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假婚契约安琪莫愁檀月最美的夏天伍美珍来来往往池莉剑双飞玉翎燕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武侠 > 金笔春秋 > 第 一 章 英雄堪羡

  日薄西山,倦鸟归林。在一座辽阔的林边草坪上,一名中年文士,正在俯身检视着一具“尸体”。

  地上那具“尸体”,虽然中镖无算,但只是一具木偶靶子,并非血肉之躯。

  这时,只见那文士缓缓直起身子,摇摇头,叹一口气,接着便抬头遥望西方天际,对着那多彩多姿的晚霞,默默出神起来。

  七八年前,在豫南新野,武林中曾有过一场日月无光的大杀戮。

  在那场大杀戮中,天罡七煞同阵伏诛;海内四毒,无一漏网;五台天厌叟断去一条左臂;扬州水火双姬,披发落荒,仅以身免……

  经过这一场惊天动地而泣鬼神的正邪大决战,武林中之魑魅魍魉,一时为之敛迹。

  而在这场血战中,督率孤军,以寡敌众,勇搏群魔的天龙传人,金笔大侠令狐玄,亦于一夕之间,名满天下,无形中成为天下黑白两道公认之领袖他,金笔大侠令狐玄,便是此刻草坪上的这名中年文士!

  不过,此刻浸浴在一片落日余晖中的金笔大侠令狐玄,其所以怔怔出神,显然并不是在回忆他上述那段辉煌的往事。

  至于脚底下那具木雕人像,虽然上面哪一支钢镖,皆未能打中指定之部位,无疑亦非金笔大侠此刻心情沉重之原因。

  因为他对自己座下,各级弟子之资质,清楚异常;就连对三名铜笔弟子,都未存此奢望,遑论刚才的这几名铁笔弟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金笔大侠面呈苦笑,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躯,步离草坪,顺着一条小溪流,向一片绵延的庄宅缓步行去。

  就在金笔大侠走过那座红木小桥,身形于庄门中消失不久,迷蒙暮霭中,两条瘦长黑色人影,自那草坪边树林内,一闪而出!

  两名不速之客,蹑步弓身,像狸猫般,悄没声息地一下扑去那具木雕人像身边。

  在经过一番匆匆察看之后,其中一名黑衣人低声问道:“马尼以为如何?”

  另一名黑衣人摇摇头,哑声说道:“我看我们头儿,最好暂时死了这条心,人家是为了徒弟不争气,才显得心事重重,落落寡欢,他却误以为人家……”

  像出现时一样,两名黑衣人四下里略一张望,复向林中消失不见!

  金笔大侠在步向前厅时,前厅中,恰有一阵笑语传出;听到这阵笑语,金笔大侠一双浓眉,不禁紧紧皱起。

  现在守候在前厅中,等他共进晚餐的,正是当今武林中无人不知的“金笔四友”,“华山白衣侠”聂文卫、“金陵公子”胡逸平、“顺天无常”祖达三、“流星赶月”郎星奇!

  这四人,都是金笔大侠行道江湖时,所结交的金石益友,在今天以前,金笔大侠对这四位生死至交,一直视如手足,无分彼此,虽然四人并未参与当年的新野之役,但这一点,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因为当年事出仓猝,呼应无从,而且群魔系针对令狐玄一人而来,他也不愿倚仗外来助力,不过,由于今日晨间之事件,他对四人不满了!

  金笔大侠发觉,他这四位好友,也许是太敬重他令狐某人的关系,他们对他,事事都看他的眼色,完全不似“天龙六曹”当年对恩师“天龙老人”那样,择善固执,坚守友朋间忠谏之道!

  他相信,今日晨间“四友”假如换上“六曹”,那个叫俞人杰的少年,就不会不被录取了!

  终于,金笔大侠迟疑地停下脚步,他觉得今天的心情实在太坏,雅不欲以此感染别人。

  背后一名老家人不胜惑然叫道:“老爷……”

  金笔大侠转过身去道:“去告诉聂爷他们不必等了,就说我在后面有点事,不克分身,等会儿另外煮碗面,顺便叫郑师爷到书房里来一趟!”

  回到后院书房中,金笔大侠望着跳动的灯火,再度陷入沉思。

  在这间书房中,到处留有恩师手泽,由恩师天龙老人,他不禁又勾起对天龙六曹的怀念。

  当年新野那一役,魔方多至百余人,他这一边,除了他自己,便只有曾追随恩师天龙老人,几达一个甲子之久的“诗”。“棋”。“酒”、“茶”、“笛”、“剑”等“天龙六曹”;结果,一战下来,天龙六曹,六折其四,仅活下一位“酒叟”徐适之,以及一位“剑叟”萧振纲!

  事后,他虽将“诗”、“棋”、“茶”、“笛”四人之家小,妥为安置,并将生还之“酒叟”和“剑叟”分别设庄供养,不再加以差遣,但是,无论对生对死,他始终都有着一份愧歉之感。

  因为六人跟随师父那样久,都能安然无恙,师父一死,到他手里,他金笔大侠自己固然青出于蓝,声誉扶摇直上,然而六人之中,却有四人为此而永离人世!

  而这种令人难安的自责之感,非常不幸的,今晨又出现一次。

  自新野一役后,为发掘可造之材,传天龙一脉,永兴不衰,后继有人;以及对那些逸去的魔头们作防患未然计,每年今天,八月初五,也就是新野一役的纪念日,他都接见两三名经过严格初试的少年,由金笔四友陪同,作是否收录为座下弟子之最后抉择。

  今天,获得接见的少年,共有三名。

  前面二名,一个姓尤,一个姓申,均为衡山派所推荐。两人气质虽都还可以,惟根骨太差,显然难望有所大成,所以一上来便为四友所一致否决。

  第三名少年,姓俞,名人杰。

  金笔大侠看清这名少年的面目,不禁大为惊讶。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当年,恩师天龙老人,第一次见到他时,一定也有过这份类似的惊讶!

  不但如此,金笔大侠在当时且还肯定地告诉自己,这名俞姓少年投入天龙门之后,他如能将恩师当年加诸自己的,转而加诸这名少年身上,此子来日之成就,势必更在自己之上!

  所以当时金笔大侠,心中便接着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他如今才不过望五之年,正是一名武人春秋鼎盛之期,他是否真的需要,急着培植一名少年人,再由那名少年人,在若干年之后,使自己相形失色?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可怕到近乎可耻!

  当这个念头升起时,金笔大侠自己,也不由得暗暗吃惊。

  于是,金笔大侠的眉头,不期而然的皱了那么一下。在金笔大侠而言,他皱眉,乃出于一种自责。

  那就是说:以他金笔大侠令狐某人,何以也会出现这种狭隘的自私之念?

  可是,四友等人,竟然误会了他的心意,衣袖一挥,一场甄试,就此草草提前结束!

  等他回过来,那名俞姓少年,业已负气奔至庄门之外!

  刚才,在草坪上,他,金笔大侠,便是为此事出神。一天下来,他在内心,不断地盘问自己,当他发觉那俞姓少年离去后,再加追截,是否来得及?

  如然,他又何以没有那样做?

  门口灯光一暗,走进一名长衣老者,来的正是本府那位郑师爷。郑师爷走进房中,拱袖一躬道:“老爷传唤,不知有何吩咐?”

  金笔大侠抬头道:“冯、立、李、俞四家,近来都还好吗?”

  郑师爷恭身答道:“托老爷的福,都还安好。日前张三经过义庄时,他们尚都托张三带信,要老爷多多保重身体。”

  金笔大侠点点头,又问道:“徐萧两位老翁那边如何?”

  郑师爷脸上现出笑容道:“徐老儿据说整天仍在醉乡之中,谁劝也是枉然;萧老几则在忙着起炉找新材,说要为老爷铸造一把好剑!”

  金笔大侠讶然道:“为我铸剑?我是不用剑的呀!”

  郑师爷微笑着道:“老儿说,他也知道这一点;不过,老儿仍认为,天龙府中没有一把好剑,总不成话说。他说老爷到时候纵是不愿佩在身上,挂在书房里,当做装饰,也是好的。”

  金笔大侠失笑道:“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就随他去吧!”

  郑师爷接着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金笔大侠沉吟了片刻道:“义庄那边,以后每隔十天半月,就差张三去看看,四家假如缺什么,尽管着人来取,至于徐老儿那边,过两天,师爷不妨亲自去一下,这老儿嗜酒如命,要他一下戒绝,当然不可能,但少喝一点,总该可以。所以,在必要时,师爷不妨唬他一唬、就说是我的意思:他老儿若再不稍节制些,马上要他搬来府中住,届时将叫他点滴不得沾唇!”

  郑师爷欠身道:“老朽遵办!”

  郑师爷退去后,老家人送来一碗汤面。金笔大侠草草用完,站起身来,绕室徘徊,他虽因适才的一番安排,心中略感宽慰,但早上那名少年的影子,却仍盘旋脑际,无法排遣。

  最后他轻轻一叹,于心底告诉自己:事情既已成为过去,还想它做什么呢?相信我令狐某人,至少未来的二十年内,风光尚可维系。俗云:十步之内有芳草。二十年,是个不短的日子,以后难道就再没有像俞人杰这样的少年出现么?

  俞人杰走出天龙府,心情沮丧异常。

  他并不埋怨任何人,金笔大侠乃当今武林中之泰山北斗,金笔四友,亦为一时之俊彦,他们看他不中,必有原因;但他那位酒鬼徐爷爷,则不该骗他,说什么只要他有勇气登门,保他稳被录取!

  中午时候,俞人杰回到朱仙镇,买了两个馒头,勉强填饱肚皮,然后向镇外的忠庄,没精打采地走去。

  走进庄子,便听得从一排桑树下,遥遥传来一阵歌声:

  九里山前旧战场

  牧童拾得旧刀枪

  鸟江流水潺潺响

  仿佛虞姬哭霸王……

  往日,俞人杰听到这种歌声,心头均会涌起一阵亲切的感觉,但是,今天歌声入耳,感到的却只是聒噪厌烦。

  俞人杰皱皱眉头,朝着那排桑树走去。

  桑荫下面,一桌一椅,一壶四碟,一位敝衣老者正在自得其乐。

  老者约摸七十来岁,帚眉细眼,花白胡须上,满是酒渍。老人这时大概已有七分酒意,歌声半途而歇,连连打着酒呃。

  不过,别看老家伙醉容可掬,目光却仍颇利锐,他一眼看到俞人杰,一声“啊哈”,精神大振,酒呃亦告不疗而愈!

  老家伙嘻了嘻嘴巴,高声道:“小子,恭喜你啦!”

  俞人杰懒懒过去,靠在一株树干上,一声不响。

  老人甚为诧异道:“出了岔子?”

  俞人杰仍然一声不响,只微微撩起眼皮,以眼角投出冷漠的一瞥!

  老人醉眼皮一阵眨动,心里已然有数,“啪”的一声,搁下酒壶,两手把着桌沿道:

  “你小子有没有告诉他们,你就是……”

  俞人杰冷冷一笑道:“我告诉他们我就是‘六曹’中‘笛叟’的孙儿是不是?是的,假如那样说了,看在家祖的情分上,我俞人杰无疑将被收留,不配做徒弟,亦可充小厮。抱歉的是,我俞人杰不至于那样没出息!”

  老人连连摆头道:“不对,不对!”

  俞人杰侧脸道:“什么不对?”

  老人自言自语道:“依老夫看来,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俞人杰悠然道:“什么问题?”

  老人头一抬道:“别的不去说它,就拿府中现有的几名弟子作比,你比公冶。杨、居。

  马那几个小子,难道还不如?”

  俞人杰微哂道:“这几句话,杰儿听来总有一百遍了;谢谢涂爷爷褒奖,只可惜天龙传人姓令狐,而非六曹之一的您老酒叟!”

  酒叟一跳而起道:“你小于暂且等在这里,待我酒鬼过去,好好的责问那些糊涂蛋!”

  俞人杰横身一躬道:“请坐!”

  酒叟大感意外道:“拦我作甚?”

  俞人杰抬头问道:“徐爷爷的意思,是表示你这位活着的酒叟,要比木墓已拱的笛叟,情面来得大些?”

  酒叟微微一怔道:“谁这样说了?”

  俞人杰簿簿接着道:“那么、您老凭什么要去左右人家的既定之局?您老有没有先问问杰儿:纵然对方肯接受,杰儿会不会答应?”

  酒叟摇摇头道:“真拿你这孩子一点办法没有!”

  俞人杰笑笑道:“这就是您老跟萧爷爷一直担心着的侍宠生骄吧!”

  酒叟忽然说道:“对了!我们先到对面去看看你萧爷爷再说怎么样?”

  俞人杰道:“去看萧爷爷,杰儿当然不反对。”

  酒叟转过身去,抓起桌上那把酒壶,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然后将酒壶往胁下一夹,挥挥手道:“走!”

  老少两人,沿着池塘,从一条小路上,向对面一块高地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