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就到研二,陈西瑞顺利通过了执业医师资格考试,这意味着她将进入职业生涯的高警戒阶段——独立值夜班。
一周前,她开始出现胸闷气短、胃部不适、腱反射活跃,以及性-欲减退等诸多焦虑症状,为此她虚心向师兄师姐们请教经验,前辈们给她开了一剂偏方:桌上摆苹果,晚上吃白粥咸菜,兜里再揣一张百元毛爷爷,并郑重提醒她不要不信邪。
史上曾经有这么一位勇士,试图用自身经历打破封建迷信,每逢夜班,专挑芒果火龙果吃,结果越吃越忙,越吃生意越火,一夜至少爬起来七趟,人送外号“一夜七次郎”。
陈西瑞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管于鹏飞老师叫“于七郎”了,不免心生感叹,医院真是个邪门的地方。
值班当天,陈西瑞一切准备就绪,苹果摆了,毛爷爷揣了,就连前辈们没想到的细节,她也格外留意到了——今早扔了两双红袜子。
祈祷一夜安稳,千万别“红红火火”。
偏方归偏方,她还是做了专业上的充足准备,在白班医生下班前,主动询问各组有没有需要重点关注的病号,六点多吃完咸菜白粥,她拿着自己的小本本进行了一次夜查房。
等她查完房回来,发现摆在桌上的苹果不见了,心中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哎我放这儿的苹果呢?”
果然,护士一趟接一趟地传唤,陈西瑞驾轻就熟地处理了三个腹胀无排气,两个恶心呕吐。
返回值班室,她摸着自己摆在床头的《内科住院医师手册》,心里倍感踏实,搂着它睡觉可比搂着男人更有安全感。
这书就跟武侠小说里的秘籍宝典是一样的,只要翻上几页,稍微记住几个招式,就能轻松获得武力值了,对付boss还差点,但用来对付虾兵蟹将绰绰有余。
看吧,治病救人也不过如此,陈西瑞甚至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脑子里已经在幻想未来当上主任的美好愿景——大查房一定要站C位,随便逮一个新入职的小医生,考他几个问题,看他抓耳挠腮答不上来,叹口气,批评教育一番,转身时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遗憾的是,事物的发展往往是波浪式的前进和螺旋式的上升。
当一个人过于嘚瑟的时候,老天爷一定会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他明白,谦虚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接近十二点,外面几乎没什么大动静,偶尔传来一阵急促的按铃声,接着就是值班护士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陈西瑞打算洗洗睡觉,头沾上枕头,闭眼放空了几分钟。
没想到,护士冯媛火急火燎跑到值班室来,“陈医生,23床那老太太吐血了!”
这姑娘嗓门大,中气足,她被吓得一激灵,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
这时候躯体已经完全不受大脑控制,陈西瑞趿上洞洞鞋,条件反射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冲,冯媛提醒她方向反了,23床在另一头,她一拍脑袋,赶紧调头。
“什么情况?”
“晚上你查房那会儿,老太太不还挺好的吗,就刚才,听她家属说,突然‘哇’一下,吐了一大口血。”
23床是她接诊的,她对整个的病情非常了解,老太太前天因为消化道出血入院,入院后做了常规检查和对症处理,这两天体征平稳,无不适主诉。
出血……陈西瑞立时慌了,大脑也跟着宕机。
她的带教曾经说过一句话,只要没进化到主治那级别,你的每一个夜班都将在心惊胆战中度过。
陈西瑞一面提醒自己不要慌,要冷静,一面冲进病房,先让护士给老太太推了止血针。
老太太面色惨白,冷汗淋漓,显然不是简单的消化道出血。
家属忧心忡忡,一连向她抛出许多问题,她回答不上来,嘴唇t翕动安慰了家属几句,表面淡定,神经绷到极点。
走到病房外边,陈西瑞拨通了住院总的电话。
医院有明文规定,一旦值班医生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住院总必须十分钟内赶到。
挂了电话,她还是不放心,又把二线医生从家里摇来了,那医生住在四环,开到医院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等待的时间里,老太太的情况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后来又呕了几口血,几乎是从喉咙里喷出来的,整个人变得异常烦躁。
陈西瑞摇高床,将她头拨到一边保持侧卧位,以免血液吸入引起窒息。
“医生,你赶紧想想办法啊!这血怎么就止不住了!”
陈西瑞不是消化内科的专科医生,以她目前这种水平,根本解决不了任何疑难杂症,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观测患者情况,等待住院总赶来。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怔怔地看着老太太,脊背一阵凉意,家属又在她耳边说:“医生,你看她这样子,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陈西瑞眼皮一跳,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面部表情,神智明明是清醒的,情绪却格外激动,一个七十岁体弱多病的老太太,照理说不会表现得如此急躁……思虑转圜间,她想起之前在ICU轮转时,ICU的主任曾跟他们讲过:“烦躁是休克的前兆。”
陈西瑞心里一咯噔,真想当场抽自己一巴掌,怎么就把这茬儿给忘了,于是赶忙按照失血性休克的处置流程给患者开放静脉通路,补液,申请输血。
大概七八分钟后,住院总赶到,陈西瑞快速汇报病人情况:“出血量很大,人很烦躁,像是失血性休克。”
住院总当机立断:“准备手术,你去联系麻醉医生,再找她家属签字。”
“好。”
兵分两路,几人合力把老太太推往手术室,陈西瑞打电话联系麻醉医生,又找家属术前签字。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急手术,老太太的命算是从死神手里抢夺过来了,所有人皆松了口气,二线医生这时刚赶到手术室。
“哟,这都完事儿了?”
主刀的住院总精疲力尽地点了下头。
二线对着他肩膀一拍,笑道:“可以啊你小子,我白来一趟了。”偏头看了眼陈西瑞,“小陈今天反应够机灵的,看来还是我这个带教老师教得好。”
陈西瑞笑不出来:“周老师,我感觉我的心率有点快。”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你以前实习没在急诊待过吗?”
陈西瑞心有余悸:“待过。”
住院总是个去年才博士毕业的年轻小伙儿,长得人高马大,威武壮实,别科的住院总看上去像被人掏空了身体,他却面色红润有光泽,实在不像一个经常熬夜班的人。
看来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当医生,这不还有精力给陈西瑞做心理疏导呢。
“夜班经常会碰到这种突发情况,不过你点儿太背,第一个独立值班就遭遇了大场面,没留下阴影吧?”
“还好。”
“好样的姑娘,保持住。”
二线医生招呼住院总:“走,找地方抽根烟。”
两人一左一右往外边走,陈西瑞等老太太苏醒后,把她推进病房。
这么前后一折腾,已近两点,后半夜又处理了两个腹痛的病人。
这一晚陈西瑞几乎没怎么合眼,她也睡不着,一闭眼,脑子里全是那老太太血流不止的模样。
心脏跳动得厉害,半是激动,半是后怕,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震撼地感受生与死的界限。
隔日早交班,陈西瑞作为值班医生汇报夜班情况,当提到23床时,住院总也做了补充说明,向来不茍言笑的主任破天荒地表扬了她。
她心里嘚瑟起了风,同时也在复盘昨晚的整个过程,提醒自己以后再遇到类似病人,一定要严密监测血压心率,病程瞬息万变,容不得一点马虎。
写完当天的病程记录,陈西瑞打了个哈欠,挎上包准备离开,一个中年男人跑进他们办公室,张嘴就问:“谁是陈医生?”
整个办公室就她一个姓陈的,陈西瑞对号入座:“我是,怎么了?”
“哎呀陈医生,可算找到你了!我今儿早上一接到电话,我心说一定要把这个女华佗给揪出来!我是钱云霞的儿子,我姓梅,梅超风的梅。”
看来这位大哥就是23床的小儿子,听说工作很忙,老太太住院这几天,反正是没见着人影。
“正好你来了,我跟你谈谈你母亲的情况。”
中年男人立马摆了摆手:“不用谈了,我都知道,昨儿晚上是你在值班,多亏了你和梁医生抢救及时,给了我母亲一次再生的机会。”环顾周围一群,贴近了悄声道,“陈医生,你跟我出来一下。”
“去哪儿?”
“来了你就知道了。”
陈西瑞没多想,把水笔往口袋里一插,跟着他走出去,走到楼道里,那家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她白大褂兜里塞了个厚厚的信封。
“你往我兜里放的什么?”她因缺觉少眠,脑子有点懵。
家属微微一笑:“一点小小的心意。”
陈西瑞迷瞪地反应过来:“哎呦使不得!我不能收!”手伸进口袋里,想赶紧甩出那烫手山芋,却被家属按住了。
“人情社会,我懂。”家属露出个尽在不言中的表情,又悄声道,“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个门,这事儿我就烂在肚子里。”
眨眼人就跑了,比梅超风都厉害。
陈西瑞跟在后面追,没追上,气喘吁吁返回病房,没看到其他家属在,就剩一个护工在那儿看护老太太。
她叹口气,暂时揣着这个炸-弹回到办公室,意料之中,被大家好一通调侃。
“我一心救死扶伤,你居然想害我锒铛入狱。”
“跑得真够快的,不会是长跑运动员吧。”
……
本来可以下班回家的陈西瑞,这会儿被扣在办公室写收到红包的情况说明。
不过,这点小插曲可以忽略不计,陈西瑞还是挺开心的,文思泉涌来了些灵感,把昨晚的抢救经历编辑成一段故事发给了刘仕文。
siri:【刘老师,我今天是不是给你长脸了?那主任问我导师是谁,我非常自豪地告诉他,本人导师乃是大名鼎鼎的刘仕文主任医师!】
刘仕文:【看来小陈医生最近混得风生水起啊,下班来呼吸科,帮忙把病历整理下。】
siri:【[捂脸遁走]】
将近十一点,陈西瑞从内科大楼出来。
九月的尾巴,太阳还跟火球差不多,午时最明显,空气中浮尘也多,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闷燥。
“瑞姐!”涂导跟只猴子似的,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蹿了出来,“你不是下夜班吗,这都快到中午了。”
“嗐,别提了,我问你,我看上去像是那种管患者索要红包的猥琐医生吗?”
涂导上下一打量:“有点像。”
“滚。”
涂导没滚,一直盯着她眼睛看:“真是稀罕,你哭了?”
“我疯了?熬夜熬的。”陈西瑞从包里翻出个眼药水,递给他,“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发挥你作用的时候到了,来,帮瑞姐滴下眼药水。”
“我穿鞋一米七八呢!我这属于壮硕的身体!”
两人凑得很近,涂导指挥她把头往上仰一仰,陈西瑞始终不得要领,涂导急性子上来,干脆伸手按住她脑门,“就这样,你别乱动,眼球也别瞎转溜。”
傅宴钦坐在车里,从半降的窗户看向那对男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吩咐老张:“走吧。”
老张犹豫着开口:“要不要叫上陈小姐?”
“不用,她自己长脚了。”傅宴钦依然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从烟盒里抖出根烟点燃,“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