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从军行阎连科月满霜河箫楼侬本唐朝多情郎楼采凝大医马伯庸爱在花藤下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江南三部曲 > 第一章 招隐寺 7

    7

    这是周末的一天。吃过晚饭,端午将儿子叫到餐桌边坐下。一边抚摸着他那柔软的头发,一边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自己要出去一会儿,可能很晚才能回来,问他能不能一个人勇敢地呆在家中。

    那我能玩PSP吗?儿子提出了他的交换条件。

    当然可以。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我能不能看《火影忍者》?

    看吧。

    那,我能不能带上佐助,去戴思齐她们家

    不行,绝对不行!

    谭端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你不能出门,也不能让任何人到家里来。爸爸带着钥匙。无论什么人按门铃,你都必须装作听不见。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咱们小区13号楼发生的灭门案吗?一家五口,包括不到两岁的

    端午没再说下去,因为他发现儿子下意识地搂紧了那只鹦鹉,眼睛里早已流露出明显的惊恐之色。

    徐吉士下午打来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晚上在呼啸山庄有一个聚会。而且,国舅也会到场。你们可以好好谈一谈。既然你找不到颐居公司,不如让国舅来弄她。端午不知道国舅是谁,也不太清楚吉士为何要让他们见面。正想问个明白,吉士匆匆就将电话挂了。

    呼啸山庄是陈守仁建在江边的别墅。离废弃的船坞码头不远。守仁总能窥见市政一府的底牌。他知道五年后的船坞码头一带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以极低的价格从江边的渔民手里买下了大片的宅基地。凿池引水,盖楼圈地,忙得不亦乐乎。他和主管城建的一位副市长去了一趟意大利,就异想天开地要让江边肮脏的棚户区变成另一个苏莲托。前年冬天,别墅刚落成的时候,端午和家玉就曾去过。他也时常去那儿钓鱼。不过,那一带暂时还看不出什么灯红酒绿的样子。芦蒿遍地,荒草丛生,加上江风怒吼,野兔出没,让人更觉凄凉。

    端午在马路边一连拦下了三辆出租车,可没有人愿意去那个鬼地方。最后,在一旁窥望多时的一个摩的司机,推着摩托车来到他跟前,一怀磷帕扯运溃

    日你妈妈一!来噢,五十块钱,阿去啊?

    端午犹豫了一下,只得上了他的车,搂着他那肥肥的啤酒肚,朝江边码头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前一次来的时候相比,守仁的庄园还是有了不小的变化。呼啸山庄这个名称似乎可以改成画眉田庄了。花园的东南角新建了一座八角凉亭。凉亭边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只是刚栽的紫藤和茑罗还没来得及将它覆盖。凉亭与别墅之间,有一条用鹅一卵一石铺成的小径,小径旁甚至装上了蘑菇状的路灯。草坪大概刚刚修剪过,端午还能从草香中闻到阳光特有的味道。花园里原先有一个挖了一半的水坑,守仁曾想修一个露天游泳池,现在则在四周砌上了青石,养起了莲花。

    紧挨着东边铁门的铁蒺藜院墙边,密密地栽了几排泡桐。虽说才一年多,泡桐已经长得很高了。吉士说,守仁当初栽下这些泡桐的目的,就是图它长得快,希望这些泡桐长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树篱,将他的别墅与不远处混乱肮脏的棚户区隔开。守仁崇尚病态的唯美和虚静。那些打着赤膊的穷光蛋,让他一看就心烦。这些人的存在,会严重地干扰守仁静修时的心境。

    园子的西边有一大块空地,一直延伸到过江的高压线塔的边上。守仁将他的乡下老婆小顾,从泰州接了过来,在那片空地上种植绝对不用农药和化肥的有机蔬菜。黄瓜、大豆、番茄、扁豆、茄子、大蒜,应有尽有。除了供应他一日三餐之外,还能分赠好友。家玉曾用小顾送来的韭菜做了一次春饼,结果由于吃得太多,反而拉起了肚子。

    小顾在灯光幽暗的门廊下迎候他。尽管端午再三表示自己已吃过晚饭了,可守仁还是执意让夫人给他下了一碗湾仔馄饨。

    下沉式的大客厅里坐了一屋子的人。烟雾缭绕。他们分成几拨在聊天。除了文联主席老田和几位鹤浦画院的画家之外,端午基本上都不认识。其中或许不乏当地的政一府官员。因为他们要么不说话,要么净说一些不着调的废话,末了还感叹:现在的老百姓,真是不太好弄。

    当守仁向老田感慨说,这年头还是保命要紧时,老田突然把身体向沙发上猛地一靠,笑道:日你妈妈一!这命,是你想保就能保得住的吗?

    他们正在探讨养生经。水不能喝,牛奶喝不得。豆芽里有亮白剂。鳝鱼里有避孕药。银耳是用硫磺熏出来的。猪肉里藏有2-受体激动剂。癌症的发病率已超过20%。相对于空气污染,抽烟还算安全。老田说,他每天都要服用一粒儿子从加拿大买来的深海鱼油,三粒复合维生素,还有女儿孝敬他的阿胶。

    端午问守仁,怎么没看见吉士?

    守仁大概是没听见,正向老田推荐他最近研制的养生新配方:用冬虫夏草、芡实、山药、莲子和芝麻磨成粉,用燕窝、蜂浆和骆驼奶调匀了,放在蒸锅里蒸。

    老田问他,是单峰骆驼还是双一峰骆驼,旁边坐着的一个身穿开襟毛衣的女孩,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有一种令人伤心的抑郁,也有一种让中年男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年华虚度的美。

    守仁还是听见了端午刚才的问话。因为他此时笑着对那个女孩说:绿珠啊,你到楼上去,把徐叔叔叫下来。

    原来,吉士正在楼上打牌。

    很快,徐吉士醉醺醺地从楼上下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黑西装的人。此人长得又矮又胖,却十分的敦实。留着小平头,基本上没脖子。大概他就是吉士在电话中提到的那个国舅了。

    吉士没有朝客厅这边过来。他站在楼梯口的一缸棕榈树下,向端午招手。

    那个叫绿珠的女孩没有跟他们下楼来。

    三个人出了别墅的大门,径直走到了对面的凉亭里。吉士让端午将唐宁湾房子被占的事向国舅说一说,让国舅带人扑过去,替他把那个长的像孙俪的女人轰走。端午倒不是怀疑国舅的能力,而是觉得这样做过于鲁莽。他犹犹豫豫地刚开了个头,国舅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种事情大同小异。你不说吾也晓得呢!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怎么占了你的房子,吾没得吊兴趣。这样好不好,你直截了当,你妈告诉吾,你想怎么弄她?国舅手里捏着一只粗大的雪茄,在鼻孔下面转动,手上戴着的那枚方方的大戒指十分显眼。

    端午瞅了瞅国舅,又求援似的看着吉士,怔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妈!这世上就没得王法了。你发个话,想怎么弄她就怎么弄她,吾要么不出动,一出动就是翻天覆地。你发个话~!国舅仍在那里催促他。

    徐吉士见状赶紧对国舅道:你妈妈一,事情还不曾做,不要先把人吓死掉。房子的事,就由你去摆平,让他们滚蛋就行,以不伤人为原则。

    国舅道:这个吾晓得呢,有数呢,没得事的。

    正说着,忽然看见小顾沿着鹅一卵一石小径,朝这边急火火地走过来。小顾说,守仁请了两个评弹演员前来助兴,出租车在经过棚户区的沈家巷时,轧死了一条小狗,被村民们围住了。小顾让国舅赶紧过去看看,多把人家几个钱,先把人给领回来。

    吊毛!国舅一听,就从石凳上蹦了起来,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一边骂骂咧咧地跟着小顾走了。

    国舅这个人,今天喝了点酒,有点激动。国舅走后,吉士对端午道。

    这事最好不要让他插手。端午正色道,家玉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平常最看不惯吆五喝六的人。她还有一个月就从北京回来了,此事等她回来再做商议。事情还没到那个火烧眉毛的程度。无非是损失几个房租罢了。万一火上浇油,国舅这边再生出什么事来,反而不好收拾。

    听端午这么说,吉士又想了想,道:那就先缓一缓?

    缓一缓。端午道,你们怎么叫他国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嗨,他本名叫冷小秋,是鹤浦一带有名的小混混,近来靠上了守仁这棵大树。平常手下养着七八十号人马。一旦房屋拆迁遇到麻烦,房地产商往往会来请他去主持正义,他就指挥着手底下的那帮小喽缓宥希ι奔Γ飞惫贰5钡匕傩斩寂滤Hツ辏贡蝗械姆康夭幸灯牢拆迁能手。其实,地方上有时候也暗中找他帮忙。

    徐吉士笑了笑,又接着道:他有个妹一子,上高中时与我和守仁同班,人长得漂亮,有个外号叫杨贵妃。她既然是皇妃,小秋不就成了国舅了吗?

    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那个杨贵妃后来如何?

    嫁给一个复员军人,两口子都依着守仁,在他公司里做事。听说贵妃还给守仁生过一个儿子,也不知真假。

    两个人在凉亭里又聊了一些别的事。吉士起身,仍旧去楼上打牌。

    端午很想早一点离开,又苦于打不着出租车,只得回到客厅找老田,想让他的那辆破奥拓捎他一段。可老田却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他眯缝着眼睛,对端午道:

    唱评弹的两个小妞,不是还没到吗?

    不知什么时候,守仁已经离开了。客厅里剩下的几个人,正围着两个军迷,讨论歼-14的挂弹量,未来航母的舰载机型号,99型主战坦克的作战性能,以及万一南海发生战事,是先打越南,还是先打菲律宾。端午对军事一窍不通,也没什么兴趣,硬着头皮听他们聊了一会儿,就有点后悔把儿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他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没人接。他只得假设若若已经在床上睡熟了。

    国舅已经去了很长时间,可还是没有立竿见影地把那两个评弹演员救回来。可见他也没有自己所吹嘘的那么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