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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东京《文艺界》杂志编辑部保存的同人杂志《海峡文学》终于到了香春银作的手里。香春科长原本请求编辑部寄来借阅,《文艺界》编辑部觉得这本同人杂志对他们来说留着也没用,所以附了一张纸条,表示是赠阅。反正要处理给废品收购店,所以干脆赠送给香春科长也无妨。该同人杂志评论的前言中说,他们每个月都会收到上百本同人杂志。

    香春科长将《海峡文学》中下坂一夫的小说《野草》复印下来,分发给所有相关的侦查员。

    仅看同人杂志的引用部分就很清楚,小说《野草》中,在与芝田市户仓被害人家附近一模一样的风景中转悠的,是一个叫金井的画家。

    小说中这样写道:

    群山西面的山峰略高,形成一道陡峭的山坡,垂直俯冲向山谷。金井投宿的旅馆就在它的山脚下。

    小说中写的就是芝田市,并且就在靠近户仓很近的芝田市的西面。

    香春科长判定了两个全新的搜查方向。这一次的搜查工作仍然由当地芝田警署和县警署联合侦查。

    其中一个工作方向就是对市内九个旅馆进行询问排查。调查结果是,在去年十月二十八日(夜)山根末子被杀案之前的二十天左右投宿的客人中,没有姓金井的旅客,也没有职业为画家的客人。

    不过,有些旅馆为了逃税,有时不让客人填写住宿登记簿。侦查员考虑到旅馆的这种避税手法,向旅馆表明此次调查与税务所毫无关系。最终,对方给予了全力配合,但结果还是没找到那个画家。

    然而,这个结果也早在预料之中。

    因为毕竟是小说,金井这个姓只是作者取的,画家这个职业自然也是创造出来的。在小说中,“找狗的男子”是个后脑勺头发稀少、身体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而现实中的末田三郎却是一个头发浓密、身材消瘦的二十八岁青年。

    但这篇小说的作者一定去户仓实地观察过,这一点确切无疑,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当然,为了慎重起见,侦查员们也问了各个旅馆在入住的旅客中有没有一个叫下坂一夫的人。去福冈市出差见过下坂一夫的越智警部补打电话给旅馆,告诉他们下坂一夫的博多口音、年龄和相貌特征。

    不过,这么做也仅仅是为慎重起见,一开始大家就没抱多大希望。不要说案发前二十天,就是去年及前年,下坂一夫都没有离开过九州半步。关于这一点,越智和门野通过当地调查,已经得到了证实。如果户仓的旅馆里出现下坂一夫,那倒成了惊天动地的事呢。

    香春银作拿到《海峡文学》后,通读了《野草》的全文,的的确确感觉到,在文学水平上,小说中《文艺界》引用过的部分和其他部分有着天壤之别。《文艺界》的同人杂志评论栏目也有过评论:

    同人杂志的小说中,有时会出现一两处特别出色的场景描写,就像一个个闪光点,吸引着我们这些评论者的眼球。如同阳光照耀下的河面,只有被照到的地方才会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这是整部作品中令人瞩目的亮点,有时,这部分的水平甚至远远超过其他作品。一般来说,作者特别感兴趣的部分、特别希望倾诉表达的部分、一气呵成的部分,即所谓特别想“展示”的部分,都会写得比较好。于是作品中的其他部分,也会因该部分格外突出,而与之产生巨大的落差,甚至水平有时还不及亮点部分的一半。作为一个极为典型的实例,本月,我们选出《海峡文学》(秋季号*唐津市)中,下坂一夫所著的《野草》的部分内容。就其内容而言,该作品极为普通,甚至可以说尚未达到一般的水准。然而,其中有六页左右的文字却十分出色。

    就算不看这段评论,在读了刊载在《海峡文学》上的《野草》全文之后,也会产生与评论相同的感受。

    “因该部分格外突出,而与之产生巨大的落差”,而这个“落差”也实在太大了。

    并且,在通读全文后会发现,不仅文笔上有巨大落差,就连情节安排也是支离破碎。文笔特别好的那六页文字所表现的场面与其前后部分未能做到平滑过渡,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先写了那六页文字,前后的那些蹩脚文字是以此为中心添加上去的。

    开头部分和结尾部分先不写,先将中间部分写好。有这样写小说的吗?

    曾经的文学青年香春银作断定,这六页文字不是下坂一夫自己写的,而是借用了他人的文字。

    看来小说这种东西还是要全部读完才能下结论。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那六页文字是谁写的呢?

    说不定这些文字并不是出于文学青年之手,而是专业作家。

    下坂一夫对越智和门野坚持说整篇小说都是他写的,其中的场景描写也完全是他自己的想象,因此再追问也是徒劳。根据越智警部补的报告,由于作品被权威文学杂志刊登,并得到赞赏,下坂一夫在当地一夜走红,成了名人。可见不论在什么地方,搞文学的人的眼界都同样狭窄。在他们眼里,地球上似乎除了文学没有他物。一点点成就都被他们弄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作品只要上了文学杂志,就认为它是“纯文学”,恐怕再没有比这些人更单纯幼稚的人了吧。

    因此,香春科长认为再怎么询问下坂一夫也是枉费口舌。他好不容易在当地文学爱好者中有点名气,如果他承认抄袭,就等于从高高的轿子上摔下来。

    侦查员又对旅馆展开新一轮的调查。这次的重点是去年十月有没有来自东京或其他地方的专业作家来投宿。专业作家的名字一般都能知道,其中主要的作家还有照片资料。县厅的所在地有一家当地比较知名的报社,该报社的调查部等部门保存着各行各业中知名人物的照片,以备不时之需。警察与报社的关系比较好,因此从报社拿到了著名作家的照片复印件。

    这次查询仅一天就有了结果。芝田市警署搜查科主任国广警部补向香春科长报告道:“位于市内西端一个叫紫川庄的旅馆里,从去年十月八日起入住了一位东京小说家。一共住了十天左右。于十八日上午十一点钟退房离开。”

    十月八日到十八日,从时间段来说正吻合。

    “那位小说家叫什么?”

    “小寺康司,我们给旅馆的人看了他的照片,他们立刻点头称就是此人。”

    “什么?小寺康司来过?”

    “科长,您知道他?”

    “不,只闻其名而已。没怎么看过他的小说……”

    “听紫川庄的女侍说,小寺康司是十月八日傍晚入住的,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早晨都去户仓那边散步。下午会睡觉、看书,或者去热闹地方逛逛,晚上则对着稿纸写作。不过好像写不出来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野草》上那六页内容肯定是他写的。因为听说他每天早晨都去户仓那儿散步。”

    国广警部补为自己的收获感到兴奋不已。

    “是吗?原来那部分文字是小寺康司写的啊……”

    香春科长觉得解开了一个谜。不过他没想到那小说出自小寺康司之手。大家竟不知道这么有名的作家来过本地。当地的报纸也没有任何报道。小寺康司可能是为了写稿子,故意不事张扬,悄悄来的。

    “科长,那段文字是小寺康司一贯的文体吗?”

    “这个我不清楚啊。我也没怎么读过他的小说。”

    “在紫川庄的来客登记簿上,小寺康司的住所是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番地,电话是……”

    国广念了他记下的笔记,焦急地说:“马上打电话向小寺康司问明情况吧?”

    “那可不行啊。”

    “啊?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报上登过他的讣告。好像是今年二三月份的事吧。”

    “死了?”

    国广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但很快,他的眼神立刻就失去了光彩。

    被认定为真正杀害山根末子的凶手末田三郎死了。见过末田三郎的小寺康司也死了。

    在户仓寡妇被杀案案发的十多天前,作家小寺康司在芝田市一个叫紫川庄的旅馆里逗留了十来天。据旅馆女侍说,他每天早晨都出去散步,因此香春科长也认为那六页文字的作者就是小寺康司。

    “可是,这里面有点奇怪啊。小寺康司在芝田市的旅馆内写的东西,怎么会到远在九州唐津的一个叫下坂一夫的文学青年手里呢?那些文字小寺康司应该未发表吧?”

    “估计是吧。”

    “小寺康司是今年三月在东京死亡的。我心想他的死亡跟户仓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刚才特意去查了报纸,结果发现他是病死的,是心肌梗塞。”

    “就是说你怀疑小寺康司与户仓的案子有关,他有可能是自杀?”

    “是啊。可事实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请等一下。趁你在这儿,给小寺康司的夫人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吧。”

    小寺康司夫人在电话里的声音好像只有二十多岁。

    她与香春科长在电话里的一问一答是这样的:

    “去年十月初,您先生在本县芝田市一个叫紫川庄的旅馆住了十天左右。旅馆的登记簿上有他的签名。请问夫人您知道这事吗?”

    “嗯,我记得是有这事。他出去十天左右回来,说起过四国的情况。确实是芝田市。”

    “当时,您先生有写稿子回来吗?”

    “他外出旅行时,一般都会写稿子,可那次去四国时没写。他想写来着,可没写出来。从前年开始就写不出东西来,为此他感到很苦恼。”

    “那么,他有没有写一点四国旅行的游记或随笔之类的呢?”

    “也没写。”

    “会不会发表在不怎么有名的杂志上,夫人您不知道呢?”

    “不会的,我丈夫的稿子在交给出版社或报社之前,我总会看一遍。”

    “顺便问一下,您先生和九州的唐津有什么关系吗?”

    “唐津?”

    “以生产陶瓷器出名的唐津,佐贺县的唐津市。”

    “没有。没有关系。”

    “唐津的文学青年出了一本名叫《海峡文学》的同人杂志,请问您先生和这本同人杂志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经常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同人杂志,但跟我丈夫都没什么关系。”

    “您有没有听您先生说起过一个叫下坂一夫的年轻人?他是创办《海峡文学》的人,在唐津。”

    “没有。从来没听说过……”

    说到这里,小寺夫人的声音显得有些犹豫,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嗯……”小寺夫人说,“您刚才提到的唐津在佐贺县,对吧?”

    “是的。佐贺县唐津市。”

    “我丈夫在今年的二月去了佐贺县,但不是唐津市,是个叫坊城的地方,在那里待了两个星期左右。”

    “叫什么?您说佐贺县的坊城?”香春科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那个坊城,是不是作坊的坊,城池的城?”

    “是的。”

    《文艺界》编辑部寄来的《海峡文学》秋季号的最后一页上,列着七个同仁的名字。香春科长记得其中有一个就住在“佐贺县坊城小镇”,名叫古贺吾市。之所以会记住这一条,是因为“坊城”这个地名有些与众不同。

    并且,在与到福冈市出差的越智警部补进行电话联络时,也提到过下坂一夫的一个朋友名叫古贺吾市。越智警部补说,户仓杀人事件案发的当天晚上,下坂一夫正与同仁们在唐津市内他父亲家召开《海峡文学》的编辑会议。而出席此编辑会议的人中就有一人“叫古贺吾市,住在佐贺县坊城,是个渔船船员”。

    “您先生在坊城小镇住的旅馆叫什么名字?如果您知道的话请告诉我。”

    “嗯,我丈夫从九州回来后跟我说起过。那家旅馆的名字很普通,反倒很容易记住……叫千鸟旅馆。”

    小寺夫人的声音中流露出一种怀念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