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事情是在孙娃满月时,家里摆满月席,孙娃的姑、姨、舅、表哥、表姐、外婆、外爷都来了,一个院子挤满人。孙娃被打扮得红红绿绿,绣球样传来又传去,传到外婆手里时,外婆在孙娃脸上亲一口,抱着半天不松手;传到五婶手里时,五婶只一抱,还没来得及在孙娃脸上亲一下,媳妇便把孙娃接过来。你身子虚,媳妇乖乖巧巧说,坐着歇歇娘。五婶心中有底了:让她娘抱孙娃一大晌,让自己抱这么一小会儿,不就是因为自己有病吗?不就是嫌自己身上脏?不嫌脏为啥儿接走孙娃还要在孙娃身上拍拍灰?五婶低头看看自己的灰布衫,上边的饭疤在日光中像片片铜钱儿,再看看亲家母的一套衣,新里新外能照进人的影。不看也就罢,看了五婶猛然觉得喉咙疼一下,像谁在她喉上打下一拳头,差一点把五婶从凳上打下来。五婶挺挺身,忙用手扶着椅子才没倒下去。
开席时候,五婶没上桌,就倒床上睡下了。
五叔忙里忙外,吃到半途发现五婶人不在,到屋里站到床前说,你这人,一堆客人在家里,你就躺下睡觉了?
五婶说:“他爹……我拖不了多久啦。”
五叔擦擦嘴上油。
“别瞎说,你死了孙娃谁来带?”
五婶拉住五叔的手。
“孩娃管不了他媳妇……”
五叔把五婶的手塞进被窝里。
“都怪她比孩娃大三岁……妈的!”
五婶瞟一眼屋门口。
“说死公婆也没有自家爹娘亲。”
五叔用舌头挑挑牙缝夹的肉。
“你挺着……哪一天我把孩娃训一顿。客人多,我也去再吃几筷子。”
五叔走了。五婶这天没吃饭,三个闺女吃完饭都到五婶床边站了站,问娘你吃啥儿?五婶说不吃啥儿。想吃你就说,闺女们说,让兄弟媳妇做,不能因为她生了男娃就把她敬起来。兄弟媳妇满好的,五婶眼里噙着泪说,你们都放心回家过日子,咱家的光景很和睦。
说和睦三个闺女也就放了心,放了心就都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家。
满月席散罢,客人陆陆续续都走尽,媳妇让自家小妹留下带娃儿。说自己明儿就要上街和孩娃卖苹果。
小妹留下来,五婶病就愈加重。
五叔说:“让你娘带孙娃。”
媳妇说:“小妹在家是个闲角儿。”
五叔说:“你娘她想带。”
媳妇说:“小妹认字,能教娃儿小聪明。”
五叔说:“这本就是你娘的事。”
媳妇说:“爹,你是怕我妹吃了咱家饭?”
五叔说:“妈的……”
五婶说:“带孙娃我心里高兴些……”
孩娃说:“你不心疼自个儿我们还心疼……累着你身子谁都骂我不孝顺。”
事情就这样,过了一日又一日,孩娃和媳妇天天上镇卖水果,生意很红火,却很少向五叔五婶说过他们赚了多少钱,也从没向五叔交过一毛一分。不消说,责任田的活路是五叔一人独做着,就是帮工,孩娃、媳妇也该给五叔掏一包烟钱了。然五叔身上却没有一分钱,三天没烟抽;五婶也因没钱有六天没买药了。这样的日子不能再拖下,五叔想,奶奶,真他妈无法无天了。不给些颜色,他们就不知我身上流的还有血。
五叔要给孩娃、媳妇些颜色看一看。
五叔选一个好时候。
麦熟时节,天热得见火就燃,镇上西瓜正走俏,一斤赚一毛,媳妇一天能卖五百斤,五百斤能挣五十块。家里小麦焦穗,一吹风麦粒哗哗落地上。就在这时候,媳妇卖完瓜,回来时给公爹、公婆捎一个,说大热天,吃个西瓜消消暑吧。五叔把西瓜抱进灶房案板上,一刀落下,西瓜露出一层淡白色,以为是新品种的白肉瓜,挖下一块尝尝,半酸半涩,如放了碱的水。生瓜。放久了的生瓜。五叔没言声,把瓜对好放到桌里边,令媳妇家妹子舀了五碗饭,围桌摆一圈,又让孩娃把娘从屋里背出来,坐在桌边靠椅子,说要趁吃饭时候说说家务事。
那顿饭吃得很正经。五叔不动筷,没有谁先动筷子。孩娃在五叔对面勾着头,好像他知道五叔要说啥儿。媳妇在边上坐着奶娃儿,不断用脚尖去勾孩娃的腿。五婶的脸,已经瘦成一张干树叶,看五叔时一副偷偷摸摸样。这样默了一阵,媳妇让妹子端碗先到门外吃去,五叔就扫一眼屋里人,极威严地盯着孩娃道:
“外面生意好吗?”
孩娃瞟瞟媳妇的脸。
“凑凑合合。”
五叔有意用三个烟头卷一支烟。
“我烟都抽不起啦……”
媳妇拍拍怀里孙娃。
“这娃儿一月也得几十块钱花……”
五叔勾一眼媳妇。
“地里麦都熟透啦。”
孩娃脚被媳妇踢了一下。
“爹多苦些,外面西瓜生意正好。”
五叔把卷成的炮烟丢在地上。
“妈的,爹也不是长工……咱们分家!”
五婶在椅上晃一下,差点倒下。
“他爹……”
五叔敲敲饭桌。
“家务事女人少他娘的参言!”
媳妇立马脸红,把奶子从娃儿嘴里拽出,说吃、吃,不怕吃死我!跟着孙娃儿便哇哇哭起来,又清又嫩的哭声从屋里传出去,引回一阵狗叫声。娃儿听到狗叫反倒不哭了,一时间,屋里仅余狗叫声。
就这么静了好一阵,屋里好像一口黑棺材,人都在棺里憋胀着,直到憋不住,孩娃迟迟疑疑开了口。
“要分……也成。分家了,爹就,闲些。”
一听这话,五叔身上猛一震,话又软下来。
“爹是真想分,不是闹耍儿……”
孩娃看着爹的脸。
“我知道爹是真想分……分吧爹。”
五叔咬着嘴唇默一会,猛然把饭桌掀翻掉。
“分!分!操你娘的就分吧!养个娃儿,还不如养头猪!”
孩娃料不到爹会掀饭桌,一下仰脸倒地上,四碗饭全扣在他身上。好在饭不热,没有烫下伤,重要的是,媳妇的脚一直在桌下踩着自个儿脚,桌一翻,戏就露了底,面子便伤了。孩娃已十八,很要面子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二话不说,伸手就结结实实打了媳妇一耳光。媳妇哭叫着,说一辈子爹娘没有碰我一指头,你竟打了我!过不成了咱离婚!明儿咱就到镇上离婚去!离婚去!这么一口一个离婚地叫,媳妇就哭哭啼啼进了自己屋。
五叔死眼盯着孩娃的脸。
“你就不敢说句离婚就离婚?”
孩娃也盯着五叔的脸。
“娃儿都有了咋离婚?”
五叔说:“不离就分家!”
孩娃说:“分家就分家!”
五叔便也怒打了孩娃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