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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间嘈杂的食肆中,市井老少三五成群的吃喝闲聊。最近江湖上大事频出,俨然是山雨欲来之势,大家议论起来尤其兴奋,一个个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的模样。

    “我前年怎么说来着,怎么说来着?消停十几年啦,又该起腥风血雨啦!那会儿你们还不信,都咧着个大嘴笑话我,看看如今怎样,啊!”

    “这魔教究竟是……”

    “呸呸呸,管好你的臭嘴,你不想活了我们还没活够呢!”

    “好好,这神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跑去杀了佩琼山庄庄主和法空大师,还屠了闵家满门,扭头又杀的白茅尹氏血流成河。啧啧啧,不知道接下来轮到哪家咯。”

    “看来,神教这是在给十几年惨死涂山的前教主报仇呢!”

    “不对吧,我听说神教前教主姓聂,现在的教主姓慕,不是一家子啊。”

    “你们知道什么,姓慕还是姓聂,总是一个教的嘛!”

    “还是不对,我听说当年弄死神教前教主的是落英谷蔡家的人,神教要报仇的话,头一个挨宰的该是蔡家呀,如今其他门派一塌糊涂,反倒是落英谷无风无浪呢。”

    “呃,这个,我也想不通……”

    一名斗笠低压的粗服少年买好了食物,一言不发的离开食肆只捡小路行走,刚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忽有两道身影从天而降,拦在他面前。

    左边的年轻男子清秀斯文,衣着精致,右面华服青年高大豪健,气概不凡。丁卓自来信奉动嘴不如动手,二话不说直接出招,左手将大包食物劈头盖脸扔向清秀斯文之人,右手与那高大豪健者砰的对了一掌。

    三人俱是试探出招,未尽全力,瞬间对峙后各退数大步,留出安全距离。

    游观月顾不得衣袍被漫天洒来的肉菜弄脏,连连摆手:“丁少侠请稍安勿躁,法空大师和周庄主不是我们杀的,闵家也不是我们灭的,我们是好人,都是好人哪!”

    上官浩男嗤的一声,“好人?你说这话历代先祖同意吗。”

    游观月懒得理他,继续柔声对着丁卓劝说道:“丁少侠兴许不认识我们,不过少侠的师妹昭昭姑娘跟我们是极好极好的朋友……”

    上官浩男继续吐槽:“极好的朋友?你说这话教主同意吗。”

    对于游观月的柔声细语丁卓似乎全然不在意,反倒上上下下的打量上官浩男,直看的上官浩男寒毛直竖,不自觉的拢了拢衣襟,怒道:“小兔崽子你在看什么!”

    游观月喃喃自语:“不会吧,我怎么瞧不出这莽夫的好处来。”

    丁卓反问:“你是天生的纯阳之体?”

    上官浩男一愣,随即自豪道:“不错,我生来便是纯阳之体,天赋异禀!”

    丁卓皱起眉头:“既然天生纯阳之体,尊驾为何不修炼至刚至阳的内功,当可事半功倍,早登天人境界。”

    上官浩男有点尴尬:“呃……这个,家中数代单传,是以在下早早娶了妻。”

    “还一下娶了三位夫人!”游观月赶紧补充。

    听了这话,丁卓忽的勃然大怒,指着上官浩男的鼻子破口大骂:“天生的纯阳之体万中无一,世所罕见,你竟然暴殄天物,早早破了童身,实在是愚不可及!你你,你不知自爱,不守贞德,简直就是烂菜叶!”

    说完,他愤怒的拂袖而去,仿佛亲爹被人当街扒光了调戏。

    一阵寒风吹过,将那张包裹食物的油纸从地上卷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身姿曼妙的旋,再飘飘悠悠的落到两人脚边。

    “……”上官浩男,“他刚才说了什么?”

    游观月:“他说你破了身子,不守贞德,已经是烂菜叶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捶墙爆笑,“喔哈哈哈哈…烂菜叶,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官浩男怒极,一掌拍坍了半堵墙——让游观月无墙可捶:“笑够了没有,笑够了赶紧追上去!”

    一个时辰后,一间偏僻的小屋内室中。

    戴风驰全身裹满布带躺在床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丁卓将换下的染血绷带端出屋外,庭院中的游观月十分殷勤的接过去,“丁少侠先歇歇,这些粗活放着我们来。过两日鬼医临沭就来了…你别听什么鬼医是送人超生的胡话,其实他医术好的很,到时戴少侠一定会有起色的。”

    丁卓礼貌的拱拱手:“那就多谢贵教了。”

    上官浩男站在旁边脸黑如锅底,杀气腾腾,可惜丁少侠拙于人情世故,浑然不觉,自顾自的走向西侧厢房去了。

    上官浩男恨恨道:“若不是看在昭姑娘的面子上,拼着被教主狠狠责罚,我也非捏死姓丁的小子不可!”

    游观月笑的见牙不见眼,“哎呀别这么小气嘛,人家只是痛惜你没有好好利用禀赋,从上等娇花沦为了烂菜叶,也是一番好心嘛,哈哈,哈哈哈……”

    “你再说!信不信我回去就给星儿做媒!”上官浩男作势欲打,加上口头威胁,游观月这才闭了嘴。

    上官浩男长长出了口气:“昭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师兄多了些!”

    待两人打完嘴架躬身走入西侧厢房时,只见自家那美貌矜贵的教主端坐桌前,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坐在对面的丁卓。

    他们二人默不作声的侍立到慕清晏左右两旁。

    丁卓放下两管袖子,坐到慕清晏面前:“慕教主不用再复述一遍,该说的师妹都跟我说了。我一直躲在外头,至今没有回青阙宗,就是信了昭昭师妹。”他心无城府,堂皇说来,自有一种熟稔信任的口气。

    慕清晏蹙起浓深的长眉,猜疑道:“这样匪夷所思之事,昭昭一说你就信了?”——他讨厌所有和蔡昭熟稔的年轻男人。

    “当然相信。”丁卓道,“近两年宗门中事多,所以没几人注意到——师父已经许久没有亲自指点我们练功了。我本来以为师父是旧伤未愈,谁知……”

    他重重道,“有一回我摸进师父的功房找秘籍看,却发现他打坐的青玉莲台中间,竟然匀匀的凹陷了下去。”

    慕清晏微微皱眉:“青玉石至刚至坚,哪怕是艳阳刀都未必能一刀劈碎,看来戚云柯内力剧增啊。”

    丁卓在粗陶碗中倒了些冷水,仰头一口喝干:“师妹性子大方,当初揭穿邱人杰那个冒牌货后,将雪鳞龙兽的涎液东送西送的,光是雷师伯的药庐就存了一大瓶。如今细想,师父不再指点我们练功正是从师妹拿到涎液后开始的,而我摸进师父的功房则是在两三个月后。”

    慕清晏眯眼:“戚云柯的修为几近登峰造极,短短两三月间,他的内力怎会无缘无故的飞速提升?除非是开始修炼了《紫微心经》。”

    丁卓点点头:“当时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师父是碰上了什么机缘巧合才修为大增的,可惜之后我再也没机会摸进师父的功房。而这一年多来,师父在人前始终假作修为如常的模样。我正自深觉不解,听了师妹的话,才恍然大悟。”

    他叹道,“师妹修习的功夫温良正派,人又聪慧剔透,我以后一定要多向她学习,不能只顾埋头修炼,心思清明了,练功才更有进益。”

    慕清晏长眉一轩,坏水汩汩冒出。他微笑道:“丁少侠真是风光月霁,谦逊自省,实乃天下匡扶正义人士之福。只是不知小蔡女侠为何撇下丁少侠,独自离去。莫不是她在心中暗暗瞧不起丁少侠这个师兄?”

    丁卓毫无所动,直言道:“昭昭师妹不是那样的人。我与她分别时说好了,二师兄伤势太重,不能没人照看,所以师妹叫我先找地方安置二师兄,她说她办完了事会来找我。”

    慕清晏心中泛酸,再道:“她一个小小女子,出门办事到底不如丁少侠得力。照我看来,她若真器重丁少侠,就该自己照看戴少侠,让丁少侠去办事。”

    丁卓依旧答的一板一眼:“慕教主过奖了,师妹虽是女子,年纪又小,但修为远胜于我,更别说轻功了。我与师妹曾比试过一回,若非她手下留情,我都要趴在地上吃土了,之后她又耐心劝导了我好几回——唉,师妹其实对我真挺好的。”

    慕清晏进谗言不成,反把自己气了个半死,便愈发讨厌眼前之人,进而讨厌天底下所有的师兄们,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师兄都死光光——他不禁思忖‘将丁戴二人弄死在这座小院,栽赃给戚云柯,并瞒过蔡昭’的可能性。

    游观月见自家主上面色不虞,立刻猜出慕清晏已生了杀心。他与丁卓虽无交情,但想到蔡昭待自己与星儿素来温厚,忍不住想当一回好人。

    他侧过身体背对着丁卓,以唇语示意:【教主,这人就是个愣头青,您别往心里去。】

    上官浩男本是一肚皮怨气,百忙中抽空察言观色片刻。他叹了口气,也侧身面对慕清晏,以唇语直截了当的说道:【属下有三位夫人,多少知道些妇人心思,姓丁的傻里傻气,嘴里没个把门的,给教主您提鞋都不配,就算昭姑娘瞎了,也不会看上这愣头青的。】

    这句单刀直入,说的慕清晏心头一轻,不等他表态,对面傻里傻气的丁卓彻底救了自己一条小命。

    “唉,师妹什么都好,就是尘缘之心太重,难免练功不够上心。对于修武之人来说,还是断绝情爱之念的好。”丁卓摇头叹道,“我是已经打定主意终身不娶了,可我看昭昭师妹甚是眷恋红尘,估计将来必是要嫁人生子的。唉,可惜,委实可惜了。”

    他一脸痛心惋惜的模样,慕清晏顿时龙心大悦,前嫌尽消。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心头一松,知道危机暂时解除。

    这时,丁卓忽的两眼一翻,直视对面,质问道:“师妹说你也打算练《紫微心经》,所以坐视师父抢走紫玉金葵。”

    慕清晏喜怒不定,闻言顿时脸色一沉:“《紫微心经》本就是我教至宝,我身为教主,为何不能练?!你师妹若不高兴,大可以好声好气的开解我,谁知她狠心如斯,我对她百般牵挂,她却说舍弃就舍弃。大丈夫生于世间,怎能受人这般欺侮!”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心道完了,估计又要剑拔弩张了。

    谁知丁卓竟然点点头:“这话说的不错,《紫微心经》威力如此巨大,直如在爱财之人面前放上一大堆财宝,天下恐怕没几个人忍得住。慕教主想练,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门功夫着实邪门,有伤天理,唉,还是不练的好。”

    他又道,“慕教主想开些,三师兄想叫师妹欺侮都不可得呢。师妹面壁那段日子,无论三师兄如何亲近,师妹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

    慕清晏高傲的抬起羽睫:“我知道。所以我已决意放弃修炼《紫微心经》了,丁少侠若不信,我可以对着亡父骸骨起誓。”

    丁卓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出蔡昭的打算:“师妹去长春寺了,说要找她舅父觉性禅师。”

    慕清晏手指一颤,粗陶碗落在桌上,目中透着欣喜,“我们这就去找她,免得她出事。”他顿了顿,大度的表态,“只要昭昭肯跟我服个软,我再不怪她的!”

    “……”丁卓,“行吧。”

    ——我觉得师妹肯定不会服软的,最后服软的搞不好是你自己,不过男女之情我也不是很懂,慕教主你高兴就好。

    安置好戴风驰后,丁卓跨上骏马,与慕清晏等人数日疾驰,赶赴庆溪坳。

    抵达长春寺后,发现寺内一地狼藉,灰衣面具人的尸体随处可见。

    “果然不出师妹所料,师父不会放过长春寺的。”丁卓大是惊怒,“可是诸位大师们呢?他们躲去哪儿了!”

    慕清晏沉声道:“放心,他们带着尸首走不远的。”

    “什么尸首?”丁卓愣了。

    慕清晏指着满地的灰衣人尸体,“戚云柯的人死了这么多,长春寺不可能一个没死。如今一具寺僧的尸首都没有,显然是他们逃离时带走了。”

    这时上官浩男急急骑马赶来,大声传报:“教主,游观月从前头飞鸽传书,距此二十里处发现长春寺僧的行踪。”

    慕清晏目光一凛:“追上去!”

    一行人轻装简行,连夜赶路,终于在深夜时分追上了正在山神庙中栖身的长春寺众僧。

    觉性禅师拄杖挡在门口,一派威风凛凛“尔等想要作甚!”

    住持法空大师刚刚被害,长春寺又遭了一场屠杀,此刻众僧既惊又怒,个个如惊弓之鸟。

    游观月仗着笑脸讨喜,连忙道:“禅师勿恼,诸位大师勿恼,我们是好人呐!”

    “好人?!”觉性禅师觉得自己的脑子受了侮辱。

    游观月不屈不挠的继续游说,“其实我们都是昭昭姑娘的好朋友!”

    在众僧犹如看待傻瓜的目光中,上官浩男大觉丢脸,怒道:“游观月你别说了!”

    总算这时丁卓与慕清晏一前一后的下马走来了。

    丁卓赶紧上前大喊:“禅师,是我!我们来找昭昭师妹,你看见她没有!”

    觉性禅师把光头一侧,“本寺不收女尼,找你师妹往别出去。”

    丁卓两手叉腰,“禅师别装啦,我们早在长春寺内的灰衣人尸体上见到了艳阳刀留下的刀伤了。师妹肯定来了,这会儿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觉性禅师不耐烦,“你们青阙宗那么厉害,自己去找吧!”

    丁卓急道:“师妹难道没把事情与您说清楚么,杀害法空大师的真凶您不知道么?都这时候了,禅师您就别置气了!”

    觉性禅师掠过众人,目光落在刚刚走来的慕清晏身上,“……你就是慕清晏?”

    慕清晏一身织金的玄色锦袍,只用一根白玉要带束着,当真是丰神俊朗,月光潋滟。

    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晚辈礼,“见过觉性禅师。”

    觉性禅师重重一顿禅杖,“你们都出去,你跟我进来!”——前半句是对长春寺众僧说的,后半句是对慕清晏说的。

    众僧依言退出,慕清晏跟着觉性禅师走入山神庙。

    觉性禅师止步于斑斑勃勃的山神像前,转身看向慕清晏,目光如电,“昭昭为你挨了七鞭,足足养了两个月的伤才能下床,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低声道:“晚辈知道。”

    觉性禅师自少年起就一幅火爆脾气,老而愈辣,“青阙宗那破鞭子最是让人吃苦头,挨上的人无不皮开肉绽,血赤糊拉,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低声道:“我知道。”

    觉性禅师愈发大声:“昭昭受刑后昏死过去,疼的嘴皮都咬破了,上药时又疼醒过来,可她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你一句坏话,你知不知道!”

    慕清晏心中发痛,“……我知道。”

    觉性禅师越想越气:“我不管你和昭昭有什么恩怨纠葛,可就凭那一顿鞭刑,昭昭就再不欠你什么了,你知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慕清晏忽然抬头,目光犹如两道利剑,凶狠而桀骜。

    觉性禅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昭昭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你居然说‘那又怎么样’!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慕清晏下颌紧绷,冷冷道:“我最恨她跟我提‘恩义’两字。她时时惦记我对她的救命之恩,救助之情,仿佛没了那些恩情,她就能与我一刀两断了!”

    “我知道她为我吃了许多苦,可我并不觉得亏欠她什么!便是她没有舍命救我,没有挨鞭子,难道她要什么我会不给她么,她想做什么我会不帮她么!”

    “什么恩情,什么亏欠,我与她之间根本无需说这些!她是我的,我是她的,可她就是不明白!”慕清晏恨意怒涨,气息狂乱,衣袖袍服鼓起,足下地砖铿然碎裂。

    ——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庙外两派人马零星闻听暴吼之声,不由得暗中戒备。

    瞪了半天眼,觉性禅师忽的缓下神情,平静道:“贫僧年少时混迹红尘,也见过许多痴男怨女。贫僧冷眼旁观多年,最后得出一个道理……”

    慕清晏静待和尚高见。

    觉性禅师缓缓说道:“贫僧得出的道理就是——出家挺好的。”

    慕清晏一滞。

    觉性禅师叹道:“佛门清静地,能活的长啊。你看家师,他一个人就熬过了你们慕家四代。家师刚出道时,你曾祖父还没死老婆呢,身边高手如云,干将如雨,天天张牙舞爪吆五喝六,牛气的很。谁能猜到你曾祖母一走,他就隐匿深宫,精气神全无了。”

    大和尚望着庙宇梁顶,怔怔道,“师父说过,当年你曾祖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时,名门正派无不暗暗高兴。谁知道,谁知道竟致使聂恒城那魔头趁机崛起!唉…师父时常叹息,若当年那位慕夫人健壮长寿些就好了,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许多人也不会死了…”

    破败的山神庙凄冷清寒,往事再是怅然哀伤,也是一去不回了。

    慕清晏微微出神,片刻后问道,“禅师,昭昭究竟去哪儿了?”

    觉性禅师道:“昭昭让贫僧先将伤者安置到前面晓月寺,到时她会来找我一起去揭穿戚云柯的恶行。临走前,她说,她已经猜到你暗中布置在戚云柯与周致臻身边的人手了。”

    慕清晏眼中一亮,连忙行礼:“我明白了,多谢禅师指点!”

    觉性禅师没好气的侧过头。

    离开山神庙前,慕清晏忍不住回头道:“禅师,您接下来打算干嘛?”

    觉性禅师暴躁道:“先把伤者安置好,再去找几个帮手,到时一起上万水千山崖算账!丫了个巴子的贼杂种,天下才太平几天啊,又出来闹腾,都该抓起来点天灯!阿弥陀佛,去他妈的!”

    慕清晏柔和的笑起来:“禅师,其实昭昭有些地方挺像你的。”

    大和尚跺脚骂道:“废话!没听过外甥像舅的么!还不快去找她!”

    山神庙外,丁卓一脸茫然:“我们去哪儿?”

    “江南。”慕清晏取出小金哨,“为免再次错过,这趟我与你骑乘巨鹏先去。”

    他转过头来,喜悦道,“等找到她,只要她别再气我,我就不怪她了。”

    丁卓:“……”

    ——我觉得她肯定会再气你的,而你也肯定不会怪她很久的,不过男女之情什么的我依旧不很懂,反正你高兴就好。

    江南,佩琼山庄,北侧偏僻院落的一间安静的修道室内。

    周致娴在香炉内插入三炷香,而后合掌祭拜。

    供案上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上头写着‘先夫邵公腾云之灵位’,周致娴望去的目光深情而温柔,仿佛斯人犹在。

    她照例念完悼词,起身来到隔壁,慕清晏与丁卓起身行礼。

    周致娴还礼,伸手请两人坐下。

    三人围桌而坐,周致娴柔缓的开口:“二十年前英雄辈出,豪杰如云,先夫邵腾云实在排不上号。他不但修为平平,还常被人笑话过于谨慎。平殊去行侠仗义,他没跟着一道去,武元英号召群雄攻上鼎炉山,他也回绝了。本以为像他这么不爱惹事的人,总能活到七老八十,谁知……”

    慕清晏接上道:“谁知,聂恒城为了修炼《紫微心经》屠了邵大侠的师门。邵大侠眼睁睁看着师父被天罡地煞营掳走,为了救下毫无武功的师娘与小师弟,惨死在赵天霸手中。”

    丁卓头回听说这件事,动容道:“为报师恩,为救弱小,邵大侠不惜一死,真乃我辈景仰的大英雄!”

    周致娴轻轻摇头:“做不做英雄无所谓,可我是他的未亡人,不能丢了先夫的脸。”

    她抬头道,“月前,慕教主忽然传了我一封密信,告诉我聂恒城掳走先夫师父的真相,又问我,倘若如今有人又要修炼《紫微心经》了,我拦是不拦。我回答,若确有其事,我纵是粉身碎骨,也要拦住这件事。”

    丁卓明白了,“难怪周女侠您愿意与魔教合作……”

    他随口而出‘魔教’二字,也没顾忌身旁的慕清晏,周致娴轻轻笑了下。

    慕清晏举起茶杯:“周女侠侠肝义胆,在下敬佩。”——虽然当时他心里打的主意是让周致娴给周致臻下七虫七花散,以图控制,但也未尝对这中年女子没有敬意。

    周致娴轻叹一声,“如今看来,修炼《紫微心经》的并不是我堂兄,而是戚宗主。他先杀法空大师与我堂兄,又屠了闵家,手段不可谓不狠。慕教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慕清晏目光清峻:“昭昭跟周女侠说了什么?”

    周致娴微笑,“她跟我说了你打的主意——就是等别人练成了《紫微心经》你再如何如何的那个主意。”

    饶慕清晏自诩脸皮厚的金刚不坏,此刻在周致娴清明柔和的目光下,也不禁尴尬。

    他低声道:“是我想左了,如今我已打消了那个念头。敢问周女侠,昭昭如今又去哪儿了?她总不会独自一人杀上青阙宗吧。”

    ——最近他总想起蔡平殊为了诛杀聂恒城而施展天魔解体大法的决绝行径,再联想到蔡昭身上,不禁冷汗直冒。

    周致娴反问:“你不是也在戚云柯身边布置了人么?”

    “晚辈是有所布置,但是……”慕清晏蹙眉,“据手下来报,日前戚云柯已收拢部众,蜷缩势力于宗门内。杨鹤影与宋秀之也带着大批心腹人马上了万水千山崖,此后过崖铁索被尽数断开。”

    丁卓失声道:“啊呀,那雷师伯和师娘他们怎么办?”

    慕清晏道:“十有八九被关押起来了。”

    周致娴目露忧色:“看来戚云柯的修炼到了最后关头,所以彻底隔绝外界,布置重兵在自己周遭,避免受到阻挠。如今,你也联系不上那个暗中安置之人了,是不是?”

    “……不错。”慕清晏有些郁闷,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中途拦阻,而是打算在戚云柯练成《紫微心经》之时动手脚。但弄到这步田地,他委实面上无光。

    周致娴忽然笑了,“其实昭昭已经猜到了。既猜到了你暗中布置在戚云柯身边的人,也猜到了戚云柯肯定会在修炼《紫微心经》第三关时,将自己团团围护起来,与世隔绝。”

    “所以呢?”丁卓毫无头绪,“师妹想干嘛?”

    慕清晏豁然起身,他已经全明白了,“我们现在立刻去……”

    “不必去了。”周致娴轻轻打断,“这个时候你再赶过去,必会与前两次一样,与昭昭擦身而过。”

    慕清晏冷静下来,“如此,我们点齐人马,直取风云顶罢。”

    周致娴忽然直视着他,“我素知贵教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是以慕教主打算带多少人上万水千山崖?”

    “我知道慕教主是想助我等阻止戚云柯的恶行,但在天下人瞧来,却是两百年的势均力敌后,贵教终于攻破了天堑一般的万水千山崖,血洗了青阙宗。最后,北宸六派颜面扫地,贵教一统天下。”

    慕清晏听懂了,冷冷道:“既要我出力,又希望神教势力莫要侵入九蠡山,周女侠未免想的太美了。”

    周致娴毫不退缩,“这件事,戚云柯虽是首恶,但源头却是聂恒城,还有慕教主的那位叔父——慕正扬为了一己私欲,打开无间地狱,放出恶魔为祸世间,慕教主身为慕氏之主,难道不该担些责任么。”

    慕清晏忍不住道:“你们魔教长妖孽短的叫了我们两百年,魔教妖孽不是本来就该放出恶魔为祸世间的么?”

    丁卓很诚恳的表示:“弟子觉得这话没毛病。”

    温婉的中年女子道:“慕正扬与聂恒城为祸世间,所以平殊杀了这两个妖孽,从此情缘断绝。你与他们两个不一样,所以昭昭喜欢你。”

    丁卓又道:“我觉得这话也没毛病。”

    慕清晏绷着脸,一言不发。

    周致娴叹道:“昭昭年纪小,但她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一直想方设法,试图靠自己的力量阻止恶行的发生。”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全身经脉尽断,成了废人。慕教主希望昭昭也这样么?”

    慕清晏依旧一言不发,似乎被气堵住了。

    丁卓忍不住赞道:“周女侠,您好厉害啊。”

    青阙宗,暮微宫内。

    杨鹤影瞪着眼睛道:“你可得说话算话,等你神功大成,真的会传授给我们?”

    戚云柯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然我找你们来做什么?没有你们,我将万水千山崖的铁索断开,一样可以安安静静练功。”

    宋秀之逼近一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信与不信,都由你们自己。”戚云柯淡淡道,“杨掌门你炼制尸傀奴并杀害黄老英雄一家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传开了,如今云篆道人正广发英雄帖,誓要跟你算这笔血账。”

    “而秀之公子的掌门之位也不大稳当吧。如今宋时俊重伤,宋郁之下落不明,广天门那些老东西没了顾忌,自然不肯服你。他们膝下有的是年轻有为的儿孙,哪个不是宋家儿郎,哪个又不能当掌门了?而你把宋时俊的势力打散驱逐之后,自己也势单力孤了。”

    “对付这些叽叽喳喳的废物,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你们神功盖世,一力降十会。而我,也多了两个帮手,以后我们三家可互成犄角,互相助力,一统天下,如何?”

    这番话说的杨宋二人怦然心动。

    “好,一言为定!”杨鹤影率先道,“如此,你练功之时我们就给你护法,等你功成之时,定要将练功的秘诀告知我们!”

    宋秀之目光阴沉:“若你说话不算话,我大不了不做广天门掌门,也一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两位放心。”戚云柯面不改色,“这门功夫聂恒城当年都差点走火入魔,我替两位先试一试,未尝不是好事。”

    杨宋二人心想也是,于是满意的离去。

    李文训从暗处走出,讥笑道:“这两个蠢货,怎么就不想想,你本来就是六派之首,费了这么一大圈周折,还给自己造出两个大对手来,莫不是疯了?”

    戚云柯道:“他们不是蠢,而是贪。贪字当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转头看向角落中一道恭敬的身影,“大楼,你怎么说?”

    曾大楼低着头,定定道:“我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儿,倒在路边奄奄一息,蒙师父与蔡女侠的救助才有了今日。无论师父要做什么,弟子知道一定是为了蔡女侠,大楼定然誓死效忠。”

    戚云柯感慨道:“原来你还惦记着平殊,我当你早忘了呢。”

    曾大楼:“蔡女侠的恩情,弟子没齿难忘。”

    戚云柯点点头。

    李文训问道:“你第二重天修炼如何了?”

    “业已通关。”戚云柯道,“待我调息数日,便可修炼第三重天。”

    李文训离去后,戚云柯独自踱步到地牢中。

    走过一间间关满原先青阙弟子的牢房,漠然领受或鄙夷或惧怕的层层目光,他来到最后一间。这间地牢不但宽阔,还很是干净透风,里头只关了三个人。

    雷秀明一见了戚云柯,立刻扑到铁栏上大骂:“姓戚的你发什么疯,好端端的天下第一宗掌门不做,非要走邪魔外道!自从你把昭昭给我的雪麟龙兽的涎液拿走后,我就知道你不对劲了……”

    他肢体残缺,扒着铁栏也站不稳,樊兴家赶紧上前扶住他。

    戚云柯没去理他俩,径直看向第三人,柔声道:“郁之,身上的伤都好了吧,缺什么就跟师父说。”

    宋郁之独自坐在角落中,闻言冷冷道:“你不是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师父!”顿了顿,又道,“我听说宋秀之带了许多人来了,你们狼狈为奸,又想做什么坏事?”

    戚云柯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宋秀之与杨鹤影都是残暴不仁的卑劣小人,这等人,本不配活着。等我神功练成之日,先拿他们俩祭旗,再杀去幽冥篁道,踏平魔教,宰了慕清晏。到时,天下就清爽干净了,我也能安心的去见故人了。”

    宋郁之难以理解:“你究竟要做什么!”

    戚云柯慈爱的望着宋郁之,“你六七岁就上了九蠡山,是我一手将你带大,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心正的孩子。昭昭就该嫁给你这样的少年侠士,出身高贵,修为深厚,人品正直,模样也好……”

    他目光悠远,透过眼前黑漆漆的地牢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昭昭爱笑爱玩耍,不耐烦江湖琐事,郁之你要多担待些,别拘束了她。将来,你好好待她,不枉我教养了你一场。”

    宋郁之起身大吼:“我爹爹又没对不起你,你为何要挑拨宋家,酿成广天门大乱!”

    戚云柯道:“平殊说过,两百年下来,北宸六派早已故步自封,因循守旧,讲究排场,任人唯亲。许多有志少年只因出身卑微,不但得不到上进的机缘,甚至还会屡受打压。”

    “如今太初观废了,驷骐门也差不多了,佩琼山庄大乱在即,落英谷向来避世而居,广天门自也不能落下。北宸六派,早该变一变了,不论是合并成一派,还是彻底消亡,都未尝不可。不过,我还是把青阙宗给你和昭昭留下了。”

    宋郁之觉得匪夷所思,“你做了这么多恶事,你以为江湖中人以后会怎么看待宗门?!”

    “等我死后,随便你们怎么办。”戚云柯无所谓道,“将我的罪行公之于众,与我断绝关系,将我鞭尸也罢,让我尸骨无存也罢,遗臭万年也无妨,总之你与昭昭觉得怎样能恢复宗门名誉,就怎么来。”

    话音平静,他背着手悠悠离开了地牢。

    “他这是疯了吧…是不是疯了啊…”雷秀明瞠目结舌,“我只听说把别人看成死人的,他这是把自己都当成死人了!”

    宋郁之与樊兴家无言以对。

    戚云柯从地牢走回暮微宫中隐秘的练功室。

    一道道雕绘精致的大门被打开,昏暗氤氲的光线中,弥漫着清苦幽然的焚香气息,宛如三道轮回的幽冥地府。每打开一道门,他就仿佛看见一个惨死的仇家——

    尹岱,尹青莲,杨仪,他们最该死,也死的最早。

    慕正明,聂喆,他们一个姓慕,一个姓聂,是慕正扬与聂恒城的血亲,都该死。

    周致臻待平殊不好,长春寺的老和尚假仁假义,也该死。

    可惜了常昊生,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得已提前灭口。

    道德是谎言,仁义是利器,热血被愚蠢杀死,理想消亡在虚无中。

    到最后,还有什么是真正值得我们去爱,去拼死守护?他早已弄不清了。

    若平殊活着,她一定知道。

    她总会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戚云柯缓缓坐在书案前,仰天闭目。

    一滴热泪滑落。

    驷骐门以西三十里,一座小小的宅邸中飘荡着成片的长长白皤。

    杨小兰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持香祝祷,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后,她霍然起身,一把撕掉身上累赘的麻布与孝帽,只留一根素净的孝带扎在腰间。

    周围的奴仆大惊失色,纷纷道:“小姐,不可啊,夫人刚刚过世……”

    杨小兰没理他们,径直看向灵堂角落的明丽少女,“多谢你陪我送走了亡母,我大事已了,再无顾忌。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还活着。老天爷没长眼睛,我替它长,天道不公,我来主持公道。”

    那明丽少女微笑道:“别把信鸽宰了就行。”

    杨小兰脸上挂着令人心惊的冷笑,“放心,一件件来,谁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