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宴平站在船篷里,左右为难。
这是谢郢赁的船,哪有他与阿娇反客为主待在船篷里的道理,可是大人已经让出地方了,他再追出去纠缠,未免太显生疏,更何况还有一个任性的妹妹在。
想到妹妹今晚的表现,赵宴平眉头紧锁。
其实他与沈樱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一年见几次面而已,赵宴平看到的沈樱,虽然偶尔有些小任性,但她天资聪颖。那胭脂铺子是沈家老姑奶奶留下的,原来只是个小铺子,卖的全是村里人用的便宜货,是妹妹自学成才,根据一些书中古方自己研制出了今日卖的好胭脂。
沈樱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经营胭脂铺子,还经营得有模有样,赵宴平一直都以这个妹妹为傲,认为妹妹沉稳懂事,生气跑到城里的那几次也全是沈文彪夫妻欺人太甚。但就在今晚,赵宴平亲耳听见妹妹骂人,亲眼目睹妹妹在谢郢面前失礼,赵宴平忽然意识到,沈樱其实还是个小姑娘,还有的是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官爷,不如咱们也出去吧?”阿娇走过来,低声商量道,人家的船,让她单独与官爷坐在里面,阿娇也怪不自在的。
赵宴平想了想,让阿娇稍等,他挑开帘子,对谢郢道:“大人,我们去船头坐,大人有事随时吩咐。”
谢郢闻言,正要训赵宴平两句,赵宴平却飞快朝沈樱使个跟过来的眼色,放了帘子。
沈樱一人坐在船尾西侧,收到兄长的眼色了,可她不想妨碍兄嫂增进感情,便仍坐在原地,背对谢郢主仆,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岸边的铺子与行人。
赵宴平等了一会儿,猜到妹妹不要来了,他摇摇头,带阿娇去了船头。
阿娇小声道:“留姑娘与大人在一起,会不会不合适?”
赵宴平道:“无碍,大人乃守礼之人,只要小樱别去叨扰大人,大人不会理睬她。”
阿娇回忆与谢郢打过的几次照面,深以为然。
两人坐到了船头,并肩挨着,赵宴平肩背宽阔,恰能将阿娇挡在自己的身影里,撑船的船夫便是往这边看,也只能看到赵宴平冷峻的侧脸。
阿娇偷瞄身边的官爷,忽然觉得,哪怕官爷沉默寡言,两人无话可说,能够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一起欣赏倒映着灯光的流水,一起听着岸上的人语喧哗,竟也有种淡淡的温馨与甜蜜,就像话本子的结局一样,岁月静好。
赵宴平也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陪着阿娇。平时他早出晚归,回家后便是擦身、吃饭,忙完天也差不多黑了,有时会看书,有时直接睡觉,便是阿娇坐在他对面一起看书,赵宴平也不好盯着她看。
如今,除了陪她,赵宴平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阿娇看着船下的水景,赵宴平余光慢慢地移到了她脸上。乌发高束,她白皙的侧脸与脖子完全露在了外面,当乌篷船从枝叶茂密的柳树下划过去,商铺前悬挂的灯笼光晕倾洒过来,灯光下的垂眸浅笑的她,美得不似凡人。
“官爷你看,那里好像有鱼。”阿娇突然朝水中指了指,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
赵宴平看过去,可心思却不在鱼上面。
平心而论,阿娇这样的姑娘,貌美纯良知书达理,如果不是父母双亡经历坎坷,怎么可能给他一个粗人做妾,偏她吃多了苦,把他当成靠山倚仗,他对她稍好一些,她便欢喜满足,心甘情愿给他做妾,伺候他吃穿,伺候他过夜。
赵宴平怜惜她,偶尔也感觉不真实,仿佛总有一天,阿娇会离开,回到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船尾,谢郢盘腿而坐,手里摇着折扇。
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上繁星点点,只是这江南的星星似乎远了些,看着不及京城的星星明亮。
顺哥儿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谢郢看向顺哥儿。
顺哥儿朝对面沈樱那边扬扬下巴,悄声道:“大人,赵爷身边怎么都是美人,妾是美妾,妹妹也这么漂亮。”
谢郢没有看沈樱,但脑海里有沈樱的脸,肤白若雪,明眸皓齿,确实是个美人。
“自古江南出美女,并不稀奇。”谢郢低声道,宫里很多妃子都是江南出身。
顺哥儿又想到了赵宴平丢失的妹妹香云姑娘,不禁感慨道:“幸好这位沈姑娘的爹有钱,养得起她,不然长成这模样,也不是好事。”
谢郢让他闭嘴,河面风大,话音吹到赵宴平耳中,岂不是坏人心情?
乌篷船沿着河面行驶,路程过半,赵宴平让沈樱去船篷里陪阿娇,他过来与谢郢、顺哥儿坐谈。
“小嫂,如果我没来县城,今晚大哥就可以专心陪你了,你会不会嫌我碍事?”
沈樱挨着阿娇坐下,亲昵地靠着阿娇的肩膀,手也拉着阿娇的小手。
她在沈家沟长大,父亲为她请了女先生,沈樱读过书,心变大了,与沈家沟那些小小年纪就开始为家里干活、或是一心考虑婚嫁的同龄姑娘没有话聊,家里也没有姐妹,可以说,小嫂阿娇是沈樱遇见的第一个她想主动结交的女伴。
阿娇笑道:“怎么会,出门玩就是要人多才热闹,我若只想让官爷陪,平时也有的是机会,不差这一晚。”
沈樱突然有点好奇:“我大哥对你好吗?他那么冷冰冰的人,我都想象不出他平时如何与你相处。”
阿娇轻笑,低低地告诉沈樱她与官爷相处的方式。
沈樱吃惊道:“就这样?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这也叫夫妻?”
阿娇垂眸道:“不是夫妻,我是妾。”
沈樱的重点不在这里:“大哥这么冷淡严肃,小嫂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她看得出来,小嫂待大哥柔情蜜意的,是真心的喜欢,沈樱还以为大哥私底下对小嫂也很温柔,会说甜言蜜语呢!
官爷当然也有不冷淡的时候,但那些都不适合说出来,阿娇咬咬唇,反问沈樱:“姑娘以为夫妻该是什么样子?”
沈樱仔细想了想,道:“夫妻啊,当然是他温柔待我,我体贴待他,在一起的时候无话不谈,分开了彼此思念,除了爹娘兄弟姐妹,夫妻便是世上最亲的两个人,无论发生什么,都拆散不了他们。”
阿娇心想,按照沈樱姑娘所说,光“无话不谈”这条她与官爷就不满足了。
“姑娘说的这种也很好,但我能遇到官爷就知足了。”阿娇轻声道。
沈樱看看她,都忍不住嫉妒兄长了,冰块儿石头似的,祖坟冒青烟了白得阿娇这等美人做妾,关键是阿娇还本本分分,从不仗着美色作妖。就赵老太太那脾气,换成沈樱,赵老太太敢惦记她的生意,沈樱非要当面骂她……
算了,看在兄长的面子上,,沈樱不跟赵老太太计较!
两人过了些悄悄话,不知不觉这段游河之旅就结束。
上岸后,谢郢与赵宴平告辞,带着顺哥儿走了。
赵宴平惦记着教训妹妹,也没心思多逛,护着阿娇、沈樱回家。
赵宴平让阿娇先回屋,他去西屋,语重心长地告诫沈樱要克制自己的小姐脾气,被人欺负了可以理论,一个姑娘家怎能出言不逊,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传出去却影响名声,女子终归要嫁人,不能像那些公子哥儿一样任意妄为。
沈樱听得心烦:“大哥怎么越说越像我爹了,我还以为你年轻,能懂我的心情。”
赵宴平沉声道:“长兄如父,你做错的地方,我本该纠正你。”
沈樱一头趴到赵老太太的床上,闷闷道:“行了行了,明一早我就回去,随便挑个男人嫁了,免得留在娘家碍你们的眼。”
这种态度,根本就是没听进去!
赵宴平还想再说,沈樱突然坐起来,指着门口叫他出去,她要睡觉了。
赵宴平只好先退了出去。
他回东屋的时候,眉宇间仍残留几分烦恼。
赵宴平想起妹妹似乎与阿娇很亲,便提醒阿娇多帮忙劝劝。
阿娇坐在窗边做绢花,官爷刚开口的时候她听得很认真,后来干脆低下头,一边做绢花一边听,灵巧的小手半刻也未停。
等赵宴平终于说完了,阿娇不赞成地道:“姑娘哪里不懂事了,明明是那些公子哥欺人在先,姑娘差点掉进水里,骂他们两句怎么了?官爷也真是的,当着大人的面已经数落了姑娘一顿,回来又数落,姑娘难得进城一趟,这下是一点好心情都没了。”
首先阿娇觉得沈樱没错,其次沈樱为她供货,便是有错阿娇也不至于傻到得罪自己的财主。
赵宴平无法理解阿娇的反驳,明明是他占道理的事。
“她是女子,动辄骂人,传出去坏了名声,最后还不是她吃亏?”
阿娇擡头看他,心平气和地道:“骂一句而已,能吃多大的亏?再说了,沈家家财万贯,姑娘有疼她的爹娘撑腰,还有官爷这样威武的捕头哥哥,外面的男人排着队抢着娶她还来不及,谁敢嫌弃她?”
赵宴平抿唇。
他这模样挺吓人的,阿娇小胆一缩,财主姑娘不能得罪,夫君官爷也不能不给面子啊。
“好了,官爷先歇吧,我这就去劝劝姑娘。”阿娇放下针线,匆匆去了西屋。
沈樱正难受呢,见到她,扑到阿娇怀里哭了一顿,将自己在家里受的委屈也说了出来。
阿娇一听沈文彪夫妻想占沈樱的胭脂铺,真占去了自己的生意大概也要黄了,越发坚定不移地站在沈樱这边了,劝沈樱千万不能妥协随随便便嫁人,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反正沈樱才十五岁,再挑一两年都不算晚。
沈樱在温柔的小嫂子这里得到了安慰,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沈樱央阿娇今晚跟她睡,两人好好地谈谈心。
阿娇犹豫了下,但转念一想,之前官爷连着抱她睡了三晚,昨晚才去打了地铺,今晚沈樱姑娘在,官爷肯定也不会做什么,应该没道理反对她陪他妹妹。
“我去与官爷说一声,拿被子过来。”阿娇拍着沈樱的肩膀道。
沈樱点头,放开了她。
阿娇就去跟官爷说了。
赵宴平今晚确实没想做什么,同意了。
阿娇抱了被子,将账本也带了过去,等会儿秋月他们回来,她还要算账。
沈樱好奇地翻翻她的账本,见她账面潦草,东划一笔西抹一笔,还教了阿娇如何记账简洁明了。
“姑娘真厉害。”阿娇由衷地佩服道。
沈樱叹气:“大哥若有小嫂一半赏识我我都知足了,他也真是的,脾气越来越像我爹,生意不敢做大,还喜欢训我。”
门外,赵宴平正要敲门提醒两人早睡,就听到了妹妹的抱怨。
赵宴平更好奇阿娇如何回应。
阿娇只有羡慕:“姑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像我,想被爹爹管教都不行,更没有哥哥。”
赵宴平长睫一垂,待要转身走开,里面又传来了妹妹的声音:“小嫂,我听老太太简单提过你的身世,朱家你是指望不上了,那你本家呢,没有伯父叔父了吗?”
阿娇失落地摇摇头:“我爹是家中唯一的男儿,我还有个姑姑,小时候听爹娘提起过,姑父做官闯了祸,一家人都被发配边疆了,后来再也没了消息,听说边疆苦寒,很多受罚的官员有命去,未必……”
阿娇说不下去了,她也希望姑姑姑父都好好的,可都十几年了,阿娇早断了那念想。
沈樱忙安慰她:“不会的,小嫂这么好,老天爷疼好人,一定会保佑他们平安。”
阿娇笑笑,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