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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来者不善

  俞人杰怔怔然正拟举步。忽又一下停住。他想:不!天下巧事,不会这样多。那位流星赶月,昨夜曾经再三提醒他:说那位什么恶君平不但心地诡诈,手段毒辣,而且精擅易容之术,这也许正是那位恶君平的诡计圈套!

  不过,继而一想,又觉得甚不可能。

  那位恶君平,昨夜来去匆匆,慢说没有机会来识破他的真身份,就算对方已经看出他不是一名商人,也绝不可能会进一步知道他目前正在寻访什么人!所以,他认为这全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多虑的可笑。

  于是,他一定神,继续向前走去,脑中一面盘算着,等会儿见了面,对方要是真的就是那位逍遥书生,他将如何启口?

  俞人杰登临二楼,游目闪扫之下,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呆!

  楼厅中央靠里部分,三张八仙桌,以屏风隔着,桌上铺着大红布,椅子排得整整齐齐,那里无疑是龙威镖局今天宴请流星赶月的预席位。

  另外,在四周的散坐上,这时仅稀稀落落地坐了七八名食客,这七八名食客,看上去全是商贾者流,其中年纪最大的,亦不过五旬上下,而且都似乎刚来不久,有的面前桌上尚未上菜,当然更谈不到谁已有了醉意了。

  一名伙计迎过来赔笑招呼道:“一共几位?”

  俞人杰咳了一下道:“只我一个,不过我想先找个人。”

  那伙计忙问道:“老爷子找谁?”

  俞人杰又咳了一下道:“找……咳咳……就找刚刚在这儿击膝高歌的那位老先生。”

  那伙计眼中一亮,抢着问道:“那位老先生,可是老爷子的朋友?”

  俞人杰点点头道:“是的,他现在人去了哪里?”

  那伙计深深嘘了一口气,手一伸道:“一共三钱七分银子,您请付了吧!”

  俞人杰一怔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伙计皮笑肉不笑的干嘻了一声道:“说到意思,您那位贵友才真有意思呢。刚才,嘿嘿,他唱完歌,说要下去方便一下,没想到,最后,嘿嘿,竟驾了尿遁,来了个一去无踪!”

  俞人杰一声不响,静静听完后,脸孔微沉,点头冷冷道:“代朋友会会酒账,本来不算一回事,不过,我现在却要告诉你老乡,我的朋友之中,没有一个会驾尿遁的!”

  说着,转身便拟下楼。

  那伙计这下可慌了。茶楼酒馆中,发生白吃开溜的事,可说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但现在不同的是,这笔花账原有希望收回来,结果却因他做伙计的口不择言坏了事,这要是传到他们东家耳朵里,他的饭碗,岂不砸定了!

  那伙计呆得一呆,赶忙绕过身来,拦住去路,赔笑打躬道:“老爷子多担待……

  俞人杰抬头悠悠然说道:“我那位朋友,最后不是驾尿遁走的吧?”

  那伙计慌忙接着道:“不不不………不不不……说真的,那位老先生,也算是个好人,今儿也许……也许一时……咳……对了,也许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俞人杰走至靠窗一副座头上坐下,抬头又道:“我那位朋友,今天穿着打扮如何?”

  那伙计想了一下,小心地答道:“穿着很简朴,不过,咳咳,说真的,他老人家那件大褂儿,也该换换季了;至于其它方面,小的可没有留意。”

  俞人杰故意皱着眉头道:“这么说,倒有点像是我那位二叔公,但我那二叔公却没有中午喝酒的习惯你再说说他的相貌看!”

  那伙计奉命唯谨地又想了一下道:“约莫六十上下年纪,个儿不高不矮,一张普通老人的脸,还有,这个,咳咳,小的一时也记不起来了。”

  俞人杰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于是掏出一块重约五六钱的碎银,丢在桌面上说道:“拣好的做几样送来,不够等会儿算!”

  那伙计如获大赦,捞起那块碎银,连应七八声“是”,欢天喜地退去。

  俞人杰掉脸望去窗外,心中纳罕异常。刚才溜掉的那名白吃老者,他会是谁呢?

  到目前为止,从店伙口中,他只能获得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那似乎仅是一个衣着破旧,外貌平淡无奇的穷糟老头子,但他知道,事实上决不会如此简单!

  试想:“无徒一身轻”,还有什么“逍遥羡煞仙”!难道这种调调儿的歌词也会是一时的巧合不成?

  假如不是巧合

  俞人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因为他想不透,弄不通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

  不过,有一件事,他倒是敢确定的,他跟对方,一个来,一个去,也许倒真的只是一时之巧合!

  不一会,酒菜送上来了,果然丰盛异常。就其量与质估计,虽然今天多化了三钱七分银子,但以一名单身客第一次到这里来叫菜加以比较,一个里八折,一个外二五,算起来即使吃了点小亏,也冤枉不到哪里去了。

  俞人杰摒弃杂念,开始专心享用。因为如此阔气,尚是他有生以来几乎屈指可数的一次,只要他“装”得下肚子,他不想轻易糟蹋。

  楼上的客人,渐渐多起来。

  当楼上快满六成座的时候,楼梯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过处,忽然一下涌上来近二十名鲜衣阔客。

  龙威镖局的人来了!

  从来人之举止、气度,以及登楼之顺序上看,俞人杰知道,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紫袍中年人,大概便是那位龙威镖局局主“金鞭孟尝”马如龙了!

  在楼上负责招呼的六名伙计,纷纷迎上去,打躬作揖,请安问好,活似一群苍蝇见了血……

  俞人杰冷眼打量这位“金鞭孟尝”,发觉如仅就外在之仪表而论,这人的确可当一声孟尝而无愧。

  那张四四方方的面孔,那宽广的前额,端正的鼻梁,和善的眉目,厚阔的嘴唇如非大安栈那位蔡掌柜的一番先人之言,他实在看不出这位金鞭孟尝有哪一点不像一个正人君子!

  这时,金鞭孟尝眼光满楼一扫,将一名伙计招手叫去身前,不知低声说几句什么话,那伙计听了,只是摇头。

  金鞭孟尝似乎显得很失望,转脸向众人摊摊手,勉强笑了一下道:“辰光还早,再等等也不妨。”

  俞人杰这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知道金鞭孟尝要等的,除了一个流星赶月,不会有别人,不过,依他猜测,流星赶月这次并非为酬酢饮宴而来,今天应邀赴会的可能也许不大。

  再说,就算来了,那种虚应故事的场面,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所以,他招手喊来先前那名伙计,问清刚才付的银子已尽够抵账,即便下楼来。

  俞人杰走出状元楼,先随意兜了两条街,直至确定身后无人钉梢,这才找到一家估衣铺子买了几套新旧不等的衣服,然后又到一家旧货店中,买了一把半新旧的大算盘,分别包好夹在腋下,缓缓踱回鸿宾栈。

  回到栈中,一脚刚刚跨入后院,即见昨天侍候他的那名栈伙,笑吟吟地迎了过来道:

  “老爷子回来得正好!”

  俞人杰停下脚步道:“什么事?”

  那栈伙递过一只牛皮纸袋道:“有人给您老送来一包东西。”

  俞人杰没有伸手接,注目问道:“谁送来的?”

  那栈伙笑答道:“一位高高瘦瘦的大爷。”

  俞人杰又问道:“姓什么?叫什么?”

  那栈伙愣了一下,期期道:“他……没有说……小的……也忘了问。”

  俞人杰接着问道:“模样如何?”

  那栈伙偏脸想了一下道:“高高瘦瘦的……咳……大约……大约四十来岁,黄黄的脸,眉毛很浓,宽鼻,尖嘴巴,对了,那双眼睛,骨溜溜的,显得很有神。”

  俞人杰满院扫了一眼,又问道:“东西送来时,他怎么说?”

  那栈伙微显不安道:“他说:喂,伙计,麻烦你一下,这里有包东西,请交给你们栈里一位客人,他住在你们后院第二进院子。”

  俞人杰止不住一咦道:“第二进院子住的客人,不下十二三名之多,你怎知道这包东西,一定是送给我的呢?”

  那栈伙忽然后目舒展地啊了一声,笑道:“对,对!小的也曾这样问他。他说:你们那位客人,是敝号的老主顾,偏是一时之间,记不起他老人家的大名,只知道他老人家住进贵栈时,身边除了行李外,还带着一把大算盘……”

  俞人杰一颗心,不期然扑扑跳动起来。他早感到事情有点不妙,现在果然获得证实!

  那栈伙似为自己的精明干练而显得很得意,笑着接下去道:“小的连忙告诉他,这样的客人,有是有一个,不过您老也许记错了,他老人家那把算盘,并不是自己带来的。他说:

  这没有多大关系。于是小的跟着告诉他,这位客人就住东厢四号上房,请他放心,东西留下来,准能交到就是。那位大爷点点头,还赏了小的二吊钱,很满意地走了。”

  俞人杰伸手将纸袋接下,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很能办事……”

  回到房内,俞人杰伸手将纸袋封口撕开,里面装着的,一共两样东西,一颗有着裂缝的算盘珠子,以及一张小纸片!

  纸片上这样写着:“原物璧还,朋友小心了!”

  俞人杰将算珠和纸片重新纳入纸袋,塞入行囊中,接着开始陷入一片深思。

  现在,他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立即易容改装,潜迁他处。另一条是仍留在此处,等待那位恶君平找上门来!

  这两条路,走哪一条,比较妥当呢?

  答案是:哪一条都不妥当!他天生一付倔强个性,要他逃避一件事,哪怕是死亡,也不易办到,同时,他知道,面对恶君平这种人物,纵能逃避一时,终非长久之计,又何苦徒然示弱于人?

  至于这等凶人找上门来,豁出性命,来场硬拼,无疑亦非明智之举。

  这的人一身武功既与金笔四友不相上下,又岂是他今天这点微末成就所能应付得了的?

  那么,怎办呢?

  俞人杰在心底告诉自己,为今之计,似乎只有马上找着对面那位流星赶月,将事情源源本本说出来……

  但想到此处,却不禁苦笑着摇摇头,就算真的会死在那位恶君平手里,他也不会这样做的!

  最后,他所决定的是:摒绝一切思念,上床蒙头大睡!

  任何行动,全仗精神;他知道在天黑以前,不可能会有事故发生,先要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了。

  俞人杰一觉醒来,神清气爽,通体舒泰。他出栈四处溜-了一阵,一方面活动活动筋骨,一方面察看客栈附近有无明显之异状。这一次他没有在外面吃东西,返栈之后,他吩咐栈伙替他送一壶酒,几样小菜到他房中,等到酒菜送来,他将窗户推开,然后便坐在窗前,背对着屋顶上那道天窗口,自斟自酌起来。

  依他估计,他的窗户系正对着对面流星赶月住的三号房,他这样将窗户敞开,不论流星赶月在不在,来人都没有从窗口向他下手的可能,而他这间房间,除了一门一窗,惟一与外边相通的,就是身后屋顶那道天窗。

  假如一切都在他的算中,那么,恶君平的飞镖或毒针,今夜也许就会从天窗中打下来!

  他刚才已在天窗附近的瓦片上动了小手脚,那位恶君平,无论轻功有多好,当其来时,都难免要带出一丝响动,这样他便可以穿窗而出,公开喝破对方之行藏。假使这位恶君平真不肯与人正面为敌,固属求之不得,否则他亦可在放手一拼之前,好好的将这贼子奚落一个够!

  远处更鼓传来,一下,二下……

  对面三号房中,流星赶月仍未回来,其他各房住客,则均已灭灯就寝,皎洁的月光,照在院子里,像一片静止的湖水,由于时届夏初,偶尔还可听得一二声卿卿虫鸣。

  太静了……

  俞人杰举着酒杯,表面上看来从容悠闲之至,实则不啻一把引满了的弓,他真不知道像这样下去,他究竟还能承受多久。

  要来就快一点吧。

  那贼子怎么还不来?

  “啪!”的一声轻响轻得只像折断一根细香枝。

  随着这声轻响,俞人杰的心跳骤然加快起来。依照预定计划,他这时应该毫不犹豫地,全身离地,打窗户中穿出去!

  可是,事到临头,他犹豫了!

  他害怕么?

  一点也不!

  相反的,他这时周身血脉贲张,精充力沛,勇气空前旺盛,直恨不得将一身所学,发挥个淋漓尽致!

  只是,他想,这样做是否值得?

  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他是否将永远这样,什么事都不干,就为了应付这位恶君平而长日处在煎熬忧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