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革目送着青年的背影到了第一环座椅圈中彩虹色的那个蛋形椅旁边。
一道穿着黑色紧身衣裤、凹凸有致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后。
仇革没回头,却似乎对对方的出现已有察觉。他稍稍侧了下脸,轻声问:“师父他来了?”
“嗯。”
仇革身后的女郎应了一声。
如果此时的宋思年还有闲暇注意到这里,那么他一定会有些惊讶地发现,此时站在仇革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葛家村跟随市局信息侦查中队一起过去的那个女捉鬼师,焦青青。
仇革微皱起眉,没有说话,眼睛里隐隐掠过忧虑的情绪去。
察觉了仇革的心理波动,焦青青没有忍住,开口问:“焦家恢复世家地位的事情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出现,表哥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事情没成定局以前,一切都是变数。每一场博弈里,输得最惨的一定是那些自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人。”
仇革声音不波不澜,平静得近乎冰冷。
焦青青没说话,但从表情上来看,显然对仇革的话不以为然。
她的眼珠转了转,在目光扫过第一环中那张黑色的座椅时,不由地开口:“就算不说别的准备,表哥不是和家中长辈一样,非常倚赖表哥的师父吗?甚至连家主都让出主位给他了,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我们焦家……现在有他在,你们也会觉着不安?”
话到尾音,焦青青的语调扬了上去,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淡淡的嘲弄之意。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仇革闻言忽然转过身,难得地沉下脸色,极为不悦地看着身后的焦青青——
“这种话不要再提第二遍,不然若是被家中长辈听到,那舅舅再疼你到时候也饶不了你。”
焦青青面色一灰,有些不悦地张了张口,只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
按着她父亲和其他长辈对那人近乎敬仰的尊重,仇革所说的假设显然很有可能成为事实。
而她虽然性格有几分骄纵,但却不是连个中的轻重缓和都分不出来的傻子。
见焦青青不敢再开口,仇革这才收回了视线。
“师父来历成谜,但确系谢家人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威能,别说你我,就算家主也不敢说自己能看透十之一二,所以你最好放聪明点。”
焦青青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说:“知道啦,我以后一定注意还不行吗?对了,表哥,我们回归世家序列的事情是今晚就会被提上议程吗?”
仇革:“不会,按照以往捉鬼师年度盛典的安排来说,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会被向后安排——焦家恢复世家地位这种大事,就恐怕更是要等到盛典最后了。”
焦青青点点头,“压轴,也好。”
仇革刚要接话再说句什么,突然眼神一变,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他侧眸看向会场偏中的某个地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来了。”
“啊?什么来——”
焦青青话没说完,瞳孔就猛地一缩,目光本能地横向会场中最中心一环座椅旁的某个地方。
不只是她,整个会场在这一瞬间倏然一寂,所有灵鬼和捉鬼师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望向了同一个位置。
——
从那里,新的现身者长身玉立,他身周击碎无形屏障的灵力波动向全场散开——那是一种明显调控有度的、显露声势也几乎称得上单薄的灵力。
然而那极少的灵力此刻所带来的气息,却让所有捉鬼师和灵鬼都不由自主地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栗然的感觉。
像是察觉到具有无限威胁的天敌。
也或是神祗。
“神祗”的脸上覆着一张面具。
对于全场的聚焦和死寂之后某些近乎疯狂而信仰的目光,他似乎毫无所察,收回将透明信息卡插入卡槽的手,转身便要坐下。
而就在这时,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白生生的手凭空伸出来,然后蓦地抓在了他们“神祗”还没完全收回的手腕上。
死寂一片的会场里,不知道谁先倒抽了口冷气。
无比清晰。
随着这一声反应过来,不少人将仇恨的目光顺着那只手望向它的主人。
然而面庞清秀的青年似乎丝毫都没感受到那些不善的目光,而是认真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有事?”
面具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变声器似的磁性。
没能感觉到熟悉的声音,也同样只有阴阳混淆的驳杂气息,宋思年狐疑地眨了眨眼。
老树在他耳边疯狂尖叫:“主人主人主人您快松开手啊啊啊——他的灵力太强大了完全四两压千斤的凝实度而且这样的灵力所能施展的灵术一定也是至高阶您一定干不过他的啊啊啊——”
“……安静点,别吵。”宋思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然后他就听见面前男人再次重复了一遍:“有事?”
在全场都安静且为他不平的会场里,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没有半点不耐的感觉。
不少捉鬼师和灵鬼已经忍不住感慨:这种级别灵力的居上位者还能有这样的耐性,该是多么品格高尚让人如沐春风的一位大能了。
至于另一个胆敢对他们神祗无礼的——
宋思年被叫回神,闻言冲着对方露齿一笑,看起来十足无害:“你的面具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男人沉默了两秒。
“不记得了。”
宋思年没说话,保持灿烂的笑容看着他。
男人也没说话,面具下露出的黑瞳里平静如许,毫无波澜。
在会场里其他人都快憋不住的时候,宋思年终于再次开口,面带微笑,“我在等你说下一句。”
“下一句?”
宋思年:“按照基本的社交礼仪来说,你这时候应该对我说——‘如果你喜欢的话,那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说着话,宋思年伸出了手,白净的掌心平摊向上。
他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男人:“……”
全场其他人:“………………”
他们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更难理解的是,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竟然堂而皇之地就坐在所有灵鬼的最前方主位上。
彩虹蛋里坐着的灵鬼们纷纷以手掩面,不忍直视。
而男人在宋思年丝毫不觉羞愧的眼神里沉默了须臾之后,似乎有些拿面前的青年没办法,只得无奈地说:“今天不能给你。”
宋思年眨眨眼:“可我现在就想要,那怎么办?”
旁边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在男人座椅后一排的会场第二环,焦家的黑色蛋形椅区域里站起来一个中年男人,他神色严肃地站到了第一环的彩虹色蛋形椅和黑色蛋形椅之间,对着宋思年稍稍躬身。
“这位大人,我是焦家家主,焦舜。如果您喜欢这张面具,那我即刻便命人为您打造相同质地款式——今晚之前一定送到您面前。”
一听焦舜自报身份,全场不少目光就被分去了他那里。
而宋思年眼神微闪。
能让焦家家主退居第二排,那么第一排的代表人物必然就是焦家所追溯的谢姓之人。
可面前这驳杂的阴阳两气、还有他所完全陌生的无比强悍的灵力……每一样都让他对面前的男人觉着陌生。
到底是那人藏的太深,还是……
宋思年眼神微闪,而他身旁,焦舜皱起了眉,声量稍稍提高:“这位大人,不知我这样安排,您意下如何?”
“……”宋思年从芜杂的思绪里堪堪回神,他目光微凉,没什么情绪地瞥过焦舜,随即蓦地勾唇一笑,“可我只想要他脸上那张,这怎么办?”
宋思年此话一落,会场里终于有些人再也忍不住了。
一时之间,嘈杂的低声在无数个角落里响起,无一不是在声讨会场重心彩虹色蛋形椅前的青年。
而曾舜的脸上同样有了怒意。他上前一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就被旁边那戴着面具的男人低沉微哑的声音拦住了。
“一定要现在?”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男人的声音里仍旧听不出什么恼怒的情绪,只有一点平静的无奈。
宋思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面具后面的眼睛,似乎连对方一丝情绪都不肯放过去。“……嗯。一定要现在。”
男人眼睑微垂,没再说话,擡手去摘脸上的面具。
“大人——”
曾舜急了,伸手想要阻拦,只是到底停在了半空中就没敢再向前。
而宋思年看着男人捏住了面具下部,擡手就要摘下来,在那贴合脸庞的面具稍稍擡起、露出半截线条凌厉的下颌骨时,宋思年目光一闪——
“……算了。”
之前屏息凝视的众人皆是表情滞住。
连曾舜都呆呆地看向宋思年。
然而站在那儿的青年就像是突然对那只面具失去了兴趣,他松开抓着男人手腕的手,便自己扭头窝进了彩虹色的蛋形椅里。
“突然不喜欢了,所以不要了。”他合上眼睛埋进蛋形壳子里柔韧的真皮座椅中休憩,神色也一副懒洋洋的没精打采的模样,“……你自己留着吧。”
会场里如何哗然,宋思年已经没兴趣去管。他面无表情地窝在座椅里,只唇微抿着,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老树忍不住问:“主人……您怎么突然不要了?您不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您家宝——额,谢忱吗?”
“……”宋思年沉默了几秒,然后出声,“是他。”
老树:“——???”
过了好一会儿,老树才从自己先前的震惊里回过神:“主人您怎么知道的?无论从声音、阳气还是灵力气息来辨别——他看起来都完全和谢忱不相同啊!”
宋思年微睁开眼,瞳子里暗光流转,“……如果他不认识我,那你觉得焦家追随的人是有多好脾气,能这么容忍一个陌生人跟自己掰扯?”
老树:“嗯……也许他品格高尚、高人风度?”
宋思年:“高人风度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泥巴——像刚刚对我的行为的容忍,已经完全超出高人风度的范畴了。”
老树:“您也知道自己刚刚是在无理取闹吗?”
宋思年:“……”安静两秒之后,“我那是在试探。”
老树:“嗯,我并没有说主人您是在借机耍性子啊。”
宋思年:“…………你现在说了。”
老树乖巧地不再作声。
这样安静地过去了不知多久之后,老树突然问:“不过为什么感觉您的情绪还是不很高呢?”
宋思年难得不言不笑的,过了片刻他才懒散地撩起眼帘,瞥向二百七十度环绕遮挡、只露着九十度的透明护罩的蛋形椅外面。
宋思年:“我在沉思。”
老树:“……?”
宋思年:“我刚刚回忆了一下,突然发现他只遮蔽过自己的灵力——而这行为从开始就不是因为我,更大可能只是为了生活不受干扰;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刻意地掩饰过自己的身份,所有行为都更像是一种顺水推舟。”
老树:“额,所以主人您的意思是,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想要向您隐瞒自己的捉鬼师身份,只不过一直没有刻意地坦诚相告而已?”
宋思年点头,目光微沉。
老树:“那这不好吗?看起来他对您并没有什么敌意。”
宋思年叹了声气,撑着下巴漫无目的地望着外面,“这真是件好事吗…………算了,慢慢看吧,我倒是好奇,接下来他会怎么做。……盛典开始了吗?”
“……”老树无奈:“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主人。”
宋思年:“——半小时?他们说什么了吗?”
老树:“说了很多。总结一下,就是各方势力正在逐一提出年内出现的问题……现在刚好轮到灵鬼这方代表发言。”
宋思年:“——灵鬼代表?不就是我吗?”
老树:“……”
老树:“很遗憾地告诉您,并不是——是二排的灵鬼站起来总结发言的,现在刚说到最近有离奇的灵鬼消失的问题……看起来他们可能完全没有考虑过您的存在。”
宋思年:“如此甚好,我觉得我可以再补一觉。”
老树:“……??”
眼见着宋思年当真要窝回去睡一觉,老树只得连忙开口拉回他的注意力——
“主人,您忘了吗?还有阳气的问题啊!”
“……”
宋思年已经带上倦意的眼神一醒。
随后他耷拉下眼皮,揉了揉眉心,“难怪我总觉得这么困,差点忘了阳气不足的事情了。”
老树犹疑:“不过,您真的确信焦家的代表人就是谢忱吗?他的至阳气息此时完全感受不到了,阴阳驳杂得很厉害啊。”
宋思年:“我之前猜测过,可能是用了什么至阴之物抵消了至阳气息……所以我们此时感受到的才会是这种阴阳气息交汇驳杂的感觉。”
老树:“这么说的话,上次在苏家的会所,您昏迷那十分钟感受到的果然也是谢忱的气息?!”
宋思年:“嗯,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如果算上那次有曾清溪的离体魂魄在,加上这一次参与盛典的许多灵鬼,他只选择在这两次遮蔽阳气的前后因果也就顺理成章了。”
老树:“……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主人您的阳气啊——他要是这几天一直都是这种阴阳气息交汇驳杂的状态,那主人您还如何‘续命’啊?……感觉以您此时体内阳气的虚弱程度来看,用不了太久可能就要再次陷入沉睡了啊!”
宋思年:“……”
这还真的是个令鬼为难的问题。
沉思几秒之后,宋思年突然听到外面取代了安静的嘈杂声音。
宋思年微皱眉:“什么情况?”
老树探听了一会儿,回答:“现在是今晚这部分盛典的中场休息时间,您——”
老树话没说完,宋思年坐着的彩虹色蛋形椅前多了个陌生的灵鬼。隔着隐形屏障,他向着宋思年微微一揖。
宋思年打开了蛋形椅外屏,不解地看向对方。
那灵鬼显然也是个鬼力强盛的主儿,对于宋思年能坐上主位不知是否有些不服气,眉眼间都带着森然的温度,“我是刚刚发言的灵鬼代表,大人既然被捉鬼师联盟安排到了主位上,想必是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不知道您对我刚刚的发言有什么看法?”
宋思年沉默了两秒。
——上天作证,他刚刚是真的连听都没听。
两秒之后,宋思年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我觉得很好,非常好,后生可畏!”
灵鬼:“……”
这番话终于让灵鬼有些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望着宋思年的目光微冷,“‘后生可畏’?不知道你以什么样的身份这样称呼我为后生?”他的目光在宋思年身上一扫,“就凭你这鬼力吗?”
尽管没有明显流露不屑的情绪,但这灵鬼身周隐隐翻涌的鬼力气息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强势无匹——至少在遇到宋思年以前,这灵鬼大概还从没见过比自己更为厉害的灵鬼。
宋思年却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问:“以什么样的身份?嗯,那我来问你,你今年贵庚?——我指的是成为鬼的那个庚。”
灵鬼:“三百有余。”
宋思年笑笑:“哦,我快九百了。”
灵鬼:“……”
宋思年:“按照年龄来说,我和你中间差出来的年数够你从你家族谱倒着往上数三十位祖宗了——我喊你一声‘后生’,还折煞你了?”
那灵鬼脸上挂不住,冷哼了声:“闻道有先后,而达者为先!单纯年龄上的差距,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宋思年闻言笑意更重:“那你的意思是,想跟我比鬼力?”
灵鬼眯起眼看他:“你敢吗?”
宋思年笑眯眯的,“不敢。”
灵鬼:“……”
几秒之后,反应过来的灵鬼气急败坏:“你怎的如此厚颜无耻!”
宋思年和老树感慨:“这鬼太没见识了,我这叫厚颜无耻吗?”
老树附和:“是的。如果以后有机会跟您多待,他应该会更深层次地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宋思年转向蛋形椅外还在懊恼的灵鬼,“如果你质疑捉鬼师联盟的判断,你可以直接找他们去理论,这卡片又不是我发的——我还嫌这个位置视野狭隘,耽误我睡觉呢。”
灵鬼气得七窍生烟。
宋思年懒洋洋地补充:“还有事吗?没事儿我就关‘门’了啊。”
灵鬼脸色涨得雪白——越气越白,在宋思年深刻怀疑他可能要气得当场昏厥过去后,便见那灵鬼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一切愤怒懊恼之类的负面情绪,脸色铁青地开口了——
“捉鬼师联盟的判断……我不会轻易质疑,所以勉强相信你是有实力的。”
宋思年打断,语气无辜:“你相不相信我其实真的不在意。”
“……”灵鬼再次深呼吸,“这次各地鬼市里都有灵鬼消失的事件牵涉甚广——你既然作为与会的灵鬼中能力最……被联盟认可的能力最高的灵鬼,那你就应当承担调查这件事的责任!”
宋思年打到一半的呵欠停住,随后慢慢绷起脸,“我孤家寡人的,就来参加一个什么年度盛典,怎么还背上责任了?”
灵鬼气极:“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宋思年:“我自己生的鬼力,吃你家大米啦?不然凭啥你家鸡仔饿跑了,我还得替你去追,嗯?”
灵鬼气结失语,周身鬼力沸腾起来,一副要当场和宋思年干架的情势。
连中场休息期间会场内其他的捉鬼师和灵鬼都忍不住停住了各自的交流对话,纷纷望向鬼力汹涌的这一位置来。
不知道场中谁小小地嘀咕了声——
“终于有灵鬼看不下去,准备出手清理门户了吗……”
而焦点中心,宋思年皱起了眉。
“主人,您怎么了?”老树担心地问。
随着外面灵鬼的鬼力愈发汹涌地来势滔滔,宋思年的脸色也逐渐沉了下去。“……他鬼力一调,阴气过重,我若以鬼力和他相冲,体内阳气很难支撑到今晚离开。”
这话一出,宋思年手腕上的树芽儿都抖了抖。
“也罢,管它呢。”宋思年眼神一凝,瞳仁里诸般情绪瞬间降至冰点,一点隐隐的红色攀上他的眸子,他手掌一擡,鬼力就要倾巢而出。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只手蓦地压住了他的。
宋思年面前光线一暗,一道身影踏进了他原本只能容下一人的蛋形椅内部,直接倾身上来。
而与此同时,进来的男人单手拍到了蛋形椅内的某个按钮上。
咔嚓一声。
彩色蛋形椅被从内部完全封闭。
而旁边黑色蛋形椅里的男人已然没了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小剧场】
安静如鸡的会场内——
脑补了一下此时被封得密不透风的彩虹蛋里两人的体位
众人:【心情复杂.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