,以及上面陈年的血渍。
姜拂衣心想,自己可能是和人斗法,遭受重创,才陷入休眠。
她检查自身,脖子上带着自己的储物法宝,小海螺。
里面的物品没有太大变化。
除此之外,她的腰间坠着一个铃铛,络子打得很是漂亮,还绑着一颗圆润的珍珠。
姜拂衣检查了下,好像也是个储物法宝。
她轻松打开,发现里面摆放着数百个匣子和箱笼。
匣子一个个掀开,有剑石、符箓、丹药瓶、书籍,以及各种日常生活需要的用具。
分门别类,条理清楚。
至于箱笼里,则有大量叠放整齐的华美长裙,收拢细致的精致饰品。
姜拂衣取出一件长裙换上,确定这些都是她的东西。
但肯定不是她收拾的。
她没这样讲究。
姜拂衣再去翻其它的箱笼,颇感惊讶,里面竟然还有男人的华贵衣袍、狐裘披风、发冠、腰带、配饰。
同样收拢的一丝不苟。
姜拂衣的第一反应,这是自己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的行头。
但取出一件长袍比划了下,应该不是。
瞧这宽肩窄腰,她可能养了个小白脸?
也不对。
储物法宝,只能她一人打开,小白脸日常怎样收拾?
当时,姜拂衣提着络子,盯着铃铛,看了好半响。
她怀疑这铃铛可能有一对,另一个在他手中。
他们两人共用这个储物空间。
姜拂衣便尝试拨动铃铛,将剑气注入内部,试一试对方能不能感知到。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姜拂衣不能回忆,一想就头痛。
暂且不管了。
之后的几个月,姜拂衣在山洞里休养,每天都会看一看铃铛。
箱笼和她刚醒来时,没有任何变化。
那男人要么没了,要么也和她一样身受重伤,处在昏睡中。
不清楚是两人联手御敌导致的后果,还是她和他自相残杀造成的。
姜拂衣通过观察他的衣着装扮,觉得他应是出身名门正派。
得知她是从封印里逃出来的,对她痛下杀手。
不管怎样,敌人非常强大这一点毋庸置疑,姜拂衣不得不谨慎小心。
等复原的差不多,离开山谷时,她精心做足一番乔装打扮。
且尽量避开人群,绕路前往极北之海。
但她仅是落在海岸上,不敢前往海中央。
封印是专门针对石心人的,担心自己若是靠近,会被封印感知,若是不敌,便浪费了母亲送她上岸的苦心。
姜拂衣犹豫不决,沿着海岸从傍晚飞行到入夜。
习惯性仰头看星星,忽见远方有一盏长明灯不断升空。
姜拂衣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总觉得那盏灯极为眼熟,恍恍惚惚,脑海中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端着一盏类似的灯。
姜拂衣几乎是下意识的御风而起,追上了那盏灯。
只见灯璧上描着景物,似乎是北海岸边的一个小渔村。
还有几个端正的小字:“阿拂,燕澜在此等候。”
阿拂?
这样巧?
姜拂衣觉得不是巧合。
这才按照灯璧上的“地图”,来到渔村。
询问了村口玩耍的孩童,村子里的确有个叫做燕澜的男人。
半年前来的,被一个叫猎鹿的送来这里,猎鹿还给了村长一大笔钱。
说燕澜原是贵族公子,来此等一个人。他身体羸弱,可能不太适应渔村的生活,需要多加照顾。
“半年前”,和姜拂衣醒来的时间接近,她愈发确定,自己可能就是他要等的人。
这一刻,姜拂衣还是充满戒心的。
直至见到燕澜,望见他那双亮如星子的黑瞳,她的戒心才消退了很多。
一夜过去,听燕澜详细讲完过往,姜拂衣对他的戒心,消除掉了一大半。
第二天一早,姜拂衣先去一趟北海中央。
搜寻许久,才在海底寻到那一剑一尺。
姜拂衣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望着。
她怕自己的剑气,会惊动他们。
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母亲和闻人不弃现在的状态,就像是需要冬眠的动物。
凭借往日积攒的能量,维持消耗,抵抗严寒。
中途被惊动,是颇严重的耗损。
万幸,他们能够相伴取暖。
只要人间安稳,四季正常流转,迟早会迎来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然而无论怎样安慰自己,姜拂衣还是没出息地红了眼睛。
一千多年。
实在是太久了。
姜拂衣心情低落,折返渔村。
远远瞧见燕澜伫立在岸边,背后是一片银装素裹。
姜拂衣落在他身边:“燕公子,你这就睡醒了?”
燕澜不愿对她撒谎,没有回答。
成为凡人以后,他可以吃辟谷丹,解决日常三餐的问题。
睡眠却是必不可少的。
且他为了养身体,尽早摸到修行的大门,作息极为规律,亥时入睡,卯时起床。
除了铃铛初响的那几日,他连续数日无眠。
这三年来,作息几乎是雷打不动。
昨晚讲述一夜,早上姜拂衣看出他精神不振,前去海域之前,还特意叮嘱他睡一会儿。
燕澜不可能睡得着,甚至坐不住,前来岸边等她。
“你寻到他们了?”燕澜瞧见她眼睛里的红血丝,有哭过的痕迹。
“嗯。”姜拂衣难掩沮丧,片刻,又打起精神,“比起来担心能不能救出我娘,现在至少知道她平安无事,等待就是了。等上一千年,我们就能一家团圆。”
燕澜一句“我陪你一起等”险些脱口而出。
他虽有自信可以重新修炼,但至今仍未成功。
这句话对自己说说也就罢了,对姜拂衣而言,有“哄骗”的嫌疑。
姜拂衣感知到燕澜的情绪起伏,打量他一眼。
瞧他睫毛上挂了一层霜,便从同归里取出一件厚实的披风出来,递过去。
冰天雪地,他没有修为,穿这身锦缎长袍,只能说冻不死。
燕澜却轻轻推回去:“多谢,我不需要。”
姜拂衣望向他手腕上系着的铃铛:“同归里这些衣裳饰品,难道不是你的?”
瞧着身材,应是他的没错。
燕澜默默说道:“我觉得,这样或许更有利我修行。”
姜拂衣闻言,抖开毛茸茸的披风,强行给他披上:“虽然我不是很懂,但你这种情况,应该是需要摸到一个窍门,这个窍门,肯定不是通过挨饿受冻实现。”
燕澜微怔,低头看着她,由着她将披风裹紧,系好。
姜拂衣倏然喊道:“大哥。”
燕澜心尖一紧。
姜拂衣望向大海:“接下来,我想故地重游,试试看能不能寻回我的记忆。”
燕澜心想她寻回记忆只是顺带,更多是想通过故地重游,确定一下自己昨夜那些讲述的真实性。
姜拂衣原先觉得他呆,听完往事以后,多少能推测出他的性格,解释道:“你不要介意,我本能是相信你的,但还是想让自己心里更踏实一点。”
“我岂会不了解,只是希望,你能允许我陪你一起去故地重游。寻找记忆也好,佐证也好……”燕澜停顿了下,眼底除了紧张之外,还流露出些许落寞,“如果你不嫌我现在是个累赘……”
姜拂衣打断他:“我如今对岸上陌生得很,当然要带着你。何况,我们还有一笔共同的巨额宝藏,我哪里能抛下你?”
她和燕澜不仅有感情根基,还有财富根基,深厚得很。
虽然听上去有些奇怪,但燕澜得到这句承诺,放松了一些。
姜拂衣却话锋一转:“但是,有句话需要说在前头。我相信我们从前是一对,我也不否认,你的眼睛给我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可你对我来说,实际上还是一个陌生人,这一路,我暂时只能和你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燕澜见她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他怔忪了下,明白她好像误解了一些事情。
不知该不该解释,再三犹豫,燕澜赧然道:“其实,在你对小酒施展两相忘之前,我们一直是以朋友的身份相处,极少有逾礼之时,你无须太多顾虑。”
姜拂衣原本还怕他听不懂,此时眨了眨眼睛,朝他望去。
她明明看到同归里,摆在矮几上的两本书,一本是阵法书,一本是讲神交的。
还以为两人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
没想到是她想多了。
姜拂衣纳了闷,从种种迹象表明,她与燕澜从前也该是你侬我侬才对,为何这样?
燕澜解答了她的疑惑:“我当初在飞凰山,便想对你表明心迹,当时不知身世,念着巫族习俗,想先亲手做一支簪子。而你在巫族的藏宝阁中,提醒我那根簪子必须得做,不能敷衍了事……”
姜拂衣皱紧眉头:“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时你万念俱灰,咱们又被巫族围攻,我只能想你振作起来?”
燕澜知道:“但你既然这样说,我必须要做到,岂料之后一直不得空,做一支满意的簪子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心血……”
“行了。”姜拂衣抬了下手。
随后,她摩挲指腹,思索片刻,“你爱喝酒么?”
燕澜摇头:“滴酒不沾。”
姜拂衣抱起手臂:“大哥,关于你重修这件事,我觉得你可以选择一个新的角度,多尝试一下酒、色、财、气。”
燕澜不太明白:“酒色财气难道不是修行大忌?”
姜拂衣微微颔首:“是啊。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但人族除了无限可能,还有酒色财气。大哥想要拥有无限可能,就得先彻底变成人,接受酒色财气。换句话说,想要出世,必先入世。”
“这……”燕澜为难。
姜拂衣询问:“你觉得我的想法有道理么?”
燕澜不得不承认:“是有道理。”
也很符合她的性格,喜欢剑走偏锋。
燕澜担心的是,他整天拼命摒除杂念,规行矩步,都摸不到重修的窍门。
一旦放纵,会不会令他前功尽弃?
姜拂衣已经抬脚往渔村方向走去:“回去收拾一下,咱们立刻出发。”
燕澜裹紧狐裘披风,追着她的脚步:“去哪里?”
“不是说故地重游么,咱们先去修罗海市,探望一下我家小姨。听大哥说,这天下最香的酒,就在独饮擅愁待过的无忧酒肆里。”
姜拂衣回头,微笑着指了指他,“这酒色财气呀,先从最简单的酒开始,另外三种,容我慢慢想办法。”
燕澜脚步一滞,脸比平时白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