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见到昙姜以前,亦孤行叫做既亦然。
那一日,亦孤行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女子的声音。
“你醒了?”
亦孤行挣扎着睁开眼睛,站起身,发现周围四处都是巨大的蚌壳,闪光的明珠。
看环境,像是海底,但又没有水,能够正常呼吸。
他猜,应是用法宝或者法力隔出来的空间。
这里是哪里?
亦孤行还记得,他和师兄弟们前来极北之海历练,才刚抵达海岸,便遇到一头深海巨兽浮出水面,一口气,将他们连同海边的渔民全都吸了起来。
即将被吞入兽口时,他看到一道水柱攻向了巨兽,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亦孤行不免怀疑,他是已经死了么?
“这里是我的领地,你还活着。”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叫昙姜。”
亦孤行神经紧绷,循声望过去,瞧见昙姜朝他走来。
是位气质柔和的美人,穿着流光溢彩的鲛纱裙,衣饰上点缀着珍珠和贝壳。
亦孤行愣愣道:“鲛人?是你救了我?”
昙姜并未否认,好奇地打量他:“你不是渔民,穿着和那些僧人一样,但你为何没有剃度?”
亦孤行没有回答,听她提起自己的师兄弟们,顿时一股悲伤涌上心头。
没等他红眼,昙姜先说:“放心,他们也都性命无碍,如今身在渔村。”
亦孤行又是一愣:“真的?可我明明看到,在我之前,好多人被那巨兽吞了下去……”
昙姜来到他面前:“有我的水凝珠保护。那头海怪趁我闭关,跑来我的领地觅食,吞了一颗我尚未炼制完成的水凝珠。”
等昙姜发现时,它已经跑出了封印范围。
在海怪眼里,昙姜炼制的水凝珠是可以增强修为的大补之物。
其实昙姜消耗大量法力炼制水凝珠,只是为了欣赏封印外的海域景色。
水凝珠进入海怪的身体以后,水灵力会集中在海怪的眼睛内,昙姜便能够和它们共享视野,直到水凝珠灵力耗尽。
而那颗水凝珠因为是个半成品,昙姜花费了一些功夫,才获得它的视野。
岂料映入眼帘的,竟是海怪跑去了岸边,吞食人类。
相距甚远,昙姜无法离开封印,想办法通过那颗水凝珠,先护住被海怪吞噬的人,再将海怪击杀。
亦孤行听罢,心中喜悦,旋即又疑惑:“他们都在渔村,为何只有我来了恩人的领地?”
“这个么……”
昙姜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自从有记忆起,她就跟着父亲奚昙在海底生活,且被一道道封印禁足在这海域中心。
不知道过去多少年,父亲去世后,她的记忆似乎遭受封印影响,变得越来越模糊。
尝试过,根本逃不出去,便也不再想着逃。
直到有一天,昙姜回想自己的父亲时,除了一抹红衣,竟然一片空白,她心中第一次发慌。
既然自己无法破印,那就寻个助力。
寻个骨骼清奇的好苗子,剜心赠他一柄宝剑,等他在外学成,回来助她破印。
只不过赠剑之恩怕是不够,最好以身相许,和他结为夫妻。
昙姜不太记得自己是何时生出了这种心思,原本也已经忘记了,今日通过海怪的眼睛,她瞧见了亦孤行,这个念头又忽然冒了出来。
根骨佳,适合修剑。
年纪不大,容易塑造。
相貌还挺俊俏,看上去很是清秀、干净。
便使用水凝珠残存的力量,将他从海边拽回了她的封印里。
昙姜当然不能言明:“小子,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
亦孤行想起来,忙垂首解释:“我是云巅国小无相寺的俗家弟子,师父说我虽然与佛门有缘,如今还不适合修习佛道,不肯为我剃度。”
亦孤行刚出生那年,村落遭了瘟疫,他成了孤儿,和其他孩子一起,被小无相寺收养。
从小在寺院里长大,他规行矩步,遵守清规戒律,从未犯过错。
实在不理解师父口中的“如今还不适合”。
亦孤行说:“今日见到姑娘,我总算明白,师父是算出我尘缘未了。”
昙姜原本正在担心,他自小在寺院长大,恐怕不会轻易动心,需要耗费不少心思。
听他这样说,又觉得他不免有些轻浮了。
岂料亦孤行忽然单膝跪地:“在那巨兽出现以后,我曾在心中立誓,谁能诛杀巨兽,救下众人,平息这场祸患,今后便是我的信仰,我必将一生追随,以身侍奉。”
昙姜微微愣,抬手:“你先起来。”
亦孤行听话起身:“是,主人。”
昙姜皱了皱眉:“我救他们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如此。”
亦孤行垂首:“这是我第一次立誓,绝对不会违背。”
昙姜沉默了一会儿,试探道:“可我并不需要仆人,我啊,如今需要一个丈夫。”
亦孤行立刻道:“不知道主人需要什么样子的丈夫,我帮您去寻。”
昙姜:“……”
她问道:“你真想追随我,侍奉我?”
“当然。”
“你了解我么,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若让你去做坏事,你也去做?”
亦孤行道:“救人于危难,主人岂会是坏人,又岂会要我去做坏事?”
昙姜摇头:“不见得,这世上有些人矛盾得很,会救人,也会害人,我就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他叫什么来着?姜韧?
好像是巫族的叛族者。
昙姜想不起来了。
亦孤行不太相信:“主人就算做坏事,也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昙姜道:“你别管我的苦衷,如果我让你上岸,杀光你的师兄弟和所有渔民,你听不听?”
亦孤行怔住,半响,他垂首:“我知道主人不会,否则您也不会救他们。”
昙姜:“假设呢。”
亦孤行:“佛修不打诳语,从不假设。主人,您不必考验我的忠诚,若我实在下不去手,我会自戕。我说一生追随,就一定是一生。”
昙姜揉着太阳穴,发现和这人根本无法沟通:“你不该叫亦然,你该叫亦孤行,一意孤行。”
亦孤行忙道:“多谢主人赐名。”
昙姜:“……”
她摆了摆手:“你今日应是吓到了,先歇着吧,等你伤好了再说。”
亦孤行:“是,主人。”
昙姜越发头痛:“你要回报我的第一件事,不要一直叫我主人。”
亦孤行想了下:“是,恩人。”
昙姜实在是和他聊不下去。
通过水凝珠耗费了太多法力,也有些乏了,回蚌壳里休息。
等昙姜醒来以后,便发现被巨兽捣乱的陈设,都已经被亦孤行收拾妥当。
而他开始跟在昙姜背后,一言不发,亦步亦趋。
昙姜逐渐发现,亦孤行口中的一生追随,以身侍奉,的确不只是说说而已。
用不着以夫妻之情相绑,他也会努力修剑,争取早日回来救她。
便不再想着讨好,开始悉心教他剑道。
亦孤行入门极快,等昙姜觉得差不多了,便剜心铸造一柄苦海剑相赠,将他送出了北海。
前后耗时一个多月。
之所以临别时才赠剑,是因为昙姜在剜心以后,会变得非常虚弱,需要沉眠休养。
这一睡,又不知道睡了多少年。
*
昙姜再次醒来时,剑心已经再生,也将亦孤行忘得一干二净。
她又开始炼制水凝珠,喂食给海怪。
从前是为了借用海怪的眼睛看风景,自从因此寻到亦孤行,在她潜意识里,水凝珠成了她寻找赠剑目标的引子。
然而好苗子可遇而不可求,在耗费数百颗水凝珠后,昙姜才又发现一个剑骨卓越、相貌上等的年轻男子。
他倒在一处极寒小洞天里。
昙姜赶在海怪将他吞吃之前,施展水凝珠的力量,将他拖回了封印中。
随后,昙姜感知到他体内有一道强悍的异火,难以压制。
揣测他来极北之海,是为了借用小洞天内的寒冰,助他压制异火。
但他适得其反了,寒冰之力反而刺激到异火,令异火暴涨,他危在旦夕。
昙姜体内有一丝凤凰血脉,便助他融合了这道异火,救回他一条命。
同时也确定他为人正派,意志坚定。因为异火蕴含先天清气,不得沾染酒色财气,否则便会熄灭。
异火在他体内,炽盛的难以压制,可想而知他的品性。
昙姜暂时打消了“勾引”他的念头。
只想要他一个承诺,今后会回来救她。
这样的人,想必一诺千金。
不承想竟然难如登天。
等他醒来以后,昙姜才知道他的名字,无上夷。
严肃老成得令人怀疑他的实际年龄。
“您的救命之恩,晚辈万分感激,但您的请求,请恕晚辈不能答应。”无上夷对待昙姜的态度,既感激又疑惑,眼底还藏着一些戒备。
他稍懂些封印术,能感觉到此地的封印年代久远,且是正道所为。
而昙姜看似人类,却并非人类,超出了他的认知。
面对他的试探,昙姜只能解释:“你感知得没错,这是九天神族设下的封印。”
无上夷的瞳孔紧紧一缩。
昙姜又说:“我们是大荒时代的异族,我阿爹可能真的犯过错,才被神族封印。但我是在阿爹被封印以后才出生,我没有犯过错。九天神族若是还在人间,应该也会将我放出去。”
无上夷却质疑:“您当真不曾犯过错?”
昙姜点头:“对啊。”
无上夷严肃道:“但您不是说,您的记忆时常出现混乱,早已忘记了很多事情。既然如此,如何确定自己没有犯过错?”
昙姜:“……”
真被他给问住了。
意识失控时,她有没有害过人,的确不能保证。
有吗?
没有吧。
越琢磨昙姜越烦躁,倏然一掌拍向无上夷的灵台。
无上夷虽然戒备怀疑,却不还手,这条命是她救回来的,自然由他处置。
昙姜抽他一缕精气,随后剜心铸剑。
等无上夷醒来以后,昙姜将新铸造完成的心剑扔给他:“我解释不清,让剑来告诉你吧。”
无上夷双手接住长剑那一刻,内心便是巨震。
他其实也是一名铸剑师,会在识海内蕴养异火,正是为了铸剑。
因此他非常懂得手中这柄剑的分量。
而且此剑内拥有他的精气,是昙姜在短时间内新铸造出来的,何等的匪夷所思。
“你小心些,不要被它标记。”昙姜见他完全被长剑吸引,提醒道,“标记代表着结契,除非铸剑师死去,此生你都无法解除,你会成为我的剑傀,为我操控。”
无上夷吃了一惊,本能想要扔掉,却又紧紧攥住剑柄。
不解地望向她,才发现她瞧上去有些虚弱无力。
“这柄剑叫做碎星,剑意是执守。”昙姜喘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因为融合了你的精气,即使不结契,你若用心感受,应该也可以感受到剑意。”
说完,消耗过度的昙姜扭脸便走,去往蚌床休息。
无上夷呆立原地,半响才领悟她的意图。
昙姜是想让他通过她铸造的宝剑,了解她的为人。
人会撒谎。
剑不会。
无上夷照做。
在没有结契的情况下,他苦练三个月,终于逐渐感知到了剑意。
——“执守正道,匡扶正义。”
能铸出执守剑的昙姜,一定不会是奸邪之辈。
无上夷想起她出生便被封印,从未离开过海底,颇为可怜,不由心生怜悯。
再加上想要报恩的心,差一点就要作出承诺。
但是不行。
他不能罔顾天下安危,擅自作出判断。
无上夷最终只说:“我会查清楚您的种族来历,您父亲被封印的真相,确定放您出来没有危害。我相信您本意无害,但人间已经没有您口中的大荒异族,神族离开以前,或许将异族全都封印,认为这样才能维持人间平衡……”
他垂首,依依不舍地将剑归还,“若是如此,那我也不能打破这种平衡,只能对不起您。”
昙姜和他相处了几个月,早已了解他的个性,完全放弃了“勾引”他。
勾引了也没用。
若为天下苍生,昙姜觉得他会不惜亲手杀妻弑子。
当然了,如果让无上夷献祭自身,他更不会眨眼睛。
因此昙姜赠他的剑意是“执守”,而不是“守护”。
执,意味着执念。
哪怕是匡扶正道,有“执念”在内,也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点,昙姜已经提醒过他多次。
除此之外,昙姜还是挺欣赏他的,或者说,她欣赏每一个心怀大义,又能够坚守自身的人。
昙姜看一眼他手里的剑:“这柄剑送你了。人心易偏,剑道恒正,有朝一日你若是走错了路,或许它能及时拉你一把,你记得要听。”
无上夷抬头望她,眼眸中,感激、愧疚、无奈交织。
昙姜不善观察,看不懂,以为他担心剑傀术:“剑傀术乃是铸剑时自带的,改不了,但只要你们不拿着我的剑为非作歹,我不会强迫任何一个剑傀。且我的寿元漫长,这柄剑够你用一辈子。”
嗯?
昙姜愣了一下。
你们?任何一个剑傀?
难道她还有其他剑傀么?
“当然,你若是担心,可以一直不结剑契,不当作主修。”
说完以后,不等无上夷开口,昙姜便施展法术,将他送出了封印。
因为无上夷这人实在是太啰嗦了。
张口闭口全是义正词严的道理。
昙姜虽然欣赏他,但也很受不了他。
若不是还寄希望他日后搭救,早将他扔出去了。
再说无上夷方才险些又要做出承诺,还不曾开口,便被昙姜送出了海,回到了他先前昏迷的极寒小洞天。
他有些失落,也颇为庆幸。
盘膝坐下,准备结剑契。
此剑虽然存在风险,但无上夷深知,唯有如此,他的修为才能迅速拔高。
想要调查极北之海的封印之谜,需要修为和身份的加持。
无上夷从前是个散修,不想拜入任何宗门,此刻拿定主意,决定去拜师云巅国官方的剑修学院,天阙府。
如果有一天能够成为天阙府君,便能深度接触到隐世在鸢南的巫族。
关于九天神族和大荒异族的事情,巫族这个古老的族群知道得应该最多。
一定要和他们打好关系。
在心中盘算好以后,无上夷闭上眼睛,专注结剑契。
早日调查清楚,可怜的昙姜便能早一日逃出海底,获得自由。
然而……
当剑契结成那一刻,无上夷识海一阵剧痛,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望着手边的宝剑发愣。
他只记得因为异火难控,前来极北之海,将自己冰封在此。
如今异火成功被压制,还多了一柄剑,莫非是这小洞天的馈赠?
虽然诧异,却思考不出其他可能,无上夷唯有选择相信,带着这柄剑离开了极北之海。
或许是得了一柄好剑的缘故,他莫名其妙生出了拜师天阙府的心思。
凭借能力,很快成为当代天阙府君最为器重的弟子。
还与师兄争夺府君之位。
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和巫族打交道的机会。
巫族请求的事情,总是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为什么?
他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