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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江南三部曲 > 第二章 桃夭李也 2

    2

    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迟到了。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县委大院,看见司机小王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低着头正在雪地上找着什么东西。

    小王,你在找什么呢?姚佩佩笑着跟他打招呼。

    小王抬头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语道:咦,我的车钥匙怎么忽然无中生有了?

    佩佩被他逗得扑的一声就笑了起来。

    怎么?我的这个成语又用得不对吗?小王傻傻地看着他。

    不对不对。姚佩佩笑道:其实,说话不一定要用成语。你就说,我的车钥匙不见了就行了,多省事!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语,应该怎么说?

    你就说姚佩佩想了想,道:你可以说不翼而飞。

    那丢一了什么东西才可以说无中生有?

    什么东西丢一了也不能说无中生有!这个词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小王噢噢了两声,又满地找他的钥匙去了。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那辆吉普车旁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她知道省里又来人了,说不定又在四楼大会议厅开会呢。她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楼梯,直接向四楼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门关着,里面隐隐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好像是白庭禹。他说话的嗓门很高,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门,那扇大门忽然自己就开了,杨福妹手里拎着一只热水瓶,正好出来。

    你有什么事?杨福妹道。她的语调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

    我来开会呀。姚佩佩道。说完,就要从门缝中挤进去。

    杨福妹一把就把她给拽住了:领导在开会,没你什么事。

    随后,她拉上门,丢下姚佩佩,一个人下楼打开水去了。姚佩佩闹了个大红脸,心里道:原来并不是每次上面有领导来,她都有资格去开会的,便满脸羞惭地下楼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里面骂自己蠢货。

    一进办公室的大门,姚佩佩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花香。再一看,原来自己的办公桌玻璃上搁着一盆墨兰。她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墨兰,惊喜地差一点叫出声来了。还是在上海静安寺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吴妈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脚下,每次回家,总要带回几盆墨兰,在花园里养着。一到了开花的时节,父亲就会从花园中挑出一盆,放到三楼的大书房里,作为消闲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这个地方,竟然也有这种花,而且养得这么好!

    姚佩佩坐在写字台前,慢慢地转动着花盆,在阳光下细细观看。这盆墨兰花叶宽阔,秀丽挺拔,颜色黛中带绿,泛着一层油油的光亮。三四茎深紫色的花骨朵从花叶中挤出来,结满了花一苞,有两朵已经开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嫩黄色的镶边,凑上鼻子一闻,花香馥郁,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过于普通,虽然颜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残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来的兰在幽谷亦自香几个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过,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满满地汪了一层水,都漫到玻璃板上来了。她知道兰花喜燥厌湿,这个人既然养得出这么好的墨兰,怎么还会给它浇这么多的水?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凭着她对花草的敏一感,墨兰的香气中似乎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混杂其中,循着这缕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谭功达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养水仙的盆子通体洁白,显得极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几枚圆圆的压花石,温润的石纹隐隐可见,宛若山水画的图案。水仙花的花茎高而壮,齐齐地开出一片铭黄。盆壁上也有几个小字:嫣然幽谷。

    姚佩佩心里道,这个养花人似乎很喜欢幽谷这两个字。不过,同样不幸的是,花盆里浇了太多的水,花梗上还散落着喝剩的茶叶,让用来包根的棉花都浮了起来。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的茶杯,杯沿上还残留着几片茶叶末子。她找来一块干抹布,将盆里的水洇干,一边暗自窃笑,心里暗暗骂道:这个傻瓜,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少不了要给这两盆花猛灌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谭功达开完会从楼上下来,看见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赏那丛兰花,就冲着她得意的喊道:怎么样,好看吧?我给你的花也浇了水。

    我就知道是您浇的水,姚佩佩道,把花都快淹死了。

    怎么,不能浇水吗?谭功达认真的看着她,问道。

    姚佩佩笑道:怎么不能浇?只是一次不能浇这么多。

    谭功达噢了一声,凑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这一盆怎么只开了三、四朵,这花叫什么名字?

    墨兰。姚佩佩道。随后就问起这花是谁送的,这么好的花怎么舍得送人。谭功达脸色凝重,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是赵副县长,赵焕章同志送的。

    谭功达告诉她,刚才省里来的金秘书长传达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赵焕章已经被解除了职务。他或许提前知道了这个决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乡下去,在那儿的一个小学当语文老师。因要搬家,他院子里的花带不走,就分送给县机关的同事,留个纪念。

    赵副县长犯错误了?姚佩佩一脸迷惑地问。

    不清楚。谭功达道。

    姚佩佩因见谭功达一只手始终捂着腮帮子,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嘴里还不时嘶嘶地往牙缝中吸气,便问他嘴怎么了。

    我的牙蛀了。谭功达说,昨天痛了一个晚上,腮帮子肿得老高。对了,你这儿有没有什么药?

    姚佩佩说,她那儿有牛黄解毒丸,不过放在家里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见谭功达迟疑不决的样子,又补充道:我骑脚踏车,也挺快的,一会就回来了。

    算了吧,我还是去

    医院叫大夫看看吧。说完,他顺手抓过公文包,夹在腋下,捂着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姚佩佩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那盆墨兰,心里惘然若失。她在县机关工作了这么些年,与赵焕章总共也没打过几个照面,可这个人在远赴他乡之前竟然还记得给自己留下一盆花来,她的心里暖融融的。

    她还记得,有天下午会议结束后,开会的人都走光了,他却涨红了脸,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烟灰落了一身,掸也懒得掸。佩佩悄悄地走近他,生怕吓着他:赵副县长,散会了

    她又想起今年春节前赵焕章用小楷誊抄的那首浣溪沙词。它贴在走廊的布告栏里,除了自己,没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着那淡紫色的花朵在风中微微翕动,若有所思,若有所语,姚佩佩鼻子一酸,眼中不觉落下泪来。

    中午的时候,钱大钧打来了一个电话,约她去鸿兴楼吃饭。佩佩道:怎么忽然想得起来要请我吃饭?钱大钧只是嘿嘿得笑。佩佩又问:是单独请我一个,还是让我去陪别的什么人?

    你来了就知道了。大钧道。

    姚佩佩骑上自行车,来到鸿兴楼饭店,由一条逼仄的木楼梯,上了二层。地上的毯子黝一黑黝一黑的,楼梯扶手也是滑腻腻的,手一碰,就有一种不洁之感。姚佩佩知道,在梅城地方,这已算是最好的饭店了。二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人,服务员领着她侧着身子一直走到里边朝北的一个大房间门口。她看见钱大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朝她招手。

    从省里来的金秘书长坐在主位,他的右边依次坐着白庭禹、杨福妹、还有信访办的老徐。另外还有几个人,她一概不认识。姚佩佩见门边的一张椅子还空着,就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钱大钧见人都到齐了,就招呼服务员上菜。

    金秘书长看上去似乎五十来岁,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装,口袋上方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大敞着领口,露出了脖子上粗大的喉结。由于距离很近,他嘴角的那颗大痦子分外触目,似乎还缀着一撮黑一毛,样子看上去更显一火骸⑿缀贰T词桥闶×斓汲苑埂?汕缶纹猩衔夷兀坑捎谝ε迮迩『米诮鹩衩厥槌さ亩悦妫难劬Σ恢贸亩矗坏玫拖峦罚睦锔械轿蘖模蠡谌词抢床患傲恕

    几道冷盆端上来之后,钱大钧就起身斟酒。杨福妹推说不会喝,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见杨福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厌恶,连带着把怒气撒到茶上,紧抿着双一唇,一声不吭。好在钱大钧善解人意,让服务员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白庭禹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正要说话,金玉忽然道:谭功达县长怎么没有来?

    钱大钧正要解释,姚佩佩突然抢在前头,贸然说道:谭县长?他去

    医院看牙了。

    话一出口,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对劲,似乎是在急于替县长分辨什么。而且这一分辨,反而使得谭功达的缺席,有故意推托之嫌,不觉脸一红,深深地低下头,心里怦怦乱跳。她偷偷地拿眼睛朝四周瞅了瞅,见房内餐桌周围并无空位。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通知谭功达,钱大钧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也并未问起他。

    白庭禹到底说了些什么,姚佩佩一句都没听清楚。白庭禹说完了话,金玉起身接口道:白县长太客气了。大年三十敝人临时决定来梅城过年,顺便做些调查研究,承蒙各位盛情款待,终日相陪左右,金某感激不尽。今日权借贵县宝地,略备薄酌,聊表心意,并谢叨扰之罪。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是金玉的答谢酒筵。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春节前就已经来到了梅城,而眼下就要辞别回省城去了。金秘书长这么一说,白庭禹慌忙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

    钱大钧也连声道:客气客气,金秘书长太客气了。

    杨福妹也夹在里面附和道:对对,招待不周。金秘书长看得起我们,选择在梅城过年,是我们全县十几万人民的福气,平时我们请都还请不动呢。

    倒是信访办的老徐,虽然职位卑贱,说起话来倒是从容坦然:细说起来,金秘书长恐怕还要算是半个梅城人吧?

    金玉道:那倒是。我当年在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之前,在梅城住过七八年呢。

    要不等会儿吃完了饭,我们几个陪着金秘书长去梅城老宅子里看看?白庭禹建议道。

    金玉略一沉思,便说:那就不必了吧。兰芝这一死,房子早归了公了我好像听说,那处房子,如今是谭县长住着不是?

    钱大钧点头道:52年分房子的时候,女主人刚刚去世,没人敢住。谭县长就自己搬了进去,他是个不信邪的人。说完微微一笑。

    姚佩佩见他们把话题扯到别的事情上去,谈兴甚浓,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心里暗自庆幸,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可细细一听他们的谈话,又觉得他们说的话里大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