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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角儿 > 谁家有女初长成05

    第13节

    金鉴正拿了军帽要走。他不想把小潘儿的秘密讲给任何人听。他心里由这不幸女子引发的不幸感,引发的沉重,刘合欢这种土头土脑的花花公子是无法理解的。看看这个兵油条,自这兵站来了位年轻女人,他一天一件花里胡哨的毛衣,皮鞋擦得比食堂的不锈钢高压锅还光彩照人。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确实使整个兵站都有些失常的兴奋,可刘司务这样拿出全部家珍来打扮,采取明火执仗的攻势,也实在太不浪漫。其他几个兵还知道远远地弹几首吉他曲,唱两支灰心伤感的流行歌,弹的唱的都拙劣,比起刘合欢的拙劣,还是雅出十倍去了。在军校时听过很粗的话,是讲边远地区当兵的性体验的: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这样说小潘儿很恶劣,她比貂蝉差远了,毕竟还是看得顺眼的,不是随便闯入雄性世界的雌性动物,而金鉴对她突然有了层亲密,是因为他知道了她所受的伤害。刘合欢醋意地笑着,像有撮合金鉴和小潘的意思:小潘儿这样的女人真不错,一看就知道能干活肯吃苦,也能生会养,多实惠。你我这种人,她这样的最理想。我说站长,就别在你那些书里找“颜如玉”了。金鉴觉得这人真粗俗得无救,冷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刘合欢说:我怎么啦?我这人就是实在,不去想军校里那些目中无人的大小姐。他戳痛了金鉴,他知道金鉴在军校有过一个女朋友,是某个重要首长的女儿。首长为了自己女儿好,便把不够格做他女婿的、小城镇出来的高材生一笔批发到这老荒山来了。随后金鉴的女友很快便成了“前女友”。金鉴尚未愈合的伤给刘合欢这一刀捅过来,脸变得疼痛而凶狠,脖子也粗了。他指着刘合欢大声说:告诉你,我可不会跟你为个女人摆擂台!不过你他妈的要欺负她,我要看着不管,我是你孙子。我欺负她?!你他妈的不是有油水就捞,有便宜就占,能动手动脚就动的?老子警告你,你少打她主意,少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刘合欢一脸嬉笑收住了,他从沙发上一窜身,蹲在了上面。金鉴你他奶奶的犯什么病?我稀罕在她身上动手脚?!我欺负她?她找上门来请我欺负我还考虑考虑!你少给老子提虚劲,谁没看出来你一天三回往人家门口串!我不能串怎么着?我是中尉司务长,我明天打结婚报告,后天娶了她,你把我咋着?!我一有权力二有自由!两个人发现彼此长期来的瞧不上、相互暗暗作对方的梗,此刻在一个小潘儿身上暴发出来。此刻刘合欢已站在金鉴对面,金鉴略带恶心地看着他脸上冒一层油,手指上的进口烟抖了他一地的烟灰。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红透了,像两只马上要斗起来的红冠子公鸡。金鉴说,别把烟灰往我地上撒!刘合欢将烟往地上一扔,脚上去一碾,说:金鉴,要是你也想闹闹恋爱,明说一声,我不是不能让给你,就别装正人君子,装保护神!金鉴一根手指伸出来,指点着刘合欢,指点半天没出来一句话。脸上是“跟你这种猪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苦痛笑纹。刘合欢乘胜追击:这都好商量——我为人大方,也是有公论。一个妞儿,你至于跟我别扭吗?我让给你就是了!金鉴嗓音压低说:再说,我揍死你!行,拉出去比划去,让咱这些兵蛋子看看咱知书达理的站长为个女人也会揍人。走啊,怕影响不好啦?刘合欢你别来劲,四年军校我也不是白混的,揍你我还能揍出个漂亮的来!你不揍你是闺女养的!走,咱们上操场上去,也好让大伙让那姑娘有个看头!金鉴却突然泄了气似的,轻声而恶狠狠地说:你这流氓。

    刘合欢笑起来,重新抽出根烟来点:刚才她跑来告诉你,我怎么流氓她了?哭得那个样!我跟你赌咒,我碰她一手指头我是闺女养的!那你是还没来得及。这话说得对路,确实没来得及。你是打算要去碰的喽?怎么了?你碰得我碰不得?刘合欢你狗日的听好了,这样的女孩子我永远不会去占她便宜,永远不可能去欺负她!她已经给人欺负得遍体鳞伤了!……你什么意思——遍体鳞伤?金鉴在犹豫是否告诉他实情,阴郁地看着地板上那个烟头。他认为自己没有叛卖她的权力。他说:反正她是个遭遇很坎坷的女人,被人欺骗、欺负,真的可以说是遍体鳞伤。我们做军人的,不应该加重对她的伤害。她都跟你说什么了?金鉴没有直接回答,感动于某种神圣和高尚。刘合欢闷抽了半支烟,刚才金鉴那番十分十分学生腔的话不再让他觉得滑稽了。他说:我怎么会欺负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呢?说老实话,我是挺喜欢她的。他想,自己怎么也学生腔起来了?他见金鉴已出了门,他穷凶极恶地抽了两口烟,蔫蔫地起身走去。

    下午,小潘儿一个人在菜地里拔菠菜。她帮忙总帮得很到点子上,从来都能发现别人忙不过来的活。这里晚上霜大,菠菜全给打得扁扁地趴在泥上,拔不好就扯烂了。从她后背看,她半蹲的身子活像个葫芦,一个漂亮完整、饱满圆熟的葫芦。刘合欢心里这样形容着,一面慢慢走上坡。他要来看看明天的十来餐饭怎么搭配干鲜荤素,计划耗用多少鲜菜。当然,他是听炊事班说小潘儿去菜地了。她听见脚步,从肩头甩过一个微笑给他,但显然是刚刚从很深的心事浮上来。她手指又快又狠地在泥里抠着,随即又快又狠地甩掉泥,扔进大竹筐。刘合欢走到她跟前,她顺他的脚看上去,看到他的脸。他脸上的阴沉一目了然。他原以为自己同她是顶近的,却让金鉴知道了她的什么隐衷。她却装着看不懂这副脸色:你们说这地方的土不出东西,看看这菠菜长得!叶子厚得跟木耳差不多了!夜里有霜还长这么肥呢!他还站着不动,跟栽在那里似的。她继续装着没看见他的异样,说:杵在那儿,也不晓得帮个忙!他说:到底咋回事?她说:啥子咋回事?谁欺负你了?没得哪个欺负我。那你在金鉴那儿哭什么?!他凶起来,像是有了她的所有权,有这权跟她摆大丈夫架式。没说啥子——金站长要多留我在这住几天。就为这个哭?她不言语了,下手更狠更快。他想,她大致是他的了,起码眼下是他的,金鉴倒做了那么大个人情,她倒也相当买这份人情。女人贱就贱在这里,从来不知哪头炕是真热。她站起身,见他怨艾寒心地看着她,她忙笑一下说:你不高兴——我要在这多住几天你不高兴?她说着用泥乎乎的手撩掉脸上的碎发。泥在她圆滚滚的脖子上留了道擦痕。刘合欢没好气地说:别动。他从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掀着衣领,将泥迹擦去。

    太阳在密集的松针中毛糙起来。他想,他是不是对这个女子真动了情,真要同她从长计议?顺着衣领往下溜了一眼,他看到那两个坡度。他知道这个时候是想不清任何事的。绝不能说我喜欢你、爱你之类的蠢话,说了以后也很可能不算数的。她知道他刚才看见了什么,却没有收回它们的意思。她只看着他肩章上的两颗星,阳光这时集在两颗星上。他说,先把菜放在这儿,回头来拿。她不问“去哪?”就拍拍手上的泥,跟他往松林里走去。松林的绿色越来越深,变成黑的了。果真有一片雪,颜色发灰。她的高跟鞋踩上去,那雪竟很脆。他问她冷不冷,她说有点冷。他脱下军衣给她穿上,她像孩子那样看着他一颗颗替她系着钮扣。然后,她发现自己已在他宽宽的怀里。他埋下脸,她感到他不像他表面上那样老练。吻还是直统统的,纯洁的,土里土气的。吻在十分钟之后才渐渐摸索出路数,开始幽深。吻在二十分钟之后才不纯洁起来。它移向她下巴、脖子。她的胸前被掀开越来越大一块裸露。他却在她全部交出自己时停下来。两人都没一句话。他想他可千万别昏头,别说出“我喜欢你”,说了事情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一点点明白金鉴指的“欺负”是什么。她身上有被“欺负”的痕迹,她从一开始就有这类疑点。金鉴的话只不过使疑点不再是疑点:她是个有过某种暧昧来历的女人。在男人方面,她似乎见过大世面。可究竟是怎样一种欺骗和欺负烙在这女人身上了呢?一些流窜到城市的乡村姑娘,自找着去给人欺骗和欺负,靠这类欺骗和欺负养活,以此去浪迹天涯。她是不是属于那类女子呢?这想法使刘合欢恐惧了,他轻轻掩好她的衣领,心里恼她一点反抗也没有,即使是假装的半推半就,也会让他心里舒服些。

    这一夜刘合欢一直坐在被子里抽烟。三点时他披上棉大衣起来了。一夜他似乎已想清楚,他不想知道小潘儿的究竟。她负载着什么样的伤害,那伤是否活该,他都不想追究。他已想通了,为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好女人素质,为她的好看和实惠,他就糊涂一回吧。他是真心喜欢上她了。学生腔的金鉴大概管这叫爱情。

    他来到小客房门口,敲了几下,里面她带着痰音问:哪个?他说:开开门。好大一会儿没响动。他又说:是我。脚步不大情愿地移近,门开了,他挤开门和她,走进去。两人的装束一模一样,都是在内衣上裹了件军大衣。月光很白,被白布窗帘滤过还是白的。她要去拉灯绳,他捺住她说,不要开灯,她嗅出他从内脏到表皮被烟熏得极透。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事关重大了。她说才几点你就跑这来,回头人家说闲话。他说:怕金鉴不高兴?她说你们军人就不晓得在哪个地方了。他听出她的叹息和冷笑。后来刘合欢回想起来,才悟到她此刻绝境中的心情。他后来想,若他那时知道她的绝境,或许会有一线转机。会有什么转机呢?他会放弃中尉军衔,同她去流亡、亡命、铤而走险?他有那么玩命爱她吗?一切都是后来,在失却了那类极端机缘后,在永远赎不回她那妙不可言的圆圆脸蛋儿圆圆身体后,他才有瞬间的五脏俱焚。其实后来他想到许多可行措施,国家正经历最热闹的变革,各种可能、机缘都会有,有人在最忙乱的边境城市,比如深圳、珠海、海南反而安安全全隐藏起来,开始新生,抹煞无论怎样的个人历史。有人混出了国境。可以混入印度,或混入缅甸。上天入地,只要他实实在在拥着她的肉体,她的勤劳、青春、善于建设善于持家善于点燃他欲望又善于平息这欲望的肉体。而此一刻的刘合欢刚刚做了决定,对她不去看透,不加细究。

    她与他对面坐着,渐渐能看清对方的脸部轮廓。她问他想不想知道她的真实来历。他说,是你昨天告诉金鉴的那些?她摇摇头,说金鉴只了解了一小部分。他沉默着。她说:你是不是想和我好?他慢慢点点头。她伸过手,他的手迎上来。两张床之间的桌上,两只手经过一番逾越,颇吃力地交握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咋回事。他不要听她亲口告诉他,她的一段不可启齿的故事。她沦落过,卖过淫,或许她会告诉他她如何的身不由己,如何地不明不白已落在歹人手里。他说:拉倒,你是咋回事就咋回事吧。我只要你现在,以后。他说:小潘儿。他又说:小潘儿你啊!他把他方头方脑的脑袋垂下来,垂在了他和她的手上。她腾出一只手,摸着他浓密的头发,又摸着他的耳朵,刺麻麻的鬓角。后来他回想她的这一段无词的抚摸,才意识到真话如何一阵阵涌动,她张口即会将它呕吐出来。

    她把他拉起来,拉到自己跟前。他在白白的月色中看见她眼睛好明亮。她把他的手指搁在自己衬衫钮扣上。他想她误会他了,他并没这个打算。他的打算是来宣布他对她产生了长远的打算。他的手指不动,喃喃地说:往后有的是时间。她便自己动手了,动作仍是她一贯的狠和快,不,更狠更快。一会儿便是一团温暖,光润坦然的一团温暖了。他紧紧搂着她,说:我不是这意思。她的手已又狠又快地上来,解起他的钮扣来。他说,我真不是这意思。他又说:金鉴不准我欺负你!他今天差点跟我打一架。他心想,自己怎么这会么也这样不实惠起来了?学做金鉴?他还在说:金鉴是个有良心的人,我今天才知道。他想,我怎么越来越跑题了?她不容分说,扯住他,两条结实圆润的臂把他箍得铁紧。他突然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他心里一阵疾痛——她是听见金鉴的名字而流泪的;她心里有的是那个还欠一大截成长的男孩。这疾病使他不愿再扮出金鉴式的神圣和高尚。他狠狠地动作起来,女人贱啊,专门去让那些表面上爱护尊重她们,实际上永远对她们居高临下的男人占据她们的心灵。有朝一日,他会把那占据彻底挤出去。她的泪为金鉴流,她的人却拿在了他手里。让她为那份毫无指望的痴心流泪去吧。金鉴,你也只配这点眼泪。

    第14节

    小回子从汽车兵排长手里接过一大纸箱邮件。他就地蹲下来分捡。总是金鉴的信最多。刚过完四年大学生活的人当然是继续以写信来过校园生活。小回子羡慕站长有那么多可以拿笔来交谈的朋友。有些信在长途颠簸,各层邮递机构的盘弄中破损了,露出信笺和照片。小回子很好奇,想看看可有女人给站长寄相片。但他只是好奇而已,他知道站长有个曾经恋爱了一大场的女人。现在他们仍是频繁地通信。他认得出她的字迹,他从金鉴看见这字迹时的神色断定那是她的字迹。他认为他们分了手还有那么多可写可谈的,正说明他们的文明和现代,说明他们的不俗。男女间除了刘合欢叼着烟架着二郎腿胡说八道的那种关系,还有别的感情出路、感情空间。小回子为年轻的站长这样的失恋——这尚未终止、可能将延至终生的一场失恋深深感动并酸楚。站长缄默的失恋使失恋比恋爱更美好,起码在小回子心目中。他宁可仿效金鉴这样情深谊长、宁静凄美的失恋,也不会选择刘合欢那样哄哄闹闹的热恋。从这几天的观察小回子断定,刘合欢已闹开热恋了。对象自然是小潘儿。他甚至观察到小潘儿其实是更中意(或只中意)金鉴的。哪个女人会不中意金鉴:分寸、教养、智慧。女人尤其会爱有这些才干和美德又不得志的人,如金鉴。小回子昨天下午见小潘儿正帮炊事班锯木柴,忽然飘起毛毛雨,她丢下锯便跑去收衣服。小回子认识那是金鉴的一套军装。她若不细心地暗中注视着金鉴,绝不会观察到站长早晨洗了衣服。小回子想,美丽的小潘儿若能使郁郁寡欢的站长欢乐起来多好!她会给他很大欢乐的,正如她给了小回子,给了全站二十来个男人那么多欢乐。偏偏是刘合欢这种人得了逞。星期天晚上玩卡拉ok,大家央小潘儿来一段,她扭捏,找一百个借口,刘合欢像是有控制她的权威似的,眉一皱,下巴一扬,对她说:叫你唱就唱呗。小回子在那个当口上把刘合欢恨了个透。小回子想,没准金鉴在心里是挺爱小潘儿的。见她拿着卡拉ok的麦克风,身子一歪一歪地唱起来,金鉴笑了一下。小回子认为那一笑可不一般,当然他不知它不一般在哪里。他就那样抿嘴一笑,转身走了,生怕有更多的流露似的。小回子认为他的猜测若没错,站长在他心目中就更有地位了。一个默默热恋、默默失恋的男人,多么诗意,多么勇武,是多么男子汉的一个军人,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是有希望成为金鉴那样真正的男子汉的,他对小潘儿也是默默地欣赏,默默为她的每一分可爱、每一分美好而在心里默默吃苦。她极偶尔的莞尔一笑,几乎是敷衍他的,他都为此一阵心伤。她不曾亦不可能对他有任何伤害,他却感到那隐隐的一丝伤害;她腰肢的一个扭动,她曲线毕露的身材的一个起伏,她与其他人不相干的一句搭讪,都让那丝伤害细细作痛。小回子认为他在看站长抿嘴微笑、转身离开的刹那捕捉到十分相似的细细疼痛。为此,他感到骄傲:为自己同站长能有如此高尚的同病相怜,为站长和自己同承一份中世纪古典骑士般以牺牲为形式的恋情。那边三四个兵在轮流让小潘儿替他们剃头。不知谈到了什么,几个人都前伏后仰地笑。小潘儿给了那坐不老实的兵一小巴掌。小潘儿才来六天,把这里变得一个家一样。站长把她挽留下来,多住几天,她便十分当家做主地做这做那,一分钟也不闲的。没人猜透站长把她留下来的用意,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基本上已属于刘司务长了。

    信和邮件分拣得差不多了。金鉴刚送走最后的汽车连,腰上还扎着皮带,挎着手枪。他小跑着过来,问有没有他的信。小回子把八封信递给他,他高兴了,在小回子额上弹了一指头。小回子看着一丝不苟的年轻中尉,心想,这种地方也用得着你这么正规,全副武装。他明白他这样提着一份精神是为了不使自己垮下去,不使自己屈从现实真的就变成个“军事车马大店”的“掌柜”。历任站长都垮成了“掌柜”,而金鉴不会垮,起码小回子这样想。又上来几个兵取走了信。这时小回子在纸箱下面发现一张纸——一纸告示。他一眼看见上面的照片。等他神志再聚拢时,小回子发现自己坐在了地上。照片上的女子和小潘长得一模一样。那就是小潘儿的照片,小回子只得对自己承认了。这是张通缉令,通缉一个叫潘巧巧的杀人凶手。通缉令中的这个女子是凶残的,一手结果了两条男人的性命。小回子浑身发冷,冷了片刻才决定抬头去看那活泼可爱的小潘儿,那两只一动就显出笑涡的手,怎么可能抄起一把特大号菜刀,劈里啪啦就把两个大男人给结果掉了?!一定弄错,一定谁嫁祸于她的。看看这些个词句:罪犯手段残忍,使两名道班养路工当即身亡……畏罪潜逃……小回子这时见小潘儿拿一把刷子,蘸了粉,正帮一个佝着脖子的兵刷着颈后的碎发。同一只手在八个月前抄起刀,向两条粗壮的脖子砍去。小回子的体温在持续下降。金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说:这封信不是我的。他又说:你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小回子忙把“通缉令”翻个面。他眼直直地瞪着金鉴,忘了站长刚才提问了什么。是不是母亲又病了?没、没有。那你脸色怎么回事,不舒服?舒、舒服。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是、是好好的。唉回子,有病别瞒着,我这儿不吃“带病坚守岗位”那一套。不准瞒着,听见没有?!听见了。听见什么了?有病不准瞒着。金鉴又疑惑地看他一会,才慢慢走开。

    小回子不想瞒着,这么大的事,作为一个军人,瞒着是要有后果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想好怎样“不瞒”。这事来得荒诞、突然、毫无道理,比噩梦更噩梦。通缉令是从大站转来的。就是说大站已通知整条公路沿线的所有兵站戒严,堵死了小潘儿无论进或退的路。她逃不了了。这个小兵站以它得天独厚的偏远,成了她最后的自由世界。自由与否,自由还有多长的持续,全在于小回子何时把这张通缉令翻过来,贴上墙。他想象除了这个兵站的全部兵站、旅店、县城的大街小巷,一定全都贴满了小潘儿甜甜的小脸。许许多多的人正看着她一汪清水的眼睛,对别人或对自己说: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小丫头心这么狠、手这么毒!别看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儿,杀人不眨眼呐!可得赶紧逮住她,不定她又要杀谁呢!……小回子慢慢将那通缉令翻过来,使劲瞪着上面的四寸照片。然后他再去看活生生的小潘儿。他催促自己恨她。一个杀人凶手,除了恨她还配得到什么?小回子就是恨不起来,牙关咬得再紧也没用,可他明白,做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不恨是错误的,不恨便也是犯罪了。十九岁的小回子第一次离罪恶如此的近。

    小回子在恍惚中一晃就是三天。夜里他的睡眠变得十分散乱,时常一身大汗地惊醒。有时他似乎是被“呜呜”的警笛声惊醒的,有时他似乎感到一个人影在悄悄接近他,手持一把特大号菜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杀手时而酷似小潘儿,时而半点相仿也没有。她是来灭口的,小回子是这里惟一知道真相的人。小回子不敢再去看小潘儿。她似乎也有了某种预感似的:在汽车兵一批批来到食堂进餐时,她不是在菜地里忙,就是在柴场上忙,避免了和消息灵通的汽车兵们照面。又是周末了,刘合欢在晚上看录像时炫耀地说,星期天他和小潘儿要搭车去逛县城,县城里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馆和一家陕西羊肉泡馍馆。兵们开玩笑说刘司务长办订婚大席,谁不去谁不给面子——都去都去!小回子见小潘儿恼了刘合欢一眼,旋即起身出了娱乐室。刘合欢还在那里得意忘形,说大席是请不了大伙了,因为汽车兵只腾得出两个空座,不过进口香烟可以请几根。随即便掏出一盒新“万宝路”,往空中一撒,会抽烟不会抽烟的都扑上去打成一团。小回子看着人们在这随时要破灭的快活中,感到自己跟生了大病那样浑身虚软。他叫住与兵们拿隐晦的脏话快活打趣的刘合欢。他说,司务长,我想跟你谈谈。

    刘合欢把小回子领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小回子很少来这里。刘合欢请木工打的一套组合柜漆得贼亮,使小回子不由得不去想这个活得油光水滑的司务长小小受贿,或小小贪污,也就免不了小小喝些兵血。靠窗放着一张双人床,铺着厚厚的弹簧垫,上面罩着浅黄色缎子床罩,亮晃晃的还绣着花,翻滚着荷叶边。这里一切齐备,只差往里填个女人了。他被司务长安置在一张带布套的椅子上。他咽了几大口冷而沉重的唾沫,一再地开不了口。刘合欢问他是不是家里有困难,需要借钱寄回去。他没听懂似的“嗯?”了一声。司务长说:借公款现在得金鉴批条子,新站长嘛,上任三把火,这是头一把。小回子还是没听懂他似的。若在平时,刘合欢拿这种话说金鉴,他会认为这是居心不良的挑拨。而这一刻小回子心情不一样,他对刘合欢所有的憎恶都暂时缓解甚至化解了。他心里为这个苦苦在山窝窝里消耗了九年生命的司务长感到难受。这个老兵痞是因为九年的与世隔绝而痞得令人憎恶,是孤单、空虚得失去了浪漫、理想和格调。九年他错过多少机会去和女人正正经经地恋爱,相处,那些失却的机会使他满口女人,生吞活剥的满口女人。小回子此刻似乎完全谅解了刘司务长,他所有的恶劣习气都情有可原,因为他刚刚要变得美好一点,因小潘儿的出现而获得了这个良性变化的机缘,却有一场致命的挫折已等在他面前。等在小回子的军装口袋里。

    小回子的手伸进口袋,摸着那张通缉令。那张纸给他反复打开,合拢,拿进拿出,已起皱并有要掉渣的意思。无数次,他跟在近来变得意气风发的司务长后面,手就捻在这张纸上,捻得紧一阵松一阵,捻得一手心的冷汗,似乎要掏出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把暗算司务长的匕首或手枪。就像现在,只要他那只冷汗淋漓的手一拔出来,眼前这位刚开始在恋爱和男女脏事中懂得一点区别的男人就会立刻毙命。刘合欢说: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这么大个子,就从来没听你放过一个痛快屁!小回子发觉自己的手已拔了出来,再一次是空的,雪亮的日光灯在一道道溢满汗水的手纹里晶晶闪光。刘合欢哭笑不得:你要有什么想不开的,我负责开导,我的开导水平不高,咱们可以找站长,坐在这儿发呆解决屁问题?!

    小回子看着自己粗大的手,说:司务长,我想问你一句话。什么话?就一句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是要把我急疯还是咋着?司务长,你是不是和小潘儿谈上对象了?刘合欢一愣,平时的厚颜笑容又出来了。干啥?我不能搞对象?不是!那你啥意思?我想问,你是不是真对她有感情了。有咋着?没有又咋着?没有,就好。

    第15节

    刘合欢唬一跳。小回子的失常相当严重。他脸上的兵痞相渐渐地消失,问小回子:你啥意思?!你对她有感情了,别人都看得出来,我也能看出来。那就算有吧。深不深?就算不浅吧。打算和她结婚吗?那还得看——我说,你跟我搞什么迷魂阵?!我二十八岁,中尉军官,结婚不是顶他妈正常的事?小回子对刘合欢不再是有一点同情,而是充满了同情。他想到母亲病重,司务长一句废话没有就预支了他半年的津贴和高原补助费给他。总之,司务长一点一滴的好处,对他、对别人,这一瞬突然在他心里汇集起来,放大,抵消了这兵油条的种种劣迹。原来他真的要和小潘儿建立个家,原来貌似油条的他内心也是一泓纯情。一个狠心,小回子的手插进口袋,怕这手再次变卦而不给它半秒的迟疑。小回子把那叠得只有三四寸见方的纸掷在司务长公务成堆的大办公桌上。

    刘合欢将它展开,目光触到那相片时立刻反弹起来,来找小回子的眼睛。小回子平稳地看着他。现在是两个人在共承一份责任了,好多了。刘合欢吃力地读着一个个字,像是错了天大一笔账,他要一笔笔地查找,看错出在了哪里。一面看着,他伸手去上衣口袋掏烟。他忘了刚才那盒烟散出给兵们皆大欢喜去了。小回子见窗台上有大半根烟卷,便伸手抓过来,递给刘合欢。他意识到小回子的存在,小回子给予安慰同时又寻求安慰的目光使他突然觉得这大个子男孩的陌生,亦或是超乎寻常的亲近。他点燃烟卷。他忘了这是和香皂存放在一块,染了香皂气味,当时被他抽了一口就掐灭的那根烟。

    刘合欢问小回子:你告诉站长了吗?小回子摇摇头。你还告诉了谁?小回子还是摇头。就你一人知道?点头。知道多久了?星期三汽车兵把邮件捎来的时候。你他妈可真沉得住气!你当时就该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刘合欢发了一瞬的脾气,脾气却很快又熄了。他根本没有力气持续愤怒。小回子品呷着他方才吐了半截的话,“我也不至于……”不至于怎样?山盟海誓?卿卿我我?当众夸了口要请“订婚大席”?刘合欢又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敢瞒?!瞒了今天,还能瞒过明天?!小回子嗫嚅:我不相信。我咋能相信?司务长,你和她处了快十天了,你觉着她会杀人?!

    刘合欢看着一米八四的大娃娃眼里汪起了泪水。他想,这事公安系统会出那么大误差,冤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吗?他一直觉得这女孩的来历缺乏头绪,或头绪极其混乱。他什么都猜测过却没猜到她背了多么大一笔血债。那两只稚气的、又常搔得男人心痒的小手,竟涂满过血。两个男人死在了她手里,她那女性得不能再女性的美丽躯壳里,怎么就寄生了一个凶狠残暴的杀手?他这个当了九年兵的人,对于那样壮阔的流血场面,竟远远比这小女人缺乏见识和气魄。上星期天金鉴独自溜进林子深处去过枪瘾,打了一头獐子回来。背到兵站它尚未咽气,瞪着两只美人儿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越来越频繁地垂下。小潘儿用自己的头巾擦着它腹上的血。她跪在它身边,它的伤痛是她的,那垂死的目光从人和畜一样美丽的眼睛里一同发射出来。血使他瘫软,和伤了的幼獐一样微微抖颤。刘合欢此时想,这竟是女凶手的一出戏。

    小回子说:司务长,我先走了,你看怎么处理,要我帮什么忙,招呼一声。这时所有的灯光暗淡下去,是发电机出故障的预告。刘合欢从抽屉里拿出蜡烛,动作迟缓如老人。他将蜡烛一支一支点上,渐渐地,十多根蜡烛遍布整个空间。小回子在门口回头,见这间俗不可耐的房间完全变了,浪漫亦或肃穆,成了辉煌的洞房亦或灵堂。他想司务长的良宵和末日更迭起来,司务长对小潘儿的感情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深多了,比他向众人炫示的,要美好多了。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司务长已开始祭他和小潘儿这短短的十天,连司务长自己都不明白,他已在送她。顽劣人物如刘合欢,也有这熊熊燃烧的悲壮情愫,小回子断定司务长自己绝对不懂这一屋子如心如脉的烛火的喻意。懂,他也绝不会认账。

    刘合欢不知坐了多久,抬起头,见小潘儿已站在他面前。她在蜡焰中显得姣美、浓烈,也显得叵测、诡异。她说看到他屋里点那么多根蜡烛,她可不可以讨两根。他说那当然。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扎没启封的蜡烛。搁在那张通缉令上。他看着她在烛光中不停地变幻。她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啥子?她嫣然一笑。这一笑是过五关斩六将的。这一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帮她一路逃到了这里。他说你好看啊。她说你今晚有点奇怪。哪里奇怪?我也不晓得,反正不太对头——点这么多蜡烛,闹火灾呀?你不喜欢玩火?我小时候喜欢,我妈说玩火要尿床。那你现在喜欢玩什么?我哪有时间玩。玩男人?你喝酒啦?说些醉话!到这里来之前,你在哪里?做什么?她看着他,知道事情不好了,但还抱最后那点绝望的希望。你今晚就是古怪。你告诉我呀——能告诉金鉴,不能告诉我?金鉴转脸把你那些事全告诉我了。他用起军队惯用的离间、诈审。看看,她要招了。她垂下眼皮,又突然抬起,看他有没有金鉴那样年轻易感的恻隐之心。金站长对我说,你被人拐卖到西北。话搁在那里,等她自己去拾。我是被一道手二道手拐骗到那个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然后呢?然后他们把我剥得一丝不挂,绑在床上,一绑三七二十一天。她讲得跟他听来的所有拐卖妇女的故事一模一样。后来呢?我还能怎样?一个女人,没有钱,也不认得一个人。你就做了那人的女人?那我也认了,到了这一步,女人不认还能咋样?后来就跟他死了心好好过了?她不再说话,眼睛很黑很黑,瞎掉了似的。后来呢?她阴惨地一笑:想想嘛,你花大钱买的女人,不虐待她,不把她糟蹋个稀烂,划不划得来?他们天天打你?饿你饭?像待女奴隶?打算什么?饿饭算什么?她的故事又成了无数被拐骗的妇女的一份拷贝,他这样听着,想着,心里已为这小女人开脱了一切。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一个弱女子忍到了再也不能忍的一刻,举起了屠刀。她认为她的夸张并不大,谎也没撒太远。她没去讲那个晚上她打开那大纸箱,看见泡在血里的二十英寸大彩电时,那无法解释的心情。是复杂纷乱得令她发疯的心情。她干巴巴地讲着她所经历的一切劫难,她意识不到她讲的已不全是实话,尤其是讲到她小产后两个畜牲男人浴着她的血轮番地受用她,受用到她奄奄一息。她不认为这印象有多大误差,它就是她心里存留的对整桩事情的惟一印象。后来呢?她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来?她其实没吱声,只是看看他。她不去讲她怎样打开抽屉的锁,发现没有一分钱了。钱变成了那个彩电。它不是她的心愿嘛?……她当然不会告诉刘合欢,她掀翻了整个的家,把两个男人置的新的家当全翻个底朝天。居然从傻畜牲瘟一般臭的褥垫下翻出两张借条,是他哥哥写的,写道:今借到二宏三仟圆;今借到二宏二仟圆。从日期上看,一笔钱是借了来买她;第二笔钱是借了买电视机。因此她也好电视机也好,都是有傻畜牲份的。整场搜索只得到八十元钱。她一早搭车到县城,去当那个金戒指。惟一一家首饰店的店员说,这是假的呀。倒是那块老罗马表值些钱。她靠那百十块钱就那样混一天是一天地混。是个好看的女人,总不至于混不下去。无数的卡车司机,无数的旅店经理,无数无数的各行各业的男人,都是给日子给她混的。

    八个月就糊里糊涂混过来了,混到这个兵站,居然混成了众星捧月,她险些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忘干净了。险些认为一切都可以勾销,一切都能重来。直到这一刻,她还没有彻底放弃那极虚幻飘渺的“重来”。刘合欢把那张通缉令推到她面前,她看着看着,好像在看别人的事。去自首吧,你是个受害者,是牺牲品,说不定会得到宽大处理的。她摇摇头。你不去也没有办法,你还能逃多远?我不是想逃,我意思是,他们不会宽大我的。现在可以找律师,帮你辩护……我不相信哪个能帮我,一向就是以命抵命。刘合欢想世上真有这样惨的事;这样年轻好看的一个女孩,这样一身罪孽。人家在她身上造够了孽,她以造孽的方式回报。

    烛光飘飘忽忽,他站起来,要送客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到死那天都会想着这个地方,这儿的人个个待我这样好。你待我这么好,从来没人待我这么好。刘合欢看着她,想着这张美丽年轻的小圆脸哪天会从这世界永远消失。他心里一阵极度的不适,不知酸文人们所说的心碎可就是如此感受。她又四下望一眼,说,这么多蜡烛真好看,我从来没看过一下子点这么多蜡烛。我也不会忘记的——你为我点过这么多蜡烛。她突然“〖ht5”,7”〗〖jx*8〗口〖jx*8〗〖kg*3〗〖ht5,6〗扑〖ht〗”的一下,吹灭一支火苗,竟挑衅似的、孩子气地扭头看他一眼,笑一下。然后她又接着去吹第二根、第三根……吹到剩最后一根了,她说:这一根是我,你来吹吧。刘合欢心里越来越不适。一定就是心碎了。她多么可能成为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她勤劳能干……他突然开口说:你还是逃吧。我想法把你往边境上送。我认识很多开车的。她不吱声,想象这计划的可行性。我给你一些钱,碰到闯不过的关,塞点钱说不定能行得通,这年头。就算这张通缉令根本没到达这个兵站,你来、你走,跟谁都没有关系,谁都不必担责任。真活下来了,想法来个信,告诉我一声。她泪流得一大片黏湿。她知道这条逃亡的路是刀山火海,活出去的希望只有一线。她无知无识,即便活了出去,又靠什么去生存。还是靠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男人吗?那可是异国的了。他也流下了泪,他明白她活出去的希望多么细小。

    刘合欢没有把通缉令交给金鉴。他一天都在忙着和大站的同乡联络车辆。又去联络地方货运的熟人。紧张和疲劳使他到了晚上已一点嗓音也没了。篮球场奇怪的空寂,完全不像个星期日的傍晚。十一天来因小潘儿的到来而生发的快乐沉暗下去。刘合欢不知道这地方固有的心灰意懒的气氛突然的恢复,是否是人们的一种心照不宣。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了小潘儿的真相,却又不忍将它做真相来接受,做真相来告诉别人。小潘儿傍晚时把借来的杂志一本本捱门捱户地送还。还有一大摞叠得平整、经她手钉了钮扣,做过缝补的衣服,她一一送到每个门口,仍是嘴不饶人地叫这个“大侄子”、那个“大外甥”。

    太阳落山前,她拿了一个塑料包,往松林里去。她跟炊事班说她去捡些蘑菇回来。进了松林不久,她看一个人靠树干坐着,膝上架着个本子,在写着什么。她叫他:小回子!他蓦地抬起头,第一个直觉竟是“快逃!”他见她正将双臂翻向脑后,将头发拢作一把,嘴里叼着两根发卡。她以衔着发卡的口齿对他笑着,他一时想象不出可曾见过比这更真切更温暖的笑。她问:你在写啥子吗?他觉得她穿着紧绷绷的水绿色毛衣在深绿的松树浓荫里怎么会那么迷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可爱的凶手和逃犯以及死囚?!他并没听见她问他什么,就这么似惊似愕地看着她。她的故事刘司务长已全告诉了他。他没想到曾经最厌恶的刘司务长一夜间成了他的知己,无话不谈的哥儿们。他和刘合欢是由于对这个小女人的同情和不平而突然盟结了一种情谊。这时她又问:你在写书呐?没……写书。那写什么?军区报纸要的稿子。写什么的吗?瞎写。一根发卡从她齿间落到满地厚厚的松针里。她叫他:你眼好,帮我来找嘛!小回子只得走过去,其实他不情愿挨近她,那段使她更美好的距离他情愿它持续在那里。

    第16节

    发卡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她说她去拾蘑菇,问他想不想一同走走。小回子犹豫着,她下巴一偏:走嘛,二天你就见不到我了哟。她借这玩笑口气,道出了那个最惨烈的真实。人一生有许多生离死别的,只是适时没多少人意识到此一别便是永远。而这个正值风华的女子却知道现在与她相交错的人或事,都是永远的错过,一别便是永远。小回子替她五脏绞痛。他听她讲着她小时候的心愿,种种可怜的向往:要买一辆凤凰牌的女式自行车,骑着去县城中学,一路上被学生们叫着“潘老师早!”她要把车座拔得高高的,车把放得低低的,那样骑车的姿势特别出风头。全县城有两三个那样骑车的女孩,都是人人叫得出姓名的名流。小回子仍是听不完整她的讲述,他试图以她的心境她的知觉来体味此时此刻:她看着松林外隐隐绰绰的砖房,这是她短短一生最后一个歇脚点,这是个让她宁静,让她萌生巨大的遗憾,萌生巨大的希望的一个地方。因为她明白了二十多个男人可以远远地爱她、他们抚摸她而不触碰她,就像在她来到前,他们抚摸那张女明星的相片而实质上与她千山万水的相隔。他们可以永远地和她这样相处下去,在含有她呼吸的空气中……小回子在她不断向坡下的兵站注目时,感到他正以她的眼睛在看、在感受它。他觉得她一定明白自己在这十一天里是如何被狂热而沉默地关爱过。她总是在叽叽咕咕地讲着笑着。她说:金站长上回把我骂了一顿,我跟他说我们村的娃儿都不上学了,晚上帮大人上山砍树,打家具去卖钱。她笑着说:你们站长好正儿八经哟!小回子说:他借给我好多书看。说完他想自己这一句是多么的文不对题。她说:我要再活一回的话,就晓得要读书了。读书,考大学,然后到哪个单位去工作。她侧转脸看小回子一眼,似乎巴望这开坏的一个头不如马上就结束在此,以使另一次头可以重开。小回子想,自己猜得多么准,她是心里恋着金鉴的。可惜她不能称金鉴的心、按金鉴的理想去重开个头了。想到此,小回子险些掉出泪来。她一边清脆地谈着笑着,一边蹲下或佝下身体,采下茸乎乎肥嘟嘟的一颗颗浅棕色松菇。她做出这样无忧虑的样儿是为了他好。不,是为她自己好。她总要有这接近完美的一段生活,这接近完美的十一天她一分钟也不愿去毁。

    晚上九点,小潘儿从自己的一件衬衫上拆下一颗白色透明的钮扣,钉在金鉴的衬衫上。那里少了一颗钮扣。然后她仔细地将衬衫折叠,折得如刚从百货商店买回的一样。她两只手平抚着衬衫前襟,像抚着它那一面一颗心在得体地、有分寸地跳动。她那样待了很久,知道这是她为这男性集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金鉴会在她消失后的多久,才能发现这颗从她身上移植的钮扣?它将替她陪他多久?它将替她聆听或抚摸那颗心脏的跳动多久?她失神地站起,脚步绵绵的,向金鉴的房间走去。门关着,里面有人在低声却狂暴地争执着。她当然是不该听的。她敲两下门,即便敲得那样胆怯也觉得十分的不合时宜。争执马上停止了,金鉴说:请进。屋内是金鉴和刘合欢,坐在实实足足的一屋子烟里。两人迅速看她一眼,又迅速不再看她了,阴沉的目光等在半空中,当然是在等她出去两副目光才能重新着陆。她将衬衫放在金鉴枕头上,连一声招呼都不敢打便退了出去。她一转身,就感觉两个男人的眼睛一同朝她的脊背发射过来。她替他们掩紧门。里面还是沉闷。当然要等她走远。

    她走远了。金鉴说:这件事追查下来,你我都得负责!无论她是不是在自卫情形下杀人,她现在是重大在逃犯,你不要这么法盲!我一点不法盲,我知道法律不追究不知情者。知情者是我刘合欢,要负责找我负责,要铐铐我!我现在已经知情了。我他妈瞎了眼把这事来跟你讲——我以为你会以常识、良心、同情弱者的人之常情,而不是以这套教条——什么法治观念来处理这件事。天塌下来我扛着,行不行?问起来我就说是我放她走的,跟金站长没关系行了吧?!金鉴沉吟片刻,说:不行。我必须通知大站。就算你救我一命,就算你买我个大面子……犯法的事找谁的面子都没法买。金鉴,你看看刚才这小丫头,她能是个天生的杀人犯?她还不是忍到了不能再忍的时候.给糟蹋得快成渣儿的时候才不得不反抗的,你那心是块肉的还是块柴禾疙瘩?我真他妈后悔来告诉你真话。

    金鉴沉思起来,随刘合欢发泄。他可以谅解刘合欢。他相信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能杀人,必有情有可原之处。但所有的情理应交到法庭上去讲。他做不了刘合欢那样的江湖豪侠,做不到如他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同情她。她毕竟杀了两个人,杀两个人不能说是失手之举。他见刘合欢静下来,所有的指控词汇辗转用了十来通,本来他肚里就没什么正经词。他说他可以依刘合欢这一回,他怎样放她生他将不再过问。刘合欢感到意外,一口烟抽得不均,呛得哭天抹泪。他不知自己是否在假借这副模样流真心的泪。他说:谢谢你金鉴。用不着谢,以后再碰上个女人,迟些再昏头。

    刘合欢走出来,见小回子站在宿舍门口刷牙。这牙一定刷了不短时间了,嘴里的牙膏泡沫由热变冷,渐渐干涸,看见充军一般走来的刘合欢,他咕咚一下咽下了嘴里仅剩的最后一点牙膏沫儿。刘合欢拍了一下他的肩,用听上去就十分疼痛的嘶哑嗓音说:都说好了。这时他突然看见几乎每一个宿舍的门口都站着几个刷牙的兵。他们已经都知道了小潘儿的真实身份,通过杂七杂八的各种途径。刘合欢心里冷笑:骄骄不群的金鉴是惟一蒙在鼓里时间最长的人。每个兵脸上都是小回子式的痛心和焦虑,全都那样看着刘合欢,似乎起死回生的重任就那样托给了他。他们见刘合欢那样拍了两记小回子的肩,说了一句“都说好了”,便一齐瘫软木讷地又站了一会,直到刘司务长敦实的背影消失在那间小客房门内,才慢慢走回宿舍。这一夜,熄灯号未响,每个窗都早早沉入了黑暗。兵们相约在早晨五点起床,送小潘儿上路。是上一条凶多吉少,很可能一去不归的路。他们知道刘司务长毕竟是有办法的人,买通了一个伐木场的司机,将小潘儿载往云南,那儿也安排了接应,一程一程地,直到将她送出边境。兵们想,凭什么让这么可爱又受尽凌辱的女子伏法?他们当然是站在公正和良知一边,而法律不一定同时有这两样东西。他们默然祝愿这美丽不幸的女子远走高飞。他们带着极深的祝愿进入了极浅的睡眠。

    刘合欢替小潘儿打点了行李,行李比来时多了五倍:一大包军用罐头和压缩饼干,棉衣、大衣、棉被,他把各种各样的天险人险都替她想到了。他和她不再有话讲,诀别早已开始,此刻已近尾声,任何话头都不敢去扯,扯开了会无法收拢。凌晨一点,一切都打点妥了,刘合欢起身告辞,说明天以后就是漫漫长路,还是再安安稳稳睡几个小时吧。她送他到门口,他转身对她苦涩地笑一笑,她满眼是泪,就是不掉。他说:明早见。她点点头。他又说:卡车五点半到,一到就出发。她又点点头。他还说:可能都会起来送你,他们全装着不知道,你也就当它是正常送别。她再点点头。

    清晨四点,一辆吉普机敏地驶进站,停在篮球场上。小回子被金鉴唤醒。他做梦地看着金鉴的眼睛在黑暗中威严而冷酷。他说:派你去送她一下。他一下明白站长要他去送谁。站长背叛了刘合欢,也背叛了他小回子。站长辜负了二十来个疼爱袒护她的兵。他一边磨磨蹭蹭地穿衣服,一边迅速地想,怎样通知刘司务长。只有刘司务长有可能扳回局面,他突然仇恨金鉴,这个书生长官竟这么阴毒!金鉴看着电子表,厉声道:怎么回事?!现在是军事行动!他想,完了,完了,什么奇迹也不会发生了。

    等小回子随金鉴走到吉普旁边,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边一个捉住小潘儿的胳膊,正穿过停车场,朝篮球场走来。她谁也不看,眼神无力地走在她面前一尺远的地方。小回子看见她两手已铐在一副小巧的手铐里。

    车开出兵站大门,两个警卫班的兵束手无策地呆望着,连持枪礼都忘了行。开出大门一百多米时,小回子从后窗看见一个人影冲出来,身上只穿件白色背心。他认出那是刘合欢。

    刘合欢当然不会真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在囚车后面穷追不舍,直追到奄奄一息。他猛地煞住脚。那是双赤脚。吉普在他视野里小得成了只爬虫了,他突然转身,飞快地追上正往自己寝室走去的金鉴,一拳挥过去。金鉴耳朵聋了一瞬,尚待反应,又一拳从正面过来了。这时他看见了只穿着短裤背心、赤手空拳的刘合欢。他鼻子一胀,知道血开了闸一样奔流而出。你这个伪君子!你记着金鉴。是你送她去死的!金鉴想辩白,是她从拒绝受教育,因而变得愚昧、虚荣、轻信,是她的无知送她去任人宰割,送她去被人害,最终害人,最终送她去死的。但他这时不能与这被色欲弄得发了狂的男人理论,这男人决不会像他金鉴,为所有孩子自动或被动的失学而痛心。他不能指望刘合欢这样自己也蔑视教育,自己也愚昧无知的人同意他的见解。这时他听刘合欢透过牛喘和抽泣问他:是你自己的姐妹呢?如果她们受了人欺骗、拐卖,受了糟蹋,成了牺牲品,你他妈的也这么对待她们?!金鉴看看四周渐渐围上来的兵们,他们像围猎一头受伤的狼那样慢慢合拢包围圈。他掏出手帕,擦去面孔上的血,说:放心,我不会有这样的姐妹;我要有姐姐或妹妹,饿死也会要上学的。

    要下雪前,天总是暖得可疑。金鉴升任大站副站长的希望第二次破灭。他一人到松林里散步,散心,背着半自动步枪,明知不想击毙什么,只想听几声炸响。

    刘合欢半个月前休假回乡了,据说是去相亲。他从小潘儿走后没搭理过金鉴。

    据说小潘儿的死刑是一星期前判下来的,枪决是在接下去的那个黎明执行的。

    他见松林下坐着个人,小回子。小回子总在晚饭后到林子里来写点什么,画点什么。他看见一只摊开的水彩盒。夕阳把林子深处那块永远不化的残雪照得发红,镶在深墨绿的林间,十足是人画的。浅粉色的残雪上有一行足迹,每一步鞋跟都在雪面上捅了个深深的小窟窿。是小潘儿初夏时留下的足迹,那活泼和婀娜,竟化石一样存留了下来。

    小回子回头向他一笑,似乎那双稚气多情的眼里有泪。但谁知道,也许他自己眼里也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