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清凉的雨水被大伞挡了。
滚烫的泪水却止不住。
荆觅玉额头抵住晏玉的肩膀,无声落泪。
他感觉到了上衣的润湿,轻轻环住她的腰。
又是同样的雨。
或许,六年前,他应该抱抱那个瘦骨如柴的女人。
过了九点的办公楼,好多层都已经熄了灯。有亮光的,只有加班党。
两人伫立在门口的墙角,没有出声。
雨篷盖不到这儿。细密的雨落在伞上,凝结出一颗颗水珠,水珠连续撞击,缓缓顺着伞面滑落。
晏玉暖热的胸膛,让荆觅玉泛冷的身体回了些温。
恶言恶语渐渐远去,外婆几人的安抚声响起了,包括医生的,“遗忘也是一种优秀的生活技能。”
所以,她把一段往事锁在记忆深处。
她知道,那人不会责怪她的忘记。他那么疼她,从不向她发脾气。就连那句:“不许说脏话。”都十分轻和。
忘记!学会忘记,才能活下去。
她必须仔细想想,现在身处何方,晚餐的菜色,工作的事项……等等。
她现在在北秀的公司。
晚餐有深井烧鹅,金针菇牛肉。
刚吃完挺饱。一加班就饿。
奶盖茶真好喝。
和女同事聊天,她说了什么呢?她说了……哦,她说了葛山桃有金砖。
荆山之玉就是和金砖一起放着的。
对呀,她还没有找到荆山之玉,她要好好地活着。
外婆说了,让她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
不急的,一辈子……好长好长……
那——眼前的男人是谁呢?
她再仔细想。
好像在哪里,也遇到过一个给她撑伞的男人。那时雨不大,和现在一样。
但她不记得了。
遗忘真的是优秀的生活技能吗?
荆觅玉伸手,想要轻捶脑袋,被他隔挡开来。
她擡头看他好一会,恍悟了。这是晏玉。前一秒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他一手给她拨开湿发,再拭去她脸上的泪,“上车吧,凉风凉雨,别感冒了。”
荆觅玉怔了下。
他这不问缘由的态度,和其他小鸡崽一样。
孙燃几个见到她流泪,从不安慰。嘴上再多漂亮话都没用,他们有的,就是让她依靠的肩膀和怀抱——
车上荆觅玉一声不吭,泪水停在眼角。
她累,累到话都不想说。
晏玉送她到家。
她下了车,也没道别,径自往里走。
小区有许多路面停车位。
黑幕下,车灯像是两只眼珠子,进气格栅则是张开的大嘴。
四处都有异形怪影。
她目不斜视,担心不知哪里又冒出两根尖锐上勾的獠牙。尖牙上有鲜血,能把整片天空都染成红色。
她要躲开。
她步子极快,经过路灯黯淡的区域,不小心被车道减速带绊了下。
她身子前倾,眼见就要跌下去。
后方一双手及时托住了她,“真让人不放心。”
荆觅玉向下望了一眼,原来是细细的鞋跟踢到了固定螺钉。她定定看着减速带,判断不出自己是不是犯病了。她顺着腰上的那双手,视线转至晏玉,皱起眉头,“我好像生病了。”
他牵起她的手,“那就多休息,我陪你上去。”
她点点头。
记得外婆说过,生病了就不能乱跑,要留在有朋友的地方。
她有一回出去了,不知怎么的,腰上、腿上的皮肤有好几处淤青。还沾了满身泥巴,连嘴里都有。
医生说,她被人踢了几脚,被迫塞了淤泥。
外婆都哭了。哭得让她也想哭。
医生又说,幸好她没有把泥巴吞下去。
她当然知道泥巴不能吃,她又不笨。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乱跑了。
眼前的男人是晏玉,是她的朋友。在他身边安全的。
晏玉牵着她,到了门前。
他在她的包包里掏钥匙,开锁,进屋,亮灯。
荆觅玉到熟悉的沙发,一下子爬了上去,半躺在一角。
晏玉关上门,过去抚抚她的脸。
她的妆全哭花了,眼线膏融出几道泪水的痕迹。
他说:“先洗脸,再睡觉。”
她闭着眼,“嗯。”身子却侧身缩了起来。
他看了她一会,进去房间。
他第一眼就见到了床上那只大黄鸡。早知她这么喜欢,就该买齐一系列,各种大小的。
他在梳妆台翻着。
说实话,他没了解过这些东西,各类功能也区分不出来。有几个瓶子都标有卸妆的字样。膏状、油状、水状,还有眼部、唇部区分。转眼时,他又见到有一个卸妆棉盒子。
晏玉全部拿出来,坐到沙发,拍拍她的臀,“起来认一认,这些是怎么用的。”
荆觅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合上了。
“……”他扶她坐起来。
她低垂下脸。
他托起她的下巴,把镜子放到她面前,“这么丑了,不洗脸吗?”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没说话。心里累到不想动。
晏玉拿起那瓶卸妆膏,打开之后闻到一阵芬芳的柚子味道。“这个是不是直接往脸上擦的?”
她又往沙发倒下去。
晏玉望着那些瓶瓶罐罐,给曾经的某任女友Adah打了电话。
Adah略略吃惊,“你问卸妆?”
“嗯。”他应得坦然。
Adah笑起来了,黄莺出谷般的声音自话筒传来,“你向来都要求我们卸妆、洗澡,脱衣,干干净净躺在床上等你,怎么这会儿玩起新花样来了。”
晏玉反调侃道:“明天早起看看太阳,或者从西边出来了。”
Adah迟疑,“你终于沦陷了吗?”
“沦陷谈不上。”他看荆觅玉似乎要睡着了,说:“我拍这些产品给你。你给我说明一下怎么使用,什么顺序就行。”
“好的。”Adah末音弯了调子,柔声说:“听说你被一朵小白花拒绝了。要是憋得慌,跟我约约呀?”
“我从不和前女友约炮。”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纠缠。
“好吧。”Adah倒也爽快。她看完晏玉发来的照片,给他发去一段语音。
晏玉听完,把荆觅玉再扶起来,“你这脸擦完,我就不给你洗澡了,免得真把我自己给憋伤了。圣人也不是这么当的。”
她头枕靠背,闭着眼睛,任由他在她脸上擦擦抹抹。
他给她卸完妆,抱她去浴室。
她靠在他的胸膛,喃喃着,“累。”
他放她下来,再用洗面奶给她洗了把脸。然后,他捏起她素白的皮肤,“你说你,涂那么多粉干什么?”
她大概被他捏得疼,擡眼不悦地看他。
他笑着再把她抱起,放在卧室床上。
在她额头烙下一个轻吻,他说:“睡吧,什么都别想了。”
荆觅玉在枕头上蹭了蹭,瞪大眼睛看他,“你是我的朋友吗?”
晏玉左掌贴着她的脸颊,“是。”
她握上他的左掌,低声恳求,“那你不要走。我怕我生病了,没人知道。”
“好。”
荆觅玉抱过大黄鸡,侧身把头埋在玩具的绒布里。
心累得终于睡去——
午夜三点多。四周寂静,远处的车流声清晰可闻。
荆觅玉醒来,怀中仍有大黄鸡。
暖乎乎的。她狠狠地抱,狠狠地捏。
意识回来之后,噩梦的画面在脑海中就越来越浅了。
房间里亮着那盏蛋黄的落地灯。细细立柱,罩着一个大方形灯笼。头重脚轻,傻里傻气。
她就因为觉得它傻才买的。
方形灯罩倒影在墙角,向左右墙面拉成蝙蝠形状的影子。
她坐起身,仔细地盯着。
影子没有变形,也没有獠牙伸出来。
她捂住胸口。那就是没有生病吧。
医生说,就算痊愈的患者,偶尔也会有过往阴影,只要坚强面对就没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要再有事,老周又得操心好久。
她下了床。
拖鞋才踏出两声,有人闯进来。
“醒了?哪里不舒服吗?”晏玉问得语速颇快。他应该刚抽完烟,说话时嘴巴还有气雾。
荆觅玉点头,再摇头,“没什么,之前麻烦你了。”
他神色一松,勾唇蒙眸,“才三点多,你再睡睡吧。”
“我要洗个澡,再换身睡衣才舒服。”
他笑了,“嗯,去吧。”
荆觅玉在浴室的镜中观察自己。双掌捏捏嘴角,绽开一抹灿烂的微笑。
没事,真的没事。她还能笑得这么好看。
她要坚强。大家都希望她能坚强。
洗完个澡,舒服许多。影子里不再有鲜血飞溅出来。
从热气腾腾的浴室出来,荆觅玉披着干发巾,见到晏玉半躺在沙发玩手机。
茶几上有一个半开的烟盒,没剩几根烟了。空气中飘着他惯常的香烟味道。
她关心地问,“你没睡吗?”
他眸子一擡,目光在她的睡裙扫了两圈。“没有。你去睡吧,明天还上班。”
“今晚谢谢你了。”
他反问:“你和孙燃他们也这么客气吗?”
“那就不谢谢你了。”
“和我不用讲谢字。”
荆觅玉头发半湿,而且现在没有睡意。她干脆坐到沙发上,闲聊起来,“你谈了那么多女朋友,没有一个上心的吧?”
“嗯。她们也不见得对我上心。”今晚Adah的邀约,无关爱情,只是性需求。
“我偷偷告诉你,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特别优秀的男朋友。”荆觅玉望着他的下半脸。粗看两人不像,细看局部却又神似。
晏玉坐起身子,把手机丢到茶几。手机撞到烟盒,烟盒被弹到了茶几边缘。
他看着她,“所以?”
“你比不上他的。”她顽皮地笑,“你或许要追我到天荒地老。”
晏玉伸手要掏烟,又放下。“我不和他比。”
她嘟哝说:“那是因为你比不过。”
他手指动了两下,克制着自己。数秒过后,终究还是没忍住。他猛地抓起她的肩,把她按倒在沙发上。
她“啊”地一声,干发巾掉了,湿发散落下来。
他双臂撑在她两侧,轻轻一笑,“告诉过你,别把我当绅士。话也别乱说。”
她吃惊地望着他。
“我不喜欢计较过去,我要征服的是未来。”他俯身,啄了下她的唇,“这么优秀的男朋友,你要是不想念了,或许我对你也没那么大兴趣。”
荆觅玉惊瞪他,“你就是NTR控吧?”联想起余星河说过,晏玉戴过多少绿帽子,都面不改色。
……大概是个变态。
“不是。”晏玉咬了她一口。“我不会妄想要去超越他,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的双腿在他的身下踢着,“你压得我疼。”
“你可以永远记着他,但别把我跟他比。”晏玉稍稍擡起身子,“我和他,没有什么比不比得上的。他是他,我是我。你把我们做比较,既委屈了他,也让我不痛快。你要实在想建立一个平衡,不如换个角度,就当是一妻二夫吧。”
荆觅玉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