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桐(一)
第一场秋雨过后,十一月中旬,中华医学会举办的呼吸病学年会在延桐市召开。
为了参加这个会,陈西瑞跟科里人调了一个白班,又以500元的价格卖了一个夜班,那小伙儿同他一样,也是专硕规培生,比较缺钱,挺乐意地拿钱揽活。
延桐地处华中,属于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冬温夏热,当陈西瑞裹着厚重羽绒服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傻眼了。
同行的刘仕文穿得就十分合时宜,长款风衣,黑色软皮鞋,左手行李包,右手电脑包,这架势感觉像要奔赴哪个大牌秀场来一场学术讲座。
“我还特意做了攻略,网友净跟我扯那吃的玩的,也没人告诉我这边快逼近二十度了。”她敞开羽绒服,散了散热,“互联网哪有什么好人啊,大意了。”
刘仕文闲闲扫她一眼,这轻飘飘的小动作落在陈西瑞眼里,直接就发酵为“刘老师怕不是嫌我蠢,后悔收我为徒了吧”,她重新拉上羽绒服,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天性畏寒,比一般人怕冷,老师,你冷不冷?”
刘仕文递了一包纸巾给她,“擦擦吧,一脑门子汗,回头挂个内分泌科看看。”
“哎,谢谢。”陈西瑞接过纸巾,巧妙地转移话题,“佟老师他们都到了t吗?”
“他们已经到了。”
陈西瑞是第二次来南方,活了二十三年,活动区域基本局限在秦岭淮河以北,倒不是她家经济能力受限,其实她从小到大玩过不少地方,内蒙骑马,东北滑雪,兵马俑敦煌壁画什么的也都见识过……轨迹算是跨越半个中国了,剩下的另半个中国,还没来得及计划,她爸妈就离婚了。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成长经历造就的遗憾在她内心深埋进一颗观念的种子,凡事不留遗憾就好,学习如是,谈恋爱也如是。
与傅宴钦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讲过许多次“我爱你”,也曾狂热吻过男人身体的每一寸,喜欢就像打喷嚏,是控制不住的,这并不丢人。
师徒俩坐地铁前往主办方安排好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在前台办理了登记入住。
主办方财大气粗,给他们安排的是单人单间。
两人的房间都在26层,电梯徐徐上升,陈西瑞心中激动与惶恐并进,在刘仕文指导下搞的一个课题被选中,明天她要代表老师上台发言。
梯门打开,陈西瑞挥手跟刘仕文拜拜,刷卡进了房间。
一进屋,她换上酒店拖鞋,埋头整理随身的行李箱,衣服不多,就一套贴身穿的和一套黑色正装,杂七杂八的护肤品化妆品占了小半个空间。
陈西瑞从网格袋里取出一瓶透明包装的喜马拉雅浴盐,仔细阅读说明书后,舀了一大勺投进浴缸。
盐粒在温水中由大及小,旋转融化,浴缸里的水渐渐变成淡粉色,像水蜜桃的皮被煮开的颜色,味道也是桃子的清香,很好闻。
接下来就是悠闲舒缓的泡澡时光,临江夜景波澜壮丽,与岸边金碧辉煌的高楼交相掩映,陈西瑞透过落地玻璃窗,真切感受到了南方城市的独特魅力。
这个角度的延桐市真的很美,江水静谧,水面上泛着粼粼灯光,如果不是手机不防水,她想立刻拍下来分享给傅宴钦。
念头只在一瞬,等她泡完澡出来,试过各种角度,遗憾的是,拍出来的夜景再也没有方才看到的那种惊心动魄,于是作罢。
十分钟后,陈西瑞吹干头发拨打傅宴钦的电话,看着屏幕上的“傅宴钦”三字,那种涓涓细流般的情愫在心底渐渐蔓延。
他这几天也在外地,这会儿又在干什么呢,脑海中的思绪千丝万缕,电话没响多久便接通了。
男人“喂”了一声。
陈西瑞食指缠弄肩膀上的一缕头发,状似很悠哉的样子:“我也来外地出差了,来参加一个会。”
傅宴钦此行公务繁忙,白天的议程多而冗长,另外还有采访和应酬,嗓音里透出的疲惫也在情理之中:“几天?”
“就三天,星期五下午就回去了。你啥时候回去啊?”
“你想我几号回去?”
陈西瑞语调俏皮:“随便你,我才不管呢。”
傅宴钦深深吸了口烟,吐出烟圈的当儿,说:“挂了开视频吧。”
“等一下!我一会儿打给你!”陈西瑞快速拾掇好自己,找了个打光充足显得脸部光滑的角度,发起视频聊天,两秒后视频接通,她歪头撑着下颚问,“你是不是想我了?”
傅宴钦不说话,灼热深沉的视线锁住女人纤细白皙的脖颈,喉结生理性滚动,他将手里的半截香烟撚灭在烟缸里,再次擡头,欲望只增不减:“给我看看。”
“看什么?”
傅宴钦嘴角勾了勾,笑意挺短促,又显得意味深长:“你说呢。”
陈西瑞立时明白过来:“流氓,回去再看。”
傅宴钦松弛自如地靠向椅背,眼皮子底下是刚倒的一杯红酒,深红色液体如同女人涂抹在唇上的口脂,他轻轻拿起,仰头吞咽了一口。
男人看上去很累,大概是刚回到酒店,领带还没来得及解,只扯松了些,扣子被随手解开了一粒,头发倒是梳得一丝不茍,用发蜡定过型的三七分背头,好在住的地方比她高级多了,起码能睡个舒舒服服的觉。
“你这几天肯定很忙吧,泡个澡早点睡。”她看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都九点多了,赶紧去洗洗。”
傅宴钦半阖着眼,嗓音像被夜色浸过,低沉喑哑:“明天参加什么会?”
“呼吸科的一个年会,我还要上台发言呢,从上周我就开始紧张了。这机会是刘老师赏给我的,我得好好表现,绝对不能给他丢脸。”
陈西瑞讲话有一特点,随心所欲,想到哪儿说哪儿,唠叨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刘老师”这三字在女人嘴里出现过许多次,性别不知,年龄不详,傅宴钦也没多问,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为了这个会,我还网购了一套正装。”陈西瑞有些嘚瑟,“我穿给你看看。”
手机被反扣在床上,画面突然黑了下来,紧接着傅宴钦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平静的夜晚,直率的女孩,他轻晃红酒杯,靠着椅背品尝手中这款香气复杂的罗曼尼康帝,酸度漂亮,单宁细腻,一看瓶身的年份,果然是处在适饮巅峰期。
陈西瑞换好衣服,发起视频,接通后,她朝他咧嘴笑了笑,将手机立在杯子后面,自己跑到两米远的地方,想把自己全身囊括进去。
“怎么样?我第一次穿正装。”她转了个圈展示给他看。
傅宴钦很想告诉她,男女之间最好还是保持一点神秘感,这姑娘有时候说话办事像脑子里缺了根筋。
“挺好看。”傅宴钦淡声道。
陈西瑞看出男人兴致不高,就说早点休息吧,主动挂掉了视频。
没心思想别的,她把明天要汇报的ppt试讲了三遍,确保语言衔接流畅。
只是心里像堵着块硬石头,忙起来不觉得心堵,十一点多钟,她准备上床休息时,突然回忆起男人刚才的敷衍态度,那块石头膨胀得让她几乎难以喘气。
如果她问吴濯尘同样的话,吴濯尘肯定会夸她像仙女,可傅宴钦不一样,这人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她好看……哎,不想了,她强迫自己快点入睡,结果这一折腾,快到三点才进入睡眠。
昨晚没怎么休息好,黑眼圈有点重,陈西瑞给自己撸了套全妆,眼影腮红假睫毛齐上阵,身体一点不觉得累,反而非常亢奋。
对她来说,这是充满意义的一天,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如她所料,会场来了许多业内大佬,陈西瑞厚着脸皮上前要合影,又用P图软件好好P了P,一本满足地发到朋友圈里。
上午的议程结束,她如重视负地松了口气,跟院里的几位医生站在会场门口等待刘仕文。
与此同时,一场金融峰会也在这家酒店举办,傅宴钦西装笔挺,长腿阔步,身边跟随几位同样正式穿着的男士。
隔着老远的距离,男人停下脚步,不期然地对上一张妆容明艳的侧脸。
“傅总,酒店顶楼安排了午饭。”
傅宴钦擡手晃了下两指,“知道了。”
随行几人发现这位老总的情绪好像有了些变化,有点摸不准他的态度,“现在去吗?”
傅宴钦双眼幽深深地盯着女人,未置一词。
刘仕文跟几位认识的教授交流完,走出会场,“都傻站着干吗,吃自助餐去啊。”
某位男医生说:“你徒弟说一定要等你过来夸夸她。”
陈西瑞笑着问:“刘老师,你觉得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刘仕文端量她几秒:“可以打八十分。”
“还有二十分扣在哪儿?”
“嘴巴涂太红了。”刘仕文伸手指了指她耳朵,“还有你这耳环,跟坠了块大石头似的,都什么审美啊。”
大家哈哈大笑,“走走走,去吃饭。”
陈西瑞摘了耳环放进包里,确实像块大石头,坠得耳朵疼。
傅宴钦眼神冷厉,在刘仕文身上多看了几眼,回身往电梯走,陪同人士都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冷气压,私下里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电梯上升至顶楼,男人掏出手机,发消息给陈西瑞。
fado:【汇报完了?】
siri:【嗯,今天表现得特别好,可以打八十分。】
fado:【八十分也叫好?】
陈西瑞觉得他莫名其妙,明明昨晚问他衣服好不好看的时候,他态度那么敷衍,现在说话又这么呛人。
转念一想,外行人懂个屁,她阴阳怪气地回复:【我认为八十分就挺好[微笑][微笑][微笑]】
到了晚上,陈西瑞赌气没搭理某t人,跟涂导约一块玩游戏。
傅宴钦却给她发来一条微信:【来2805。】
siri:【你也在延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