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孤岛之鲸兜兜麽多雨之地玛丽苏消亡史弄潮小娘冉云吻上你的心席绢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剑拥明月 > 第25章 一定疼

    折竹知道她生气了。

    她生起气来就是这样,抿着唇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瞪他,只是此时,她一张脸沾了水,那斑驳的红便令她看起来狼狈许多。

    商绒才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抬眼却见他搁下茶碗,掀了被子赤足下床,朝她走近。

    他身上淡淡微苦的药味遮掩了原本的竹叶清香,他身形这样高,商绒不自觉随着他走近而仰面望他。

    折竹也不说话,拉起她的手将她重新带到放着铜盆的木架前,他随意地将衣袖挽起来,将布巾浸入水中再拧两下,然后抬起眼帘来看她。

    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有水珠滑下去,湿润的布巾贴上商绒的脸,这一瞬,她忙伸手去拿:“我自己来。”

    折竹握住她的手腕,视线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倏忽昨夜风雨入耳,有人为他冷敷退热,苦守夜半。

    他一言不发,轻轻擦拭她的脸颊,斑驳浓烈的红在她白皙细腻的脸颊晕开减淡,淡薄的颜色竟与她十分相宜。

    他的眼神充满新奇,商绒不自在地侧过脸去,却见他几步走到梳妆台前,将铜镜捧来她的面前。

    铜镜映出她沾着水珠,胭脂轻扫的一张脸。

    “这样是不是好了很多?”

    他仿佛有了新的发现,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

    商绒撇过脸,不去看镜中自己湿润的眉眼:“胭脂本来就是要少用些的。”

    他一点也不懂。

    “哦。”

    他满不在乎地应一声,又来替她擦干净脸。

    商绒被他按着肩坐在梳妆台前,乖乖地仰着脸等他将面具一点点粘上她的脸,她转过头在镜中仔细查看面具是否粘得平整,他却又静默地伸手来将她的头发收拢到掌中。

    商绒愣愣地盯着镜中的他。

    没有风雨的晴日,满窗的天光明亮非常,映照几片阑珊疏影微微晃动,少年衣衫雪白,修长的手指在她乌黑的长发间几经穿梭,很快就编好了一个整齐的发辫,他扬起眉,朝她伸出一只手。

    “什么?”商绒迷茫地望他。

    少年不答,索性双指轻捻她的宽袖,露出来一根系在她皓腕间的竹绿丝线,他轻轻摘下来往她发尾上缠。

    “你很喜欢我的穗子。”

    他说。

    商绒的脸颊有点发烫,她连忙躲开他的视线,可目光下移的瞬间,她在镜中看见他的衣袖一点,一点地浸出殷红的血色。

    她神情一滞,却听敲门声响,随即便是于娘子在外小心地唤了声:“姑娘,公子,该用饭了!”

    商绒立即起身,转身抓住他的手,推着他往床前去:“折竹,你伤口又出血了,快点躺下。”

    折竹也是此时才发觉自己衣袖上的斑驳血迹。

    商绒将他扶着躺下去,扯来被子盖在他身上,听见门外疑惑的又一声唤,她忙转头应了一声:“于娘子,我知道了。”

    她的发尾轻扫他的脸颊,折竹眨动一下眼睫,见她回过头来,小声地说:“梦石道长说你登高时意外伤了腿,药材都是在于娘子家买的,不能被她发现。”

    桃溪村中人大多以采药为生,于娘子也未必不通药理,摔伤是摔不出他这一身刀伤的。

    商绒说完,转身便跑到门口去,她拉开一扇门,瞧见于娘子立在外头,便走出门去,颔首道:“睡得沉了些,还请于娘子见谅。”

    “公子受伤,姑娘想必也是劳神费力,”于娘子见这位姑娘有礼有节,她也福了福身,回以一笑,“只是不知公子如今可醒着?饭食做得清淡,还请他多少用些。”

    商绒摇头:“他还没醒。”

    “那奴家便将粥放到炉子上煨着,等他醒来再吃。”

    于娘子说着,又对她道:“奴家先给姑娘盛一碗。”

    “多谢。”

    商绒轻声道。

    耀眼的阳光落了满院,照在人的身上多少也有了几分暖意,也许再也不会下雪了,商绒在桌前一边喝粥一边想。

    于娘子一走,她便端了一碗粥推门进屋。

    少年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衣袖上浸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也全然不在意,只盯着掌中的一个小纸球,听见推门声响,他便一下抬眸,不动声色地将其塞入怀中。

    商绒原要将碗递给他,然而走近些,她盯着他苍白的面容片刻,最终抿起唇,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勺粥试探着往他唇边凑了凑。

    少年眼睫微垂,目光悄然无息落在她捏着汤匙的手指。

    “你还是不要动了。”

    商绒嗫喏一声,汤匙又往前探了探。

    少年一言不发,在她迟疑着要不要收回手的刹那,他微微俯身往前,没有血色的唇轻启,轻咬住白瓷的汤匙。

    乌黑的一缕发落在他的侧脸,他卧蚕的弧度更深,一点小痣惹眼。

    黄昏时,梦石从桃溪村中回来,带了几块学堂里送的糕饼,他第一时间给了商绒两块:“簌簌姑娘,这是红豆饼,很甜的。”

    “还有,我记得你想要笔墨纸砚,我替你拿了这些回来,日后宣纸若不够了,便与我说。”

    “谢谢道长。”

    商绒接了红豆饼和那装着笔墨纸砚的包袱,朝他低首道谢。

    梦石笑着摆摆手,随即便挽起衣袖,端起来铜盆里的热水进屋去,替折竹换药。

    “公子臂上的伤怎么又出血了?”

    他才解开折竹的衣带,拉下半边的衣襟,瞧见那伤口的状况,便皱了皱眉,但他随即想到外头的那个小姑娘整齐漂亮的发辫,他又一下明白过来,随即摇头笑了笑,说:“你如今臂上的伤重,何苦折腾自己?”

    折竹不应,却转而问他:“道长可是打算好在此安度余生了?”

    “我漂泊惯了,哪里安顿得下来,”梦石将瓷瓶中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折竹公子也知,我还有一桩仇怨未了。”

    “若非是如今我正在风口浪尖,前有晋远都转运使,后有容州知州祁玉松,两座大山压在我身上,我又何必在此躲藏。”

    “那不如,我与道长做一桩交易?”

    折竹的声音带着几分惺忪睡意,有点懒懒的。

    梦石一听,替这少年用细布缠伤口的手一顿,他抬起眼:“难道公子愿为我寻那最后一个仇人?若真如此,那我梦石一定竭尽所能报答公子的……”

    “我这人不怎么会报恩,但报仇却有千百手段,”折竹打断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襟合上,“你已见过她的真容,我本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让你彻底守口如瓶。”

    折竹扶着床沿起身,隽秀的眉眼凌厉又疏冷,“但很可惜,她不许,那我便只能与你做这个交换。”

    说着,他唇角微扬,迎上梦石的视线,“说不定日后风水轮流转,道长真有可报答之处,可别记错了,你该报答之人非是我,而是她。”

    纵是梦石半生飘零已见过许多人,他此时也仍旧没有办法猜透眼前这个十六岁少年的一点心思,他甚至从这少年的字里行间中体会到了一股凌冽之意。

    梦石回神,不卑不亢道:

    “若能得报此仇,梦石一定不忘公子今日之言。”

    夜幕降临时,院中所有的木雕莲花灯都被点燃,照得这院内明亮非常,梦石白日在桃溪村的学堂内教孩童认字,回来又给折竹换药,已然十分疲累,故而用过晚饭后,他便先洗漱睡下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商绒在屋中临窗坐着,她认真地在雪白干净的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笔尖的沙沙声细微可闻。

    折竹在榻上百无聊赖,闭起眼睛来没一会儿又睁开,他索性起身下床。

    商绒隔着帘子听到动静,她立即搁下笔,跑过来却见少年端了一碗茶推开一扇窗,檐外灯火摇晃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

    “过几日,我带你去蜀青城里玩儿。”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回头,却忽然兴起。

    “你的伤,几日是好不了的。”

    商绒走近,提醒他。

    “不流血就够了。”他没什么所谓地答了一声,侧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勾勒的轮廓都是冷淡的。

    不下雪的冬夜,吹来的风也是冷的,他不说话,却转过脸来准确地捉住她停留在他手腕的视线。

    “折竹。”

    商绒无知无觉,仍在看他的手,灯影在她的眸子里闪烁,她已经怀抱这样的一件心事很久,终于忍不住:“你……是不是自杀过?”

    风拂耳畔,却很轻,并不能遮掩她的声音。

    折竹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仍旧这样平静地看着她,片刻,他轻抬下颌:

    “是。”

    “为什么?”商绒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

    折竹抿一口热茶,声线平淡。

    他倚靠窗棂,看她半晌再没有动静,他便轻弯眼睛:“这就不问了?”

    商绒看着他被风卷起的袍角,她摇了摇头,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对人说的秘密,就像我,我也有我的事没能对你说。”

    她重新来看他,认真地说:“对不起,折竹。”

    明明她尚有不能告诉他的秘密,却偏对他的这道旧疤起了过问的心思。

    折竹静默地轻睨她干净的眉眼,一碗茶已被夜风吹得半冷不温,他随手搁下,侧过脸看向灯火映照出一片竹林的浓烈阴影。

    “我曾想摆脱我背负一样东西的宿命,”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不过是在说一件旁人的事,“厌极倦极,左思右想,唯一死了之。”

    折竹轻抬起右腕,那道旧疤映入眼帘,他嗤笑,“如今想来,与其我去做那个孤魂野鬼,倒不如让别人去。”

    商绒在灯下看他的手腕,她忽然说:“一定很疼。”

    如果是在她的手腕,一定很疼。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

    折竹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才开口,睫毛颤动一瞬,话音戛然而止。

    碧纱帘被风轻卷,徐徐摇曳,几盏灯火将室内照得昏黄,无声拉长了地上的影子。

    她垂着眼,手指很轻,很轻地触摸他狰狞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