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虎第一次来到校长所住居的伽蓝殿。这座殿宇又高又大,可房内的陈设却极为简陋。北墙支着一张小木床,床边有一张长条桌,桌上一灯如豆。如此而已。大白天的,校长为什么要在房里点灯呢?
房间内密不透光。本来,殿内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北面有一扇大门,通往后面的天王殿,可现在,窗户和门都用土坯砌死了。屋顶上的一扇天窗,也被蒙上了厚厚的黑幔。老虎刚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积久未扫的泥土的气味,房内更是凉气逼人,一簧诎怠
这个房间与他的梦中所见完全不同。没有黑漆描金的大屏风,没有光滑锃亮的花梨木桌椅,没有镶着金边的镜子,没有鸡血红花瓶。他留意到,校长睡的那张床也是那么的寒碜,蚊帐打着补丁,床脚绑着麻绳,床上被褥凌一乱,床前有一块简易的踏板,上面搁着一双黑布的阔口棉鞋。
校长身披一件旧的红花的夹袄,棉絮外翻。只有一样和梦中相似,那就是她脸上的悲哀。就连她冷不防打个嗝儿,都能让人闻到悲哀的气息。当他的目光注意到床边放着的一只毫无遮拦的马桶时,忽然觉得校长真是太可怜了。可自从他跨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过来。校长说,她的嗓音低低的,哑哑的。
她让他坐在床上,然后微微侧过身子,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老虎一愣,低着头,嚅嚅道:不,不,不知道。
校长忽然不说话了,老虎知道她正打量着自己。
你多大了?
什么?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校长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害怕,我找你来,只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时候,嘴里像是含着一个什么东西,老虎抬起头,看见那是一根银钗,校长正在把蓬松的头发重新盘好。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喷一出来的气味,一点也不香,还有些微微的酸气。那是红薯的气味。
说什么话?
只是随便说说。校长道。
果然,她开始跟他说话。她说,老虎听。甚至,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她说她睡不着觉,总也睡不着觉。
只有到了晚上,她一个人到河边转,闻到河床下的水汽才会想睡觉,可回到房间里又睡不着了。她说她怕见光。她说只有人死了之后变成鬼,才会怕见光。
这时校长忽然冷笑了一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你看看我,像不像个鬼?
老虎被他一拍,吓得浑身一哆嗦。
不用怕,我不是鬼。她笑了笑。
她说,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她提到了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
说到那有一个坟,坟前有个碑,碑上写着一些字,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悲哀的人所写的碑文。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她说起在日本的横滨,有一天晚上,她在空荡荡的街上碰到一个人,吓得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猜猜看,我看到了谁?
不,不不,不知道。老虎拼命地摇头,他仿佛觉得只要他把头多摇几下,校长就会放过他。
她又说起她做过的一个个奇异的梦。她相信梦中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你有的时候会从梦中醒过来,可有的时候,你会醒在梦中,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梦。她的话渐渐让他听不懂了。她派人把他叫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说这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老虎第一次打断校长的话,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没有人肯听我说这些话。校长道,我的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疼,就像把人放在油锅里煎一样。有时候,我真想把头往墙上撞。
你真的要攻打梅城吗?
对。
可是,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梅城呢?
做一件事,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校长道。
你想忘掉什么事?
所有的事。
那,什么叫革命?过了一会儿,老虎问她。
唔,革命校长的头似乎又疼了起来,她一揉一了一揉一太阳穴一,懒懒道,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比
校长闭上眼睛,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接着说: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
对不对?
是这样,老虎道,可总有人知道吧,他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蜈蚣不知道皂龙寺是什么样子,但鹞鹰却是知道的。
你说得对,鹞鹰是知道的。校长笑道,可我不知道谁是鹞鹰,谁在那儿发号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信差来普济送信,信差是同一个人。有时是书信,有时是口信。他的口风很紧。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我们试过。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写信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蜈蚣,而且,被人施了法术,镇在了雷峰塔下
校长的话越扯越远,渐渐地,老虎又有点听不懂了。她虽然废话连篇,可老虎觉得她的心里是柔一弱的,至少不是他平时看到的那个让人畏惧的疯子。
好了,校长突然用力吸了口气,换了另一种语气,并同时提高了声音,说: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些闲话了。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咦,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问过了吗?那就算了。秀米说,我来问你一点正经事。
什么事?
你有事瞒着我。校长说,现在你把它说出来吧,这儿没有旁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昨天晚上,那么晚了,你跑到厨房里来,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吧?校长冷笑了一下。
老虎吓得脸都变了,我,我我我,我是来找你,夫人不好了,我来请你回去看看。对了,老夫人快要死了,你
说实话!校长脸一板,怒道,你人不大,编瞎话的本事倒不小。
她的眼光湿湿的,既严厉,又温柔。既然她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心事,这说明,她不仅没有疯,而且还相当精明。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正在心里盘算什么,校长心里都一清二楚。
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他就以这样的话开了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心里吃了一惊,仿佛这些话不是由他说出来,而是自己从他嘴里跑出来的一样,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全部告诉她。
弹棉花的?他从哪里来?校长问道。
不知道。
你接着往下说,那个弹棉花的怎么啦?
是啊,这个弹棉花的人究竟从何而来?他到普济来干什么?他是怎么和翠莲认识的?翠莲为何问他是不是属猪的?翠莲碰到他,又为何那么慌乱?她为什么会说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想到这里,他的背上就冒出一股冷汗来。
校长,你是属什么的?老虎忽然抬起头,问道。
属猴的,怎么啦?秀米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你刚才说,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
他,他,他呀,他的棉花弹得真好!老虎愣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这样说道。
他紧紧地抿着嘴,似乎担心,只要一张开嘴,那些秘密就会蹿出来。
好吧。没事了。你走吧!校长懒懒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老虎从伽蓝殿出来,屋外炽烈的阳光使他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昏昏沉沉地往院外走,刚走到药师房的屋檐下,一个影子从身后撵上了他。是翠莲。他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去看她,就知道她是翠莲。他已经记住她身上的香味。老虎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手里捏着一把湿一淋一淋的葱。
翠莲紧走几步,追上了他。老虎的心又怦怦狂跳了起来。翠莲与他并排走在一起,两人都没有停下来。
你抬起头,朝西边看。翠莲低声对他说。
老虎朝西边看了看,他看到了一道高高的院墙,院外有一棵大槐树,树冠伸到院子里边来了。
你看见那棵大槐树了吗?
老虎点点头。
你会爬树吗?
会!
那好,你只要爬上那棵树,很容易下到院墙上。我在墙这边放上一把梯子。
不要让人看见。晚上一准来。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老虎再次抬头看了看那棵槐树,树冠顶上衬着一片又高又蓝的天。树梢上还有一个老鹊窝。它仿佛就是一个许诺。静谧中,他听见自己的血流得很快。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克制不住的抽烟的欲一望。
回到家中,老虎就坐在天井的路槛上,只等太阳落山。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晚上要从后院出去。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要不然,他一定会胸膛炸裂而死的。
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为了晚上出门时不至于惊动家人,他甚至还偷偷地溜到后院,往门窝里加了点豆油,又来回开关了几次,发现没有任何声音,这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