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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底了,综合类总结性节目更多,助理跑题材去了,于是她自己下楼去拿几分资料。拿了带子出来又等电梯,却久久等不到,无所事事,低着头只管看地砖上的花纹。

  电梯“叮”一声响了。

  双门缓缓打开。

  易长宁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电梯门缓缓打开,视线越来越宽阔,而她慢慢抬起头来,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徐徐地,从容不迫地,如同被命运双手捧上,他最秘密的记忆珍藏,就那样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她穿件白色的短袖毛衣,底下是黑色的开司米长裤,黑色镂花平底鞋,显得身姿楚楚,剪了短发,仿佛还是学生样子。其实气质不同,穿衣的风格也有变化,以前她从不穿这类衣服,现在却很有女人的娇丽妩媚了。仿佛一朵菡萏,从前只是箭簇般的含苞,如今已经绽放开来。

  有暗香浮动,他神色恍惚,只不过三年,那朵莲花却悠然绽开,原来躲不过忘不了,一直在那里。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走廊里光线明亮,她周身仿佛都笼着一团光晕,他看不清她的脸庞,而她的整个人都显得并不真实。

  “小叶,你上去还是下去?”

  电梯里的同事问她。她终于说:“我上去。”

  同事按着开门键只管催:“那快进来。”

  她走进电梯里去,同事替她介绍:“这位是易长宁先生,我们这期节目的访谈对象。”

  她冲他点一点头,非常礼貌地说:“你好。”

  她从来没有想过再见面的情形,仿佛这个人早已经从这世上消失掉。连江西跟她提起来,她都觉得没有什么,因为痛到了极处,唯有选择遗忘。正如当人体遭到巨大的痛苦时,就会失去意识昏厥过去,因为负荷不了那样的刺激,所以选择了让神经元暂时罢工,那是大脑的本能保护机制。

  她面朝电梯门站着,易长宁站在她身后,只能看到她一截雪白的脖子,有绒绒的碎发浮在上头,仿佛只要轻轻呼口气,那些碎发就会渗入五脏六腑,再难拔除。

  不过片刻他就有窒息的感觉,幸好电梯停下来,她走出去,礼貌地转过身来说:“再见。”

  不知是对同事说,还是对他说。

  守守几乎没有表情的走进办公室,电脑旁放着一盒小小盆栽,是江西送给她的滴水观音。冬天里绿叶好像有点发蔫,她拿了小喷壶洒水,仔细地往叶子喷营养液。

  然后坐下来,泡杯杏仁茶。这是宋阿姨在家替她做好的,只一冲就可以了。一勺糖,两勺糖,她很爱吃甜,幸好外婆从小按时带她看牙医,出国后叶慎容管她管得更紧。长智齿的时候她痛的死去活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疼起来不要命,眼泪汪汪地去拔智齿,喝了整整三天的粥,但三天后立刻生龙活虎,重新做人。

  这世上什么伤都可以痊愈。

  她喝完杏仁茶,又跟另一个编导交流意见,然后看片子,选资料,几乎把一周的事情都做完了。

  走出大厦的时候,才发现天色早已经黑下来。

  路灯已经亮了,无数盏射灯影灯投映在大厦上,勾勒出建筑伟岸的轮廓,而不远处就是主干道,车声呼啸,隐约如轻雷。

  她走出西大门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刚拿出手机来,却看到路边有部再熟悉不过的车子。

  黑色的道奇,他开惯了的美国车。

  守守没有停,接着往前走。冬天的夜晚很冷,她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他的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头。守守走出了一身汗,给纪南方打电话,他的手机却关机。

  听筒里的女声一遍遍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在拨。”

  中文说完,又是一遍英文,英文说完,再重复中文……守守觉得脚发软,再也走不动,而手也发软,终于挂掉电话,转过身来。

  他已经下了车,站在车旁。

  路灯的颜色是橙黄,撒下来似细细的金沙,而他穿灰色大衣,领带是银色,整个人仿佛一棵树,挺拔地立在那里。

  守守觉得脸上笑的很僵,可是还是笑出来了:“你好。”

  这是他们见面,她第二次说“你好”了,没有在电梯里那般从容。

  也许是因为天气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涩,像是小提琴的弦突然走了音。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一切都已经无从说起,这城市冬季的冷风呛进他鼻子里:“守守,我送你。”

  守守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要不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咖啡馆里很安静,灯光明亮而温暖,适合说话。一杯拿铁喝完,他都没有开口,守守反倒说了很多:“这几年我挺好的,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工作也挺顺利的。妈妈本来还想让我读书,但我不想再念了。

  我爸爸跟我开玩笑,已嫁从夫,南方要是答应你不读了,你就不读了吧。南方—他是我丈夫,做投资管理的,在一家外资公司任董事。

  他爷爷是我爷爷的战友,原来我们两家关系不错,小时候还曾住在一个胡同里,常常在一块儿玩……”她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想到会那么早结婚,江西她老说我没出息,只晓得玩。江西跟我一个学位,她现在可比我风光,不过她一直比我努力,又比我能干。你这次回来几天?要不我叫江西出来,咱们一块儿吃顿饭吧,原来你老请我们两个吃饭,这次我和江西请你吃饭。对了江西有男朋友了,叫孟和平……”

  “守守。”他终于打断她的话,语气十分温和地问,“你有没有吃晚饭?”

  晚饭?

  她有些发怔,好像还没有,但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她马上说:“我都是回家吃饭,差点忘了,我没给司机打电话,家里肯定着急了。”

  她打电话回家去,叫司机来接自己。然后放下电话,看了看腕表:“司机过来大约半个钟头就够了,我们还有半小时。”

  话一出口,她才悟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赶紧又笑了一笑,幸好他在低头喝咖啡,似乎有点充耳未闻。

  她又陆陆续续讲了一些事,不外是工作中的笑话,跟朋友在一起的趣事。他一直不说话,她觉得有点不安,幸好没过多久司机就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

  “我马上出来。”她挂了电话就拿起包包,有点歉疚地对他说:“我要走了。”

  他按铃叫来侍者结账,刚刚取出钱包,正准备打开,忽然动作又顿住,对她非常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你有没有零钱?我想起来,我的卡出了点问题,刷不了。”

  “没关系,我有。”

  走出咖啡馆,他开车先走了。她朝前走找自家的车,迎面而来的寒风呛得她有点呼吸困难,她按着胸口茫然地走着,因为找不到方向。最熟悉的街道仿佛一下子全然陌生,寥寥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她走了又走,停下来茫然四顾,周围都是黑乎乎的建筑,错落的灯光,就像陡然坠入一个迷乱的时空,她辨不出来,车子明明就应该在不远处的路口等她。

  她站在人行道上给司机打电话:“周师傅,你在哪儿?”

  司机有点诧异:“守守,你不是叫我在路口等你?我就在路边。”

  “我找不到”她只觉得自己连声音都发颤,“你按下喇叭。”

  这里整条街应该都是禁鸣,但她不管了。不远处响起汽车喇叭声,她回头看,果然是家里的车子。原来不过三五十米,近在咫尺。

  熟悉的一切都回来了,一切一切都回来了,建筑,灯光,方向……她熟悉的整个世界都重新出现在面前。

  司机早已下车朝她跑过来:“守守你怎么了?”

  她全身发抖,一进竟说不出话来,司机着急了:“守守!你没遇上什么事吧?要不要我给家里打电话?守守,你怎么了?我给周秘书打电话好不好?你这是怎么了?”

  “我想回家。”

  司机不敢再说什么,接过她手里的包,她只觉得筋疲力尽,上了车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在抽泣。她把脸埋在掌心里,她以为三年过去,一切都有不同,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控制一切。

  却原来,都是枉然。

  司机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

  “我……跟纪南方吵架……”她哽咽了一下,“你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是。”

  司机专心地开车,再不注意她。她觉得很累,胃也疼,仿佛像是感冒了,浑身都发软。已经快到家了,最后一个路口是红灯,车子停下来等,她却说:“掉头吧,还是回西边去。”

  她和纪南方婚后的房子位于叶家与纪家的西边,所以总用西边来代替。司机于是掉了头,又往回开。

  房子很大,纪南方很少回来,所以其实很冷清。家里的阿姨还有睡,看到她回来有点意外,连忙迎出来:“守守,吃了饭没有?”

  “吃过了。”她连话都懒得说,有一步没一步往二楼走。

  阿姨说:“那我放水给你洗澡吧,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累,泡个热水澡好了。”

  她确实很累,泡了澡出来,更觉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很长很长时间,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有人将她抱起来,她才醒了,原来天已经这了。窗帘被拉开了一半,太阳正晒进来。她觉得头很疼,身体发软,连声音都沙哑了:“怎么了?”

  纪南方有点吃力地想替她穿上大衣:“你发烧,我们去医院。”

  “我睡会儿就好了。”

  “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去?今天阿姨要不给我打电话,说你发烧了,你是不是就打算病死在家里?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连自己生病都不知道?你怎么总是这样幼稚?”

  她没有力气跟他吵架:“我就是幼稚又怎么样?我愿意病死也跟你没关系!”

  他把她那件大衣掼在床上,气得走掉了。

  她迷迷糊糊又睡了会儿,阿姨忽然来叫醒她,说是章医生来了,守守倒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请章伯伯先到客厅坐会儿,我马上起来。”

  “没事,你是病人先躺着。”章医生未见其人,已闻其声,笑呵呵带着护士走进来,“你从小一生病就这样,难道在章伯伯面前还害臊?”

  护士给她量体温,果然还在发烧。章医生说:“应该只是感冒,你从小就这样,感冒的时候先嗓子疼,然后发烧,最后咳嗽。嗓子疼的时候你就应该吃点药啊,怎么弄到发烧?”

  她有点不好意思:“这两天赶节目,嗓子有点干,我以为是累的。”

  “年轻人工作忙,也应该注意身体。”

  章医生让护士从药箱里取了板蓝根与银翘片,然后说:“洗个热水澡吧,洗澡前记得喝杯维C水。要是还不退烧,就吃点糖浆。”接着笑着说:“老三样,别看外面这个药那个针的,没我这老三样管用。”

  她请了两天假在家休息,其实盛芷说得对,感冒并不需要药物,只要到了时间也会自然而痊愈。阿姨天天给她炖鸡汤,每次吃得她一身大汗,很快就好起来了。

  上班后去另一频道,找同事帮忙查份资料,无意间在他们的编导室看见那天的采访内容。财经人物专访,主持人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气质从容优雅,好年者一如当年。正说到:“不,我不那样认为。成功对我而言,仍旧是最大的诱惑。”

  这男人说“不”的时候最帅,仿佛一把刀,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捅进了你心里,好一会儿才能觉得痛。

  同事见她看屏幕,于是笑着跟她开玩笑:“很帅吧?EZ的执行官,才貌双全,又幽默风趣,难得一见的极品啊。”

  “他有太太了。”守守也笑,“莫非你想当第二个邓文迪?”

  同事很意外:“啊?他已经结婚了?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无聊,时常看作卦周刊。”

  同事果然哈哈笑起来。守守觉得欣慰,她已经可以若无其事拿他来开玩笑了,是真的痊愈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