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挽着茹灵去医院的停车场取车子。茹灵的手臂皮肤松弛,摸起来好像小鸟儿瘦弱的翅膀。
茹灵一会儿表现得很开心,一会儿又很焦躁,刚才医生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对她毫无影响。但是露丝觉察到,母亲正在一点点变成个空壳,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轻得好像水上的浮木。医生诊断说茹灵患的是痴呆症(Dementia)。露丝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发音这么优美的单词竟然是一种毁灭性疾病的名字。Dementia是位女神的名字:Dementia使她的姐姐Demeter忘记了把冬季转换成春天。露丝不禁想象出冰霜般寒冷的异物结满了母亲的大脑,使大脑日渐枯竭。许医生说磁共振检查发现茹灵的大脑有局部萎缩,符合老年痴呆症的病状。他还说疾病的症状可能早在好几年前就开始了。露丝当时太过惊讶,忘记了要问问题,现在她不禁开始猜想,医生说的“好几年前”,具体会是什么时候。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也许,露丝成长的这些年里妈妈性格那么难缠,动不动就扯些鬼魂啊,毒咒啊,还威胁要自杀呀什么的,这些都是因为疾病作祟。痴呆症洗刷了妈妈从前所有的过错,老天爷一定是原谅了她们母女两人多年来的彼此折磨和互相伤害。
“露缇,医生怎么说?”茹灵突然提问,吓了露丝一跳。她们俩站在露丝的车子前面。“他说我快死了对吗?”茹灵自我解嘲地说。
“没有。”露丝特地笑着说。“医生当然没这么说。”
妈妈仔细观察露丝的表情,然后自己得出结论说:“我死也没什么关系。我不怕死。这你是知道的。”
“许医生说你的心脏好着呢,”露丝赶紧说。她想试着把医生的诊断解释给妈妈,让她比较容易接受。“可他说你可能有别的问题——身体内部失调……可能造成记忆丧失什么的。”她一边说,一边引妈妈在车子前排坐好,帮她系上安全带。
茹灵不屑地说,“哼!我才没有失忆呢。我记性好着呢,比你都好。我还记得小的时候那些事。我们那个地方叫仙心,一条水上分出来两条河,画出个心形,最后都干枯了……”露丝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走到车子另外一侧,开门上车,发动引擎。“他知道什么?那个医生根本都没用听诊器听听我的心脏!从来就没人肯听听我的心!你不听,高灵也不听。你知道我心里面多么痛。我就是不抱怨。你听见我抱怨没有?”
“没有——”
“我说吧!”
“医生说你有时候因为心情不好,会忘事情。”
“心情不好是因为我忘不了!看看我这一辈子,多少伤心事!”
露丝检查一下刹车,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发动车子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往下走,驶向停车场门口。妈妈的声音随着引擎的节奏犹在耳边絮絮不已:“当然心情不好。宝姨一死,我的生活就了无生趣……”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
“亲爱的,我早就想跟你谈谈这事了。可我不是想责怪你,出这种事并不是你的过错。我就是担心你最近状态不大对劲。你好像——”
五点十五分的时候,露丝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妈妈自己马上就去接她。电话没人接。也许妈妈在上厕所。过了五分钟露丝又打过去,还是没人接。妈妈害便秘了?还是睡着了?露丝一边整理书桌,一边把电话调到免提状态,然后按自动重拨键。电话铃响了十五分钟都没人接,露丝想像出各种可能状况,最后归结到一个最糟糕的情形:茹灵煮东西忘记了关煤气,火烧起来,茹灵泼水去救火,却拿错了,结果火上浇油,越烧越旺。妈妈的衣袖也烧着了。开车去茹灵家的路上,露丝想像着大火吞没了整幢房子,屋顶塌陷,一堆焦黑余烬中躺着妈妈烧变了形的尸体。
不出所料,露丝到了以后,发现妈妈住的二楼光线闪烁,黑影四窜。前门根本没锁。她疾步冲进去,一边大叫:“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房间里面电视开着,大声地播放外语节目。茹灵一直搞不清楚怎么用遥控器。露丝把遥控器上几乎所有的键都用胶带贴起来,只剩下开关和频道上下两个按键,可茹灵还是学不会。露丝关掉电视,突如其来的寂静把她吓了一跳。
她跑到里面的房间里,打开橱柜的门,又朝窗外看。她喉咙开始紧张,哀哀地叫,“妈妈,你在哪里?快说话啊。”她又跑下楼,去敲房客的门。
她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问道:“请问你见到我妈妈了吗?”
弗兰馨眼珠子骨碌碌转转,心知肚明地点点头说,“大概两三个小时之前她急急忙忙跑到街上去了。她穿着睡衣裤和拖鞋,所以我印象挺深,我当时想,‘天哪,她简直是疯了。’……当然这也没我什么事儿,不过你真该带她去看看大夫,或者给她吃点药什么的。我这么说可纯属好意啊。”
露丝又冲上楼去,手指哆哆嗦嗦地拨通了一个老客户的电话,那客户是个警察局长。几分钟之后,一个拉丁裔的警官出现在前门口,身上武器装备披挂整齐,而且一脸严肃。露丝更是惊恐,赶紧跨出门外。
“她有老年痴呆症,”露丝忙不迭地说。“七十七岁了,可头脑却像个孩子。”
“她的特征。”
“身高四英尺十一英寸,体重八十五磅,梳黑色发髻,很可能身穿粉色或是紫罗兰色睡衣裤……”露丝一边说,脑海中一边浮现出茹灵的样子:妈妈一脸困惑之色,失去知觉地躺在街上。露丝声音开始哽咽。“天哪,她那么弱小,那么无助……”
“她看起来像不像那边那位太太?”
露丝抬头只见茹灵呆呆地站在小路尽头,一身睡衣裤外面罩了件毛衣。
“哎呀!出什么事了?”茹灵问道。“你被人抢了?”
露丝跑上前去。“你到哪儿去了?”边问边上下打量,看妈妈身上有无受伤的迹象。
警官走到她俩跟前,说,“大团圆结局。”说完,转身朝自己的巡逻车走去。
“站这儿别动,”露丝命令妈妈。“我马上回来。”她走到巡逻车旁边,车上的警官摇下了车窗。“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露丝说。“她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话刚出口,她马上想到,也许茹灵干过,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也许她每天每夜都这么干。也许她整天穿着内衣在附近晃荡,谁知道呢!
“哎,这没什么,”警官说。“我丈母娘也是这样。我们管这个叫‘日落而作’。太阳一落山,她就出去晃荡。我们只好给家里每个门都装上警报器。那一年可真够受的,最后没办法我们只好送她进了养老院。我老婆没白没黑地看着她,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
没白没黑地看着她?露丝原以为请妈妈到家里吃晚饭,帮她雇个钟点工就算勤快、尽了孝心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她说。
她一回到妈妈身边,茹灵就开始抱怨:“街角那家杂货店呢?我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了!变成银行了。你不相信?自己去看看嘛!”
那天晚上,露丝只好在妈妈家里过夜,睡在自己先前的旧卧室里。从城市这头听起来,雾角的声音更响。她还记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夜夜听着雾角的声音。当初她躺在床上,一声,两声,她就在心里默数自己还有多少年就可以搬出去。先是五年,然后四年,再然后是三年。现在,她又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露丝打开橱柜找早餐麦片,却发现里面塞满了成叠的脏纸巾,足足好几百张。她打开冰箱,又发现里面摆满了装着发黑发臭粘糊糊东西的塑料袋,吃了一半的食物,橘子皮,哈密瓜皮,还有解冻很久了的冷冻食品。而在冰箱冷冻室里,她找到了一盒鸡蛋,一双鞋,家里的闹钟,还有一堆东西,看起来有点像豆芽。露丝觉得很恶心。短短一周的时间,家里就变成这样了?
她往夏威夷打电话找亚特,电话没人接。她想像出亚特无忧无虑地躺在沙滩上,把所有麻烦问题抛在脑后。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现在是当地时间早晨六点,这个时间他怎么可能会在沙滩上呢?他到底在哪里呢?会不会是在别的什么人床上大跳呼啦舞?又多了件要担心的事。她也可以给温迪打电话,可温迪只会说说自己妈妈做了什么更疯狂的事情以表同情。跟吉蒂恩说说呢?他更关心客户啦,合同啦什么的。露丝决定给高灵姨妈打电话。
“更糟了?怎么可能更糟了呢?”高灵说。“我给了她人参,她说她每天吃的呀。”
“医生说这些都没用的——”
“医生!”高灵不屑地说。“我才不信这一套,说什么你妈妈生的是老年痴呆症。你叔叔是牙医,他也不信。人人都会老的,老了都会忘事情。人老了以后,要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倒问你,为什么二三十年以前没人得这个病?问题在于现在的孩子没工夫去看望爸爸妈妈。你妈妈太孤单了,就是这么回事。没人跟她讲中国话。当然她脑子是有点迟钝了。人要是不讲话,脑子就像没上油的机器,会生锈的!”
“嗯,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妈妈可不可以去找你,这个星期麻烦你照顾她?我这个星期很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不用再说了,我本来就想要她过来的。我一个小时内去接她。反正我本来就得到她家附近买东西。”
露丝总算松了口气,只想放声大哭。
高灵姨妈带妈妈回去以后,露丝走了几条街来到了海边,LandsEnd天涯海角。她需要听听海浪的咆哮,让磅礴的海浪不断拍打岸边的巨响掩藏她自己怦怦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