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冯奉命侦查,回称小魏董还在公司,据说会加班到很晚。事不宜迟,沈怡当即赶赴公司。
办公楼的地下车库比白天宽敞了许多,她下车按下门锁的一刻,一辆白色雪佛兰科鲁兹在二十米开外的通道上刹车。驾驶室里走出一位英俊青年,笔挺的西装下,健朗精瘦的筋肉呈现与跑车相似的流畅线条,彰显高雅气质和高度的自律。
看到来人的亲切笑容,沈怡也连忙重启假笑,率先行礼。
“华总,您刚下班啊?”
青年名叫华灿,是筑美技术研发部的负责人。一般建筑咨询公司的组织结构里没有这个部门,技术革新和开发工作都划归各所。沈怡开始还觉新鲜,估计筑美重视技术革新,专门成立团队履行这一职能,让其他技术人员术业专攻,提高工作效率。
道理讲得通,初见华灿时她仍很纳闷,按说这工作该由专家带头,华灿瞧着才二十来岁,学历再高,经验到底不足,执业资格也赶不上老人们,能领导技术研发,其人定不简单。
这个不简单可能由于能力,也可能来自背景。
他还是沈怡面试时的三位考官之一,问的问题最多,传递出的好感也最强,就中国人的处事哲学来讲算她的“伯乐”,须得抱好大腿。
此时华灿特意停车,想必有事吩咐,寒暄两句说:“沈工,我上午去找过您,他们说您上工地了。”
“哦,窦店镇那边有个纠倾工程,我去现场勘查了,您有事儿吗?”
“有个小事儿想请您帮忙,我朋友有栋物业在张家湾,是个老广场。现在地下车库出现渗漏,想找我们公司出整改方案。不知道您星期天有没有空,我们一块儿去现场瞧瞧。”
公司一半以上的业务靠各主管牵线,沈怡估摸这个也是,当然积极配合,同他商量:“星期天我朋友找我帮忙布置新房,我们能不能早点去现场,争取下午三点前完事,我再去朋友家。”
“没问题,我跟那边说一声,我们早上7点进现场,半天时间准够了。”
华灿说回头先发她项目资料,道谢着告辞。
沈怡走入电梯,一个着正装的矮小中年妇女呼喊着追来,她认出是行政部专员马姐,忙按住开门按钮。
“沈所长,您回来加班啊?”
“回来办点事儿,马姐,您今晚也加班?”
“嗨,别提了,这不快到公司周年庆了吗?我们部门的人都忙疯了。”
马姐是老员工,号称筑美的“小道集散地”。沈怡入职期间已领略到她的八卦搜集与传播能力,这样的人不可深交,但建立友善关系是十分必要且有益的。
她随即从提包里掏出一包奶油曲奇塞过去。
“刚才在超市给我女儿买的,您拿一包当宵夜吧。”
马姐忙客气:“您加班比我还晚呢,留着自个儿吃呀。”
“不用,我来跟小魏董交代个事儿,过会儿就回去了,您拿着吧。”
“您看您见面就送我好吃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连续数次小恩小惠,沈怡在马姐心中的印象已十分仁义了,牙关松动,说话尺度稍稍放宽了些。
“沈所长,刚才我看您和华总在那边聊天。”
“他让我办点事儿。”
“我看你俩挺熟的,早就认识?”
“没有啊,我来这儿以后才认识他的。”
沈怡断定马姐意有所指,说笑似的反问:“您为啥觉得我们是熟人?”
马姐也笑得松快:“没啥,就是当初您来应聘,我听说他们本来想招个皮实的男所长,加班扛得住,人选都定好了。结果后来面试考核,华总对您特别满意,向董事长大力推荐,他们这才改主意。”
“哦,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啊,那我可得好好感谢华总。”
沈怡颇为惊喜,既然华灿真是名副其实的伯乐,那就更具拉拢的价值。
想在职场上四平八稳,必须找靠山。好靠山是保护伞、顺风车,找到了左右逢源,找不到寸步难行。
以前在民兴设计院,老李是沈怡的靠山。尽管这老兄最后在升职问题上摆了她一道,但回望过去十年,也为她提供了不少庇护支持,替她挡过几次明枪暗箭。
眼下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筑美,亟需寻找新靠山,而高层里能最快搭上线的就数华灿,听了马姐的话,她准备细致考察,创造机会。
不过在投靠华灿前先得维护好老板们的观感,否则留下坏印象,想拜山头也没人敢收。
进入公司,她来到小魏董魏景浩的办公室,敲了敲打开的房门,令那伏案工作的男人擡头看过来。
魏景浩岁数和她相仿,容貌周正,身材也保持有道,可惜用脑过度,发际线过早后缩,亮晃晃的大脑门像个昼夜不灭的灯泡,放射出精明与威严。每当这枚灯泡亮相,公司喧闹的场景立刻肃穆,人们相互传染着不自觉的敬畏,比起和蔼的大老板,更忌惮不怒自威的少东家。
沈怡没领教过魏景浩的严厉,“觐见”时并不恐惧。魏景浩也温和微笑着请她进门落座。
“魏董,桃源郡那事徐工说他刚向您汇报过,这里面存在一些误会,我是特意回来向您解释的。”
魏景浩端起茶杯,表情语气没变,言辞却不太客气。
“桃源郡那甲方催得很急,一定要我们周四出方案。徐工说他昨天一早就把设计资料交给你们了,现在还没动工,时间上还来得及吗?”
沈怡庆幸自己处置得当,照魏景浩的意思,若不及时澄清,她定会担干系。
“魏董,我昨天仔细检查徐工递来的资料图纸,发现当中有一些错漏。”
她呈上打印好的证据,逐一指明。
“首先是消防车道设计不对,他这栋沿街建筑的长度有152米,按规定应该穿插消防车道。D组团和C组团的建筑间距最低只有3米。再一个是沿街建筑的地下室面积有好几处超过了用地红线。具体位置我都标出来了。”
按照《建筑设计防火规范》要求,当建筑额定沿街长度超过150米或总长度超过220米时,应在适当位置设置穿过建筑的消防车道。高层民用建筑之间的间距不能小于4米。又据《民用建筑设计通则》规定,建筑物及附属设施不得突出道路红线和用地红线建造,包括地上建筑物和地下建筑物。
这些规范是建筑师必须熟悉掌握的,不包含在结构师工作范围内。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沈怡过去被许多马大哈建筑师坑过,什么安全出口不够、不画消防通道、定位轴线编号写错、住宅外墙没有空调挂板……
黑锅背多了,她只好博闻强识,以图自救。建筑基础设计、施工、防火、水电、暖通常识都得懂个大概。往前替建筑师们查缺补漏,往后也能给设备和建造省点事,免得人家骂你不积德。
她昨天发现徐工出错,寻思刚做同事得给人留点脸,打算悄悄当面知会他,顺便赚个人情。
不成想傻帽欺生,先跑到少东跟前告御状,妄图给她来个下马威,她还有什么理由心慈手软?
“昨天一所的人说徐工出差了,我打他手机一直占线。今天上午我上工地,下午回来也没找着他,接着跟所员开会讨论方案直到下班。不久就听所员说徐工来我们办公室发脾气,我马上电话联系,才知道他已经向您报告了。”
若非她眼尖提前找出谬点,照着错误的图纸计算,交出的方案也会差之千里。到时甲方给不给设计费不好说,丢人现眼是一定的。
孰是孰非清清楚楚,魏景浩欣然一笑:“我明白了,这全怪徐青马虎。多亏沈工细致严谨,及时纠错。最近常听公司的人夸您,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他幽默着收下图纸,说后续由他处理,让沈怡自便。
沈怡回结构二所巡视一圈,指导完下属工作后开车返家。
市区的夜景令人眼花缭乱,她的脑海也渐渐升起迷雾。
徐青是个挫货愣头青,可他们所的所长总监都火眼金睛,扔出这种破烂方案,除非他们没做校对审核,这可是重大失职,不该发生也不可能发生。
小魏董刚才说这事全怪徐青,分明有心包庇一所所长和总监。也不知道他们是初犯还是惯犯,假如是后者,那筑美的管理体系够呛,这么多年的良好口碑就来得蹊跷。假如是前者,怎么偏偏让我遇上了?万一我也是个马大哈,着了徐青的道,惹怒甲方又该由谁来担责呢?
她还没踩热地皮,不能忽视任何风吹草动,今后定要加倍留神。
到家张姐已回来了,正哄着闫殊颖睡觉。沈怡心头粗糙的部位暂时平复,去浴室洗掉一身尘垢,迫切地向被窝寻求治愈。
大脑刚进入待机状态,闫嘉盛冲进卧室狠命摇晃她。
丈夫献身游戏事业,常以书房做窝,沈怡出于嫌弃,巴不得跟他分房过,每个月只有解决生理需求的那几天才同床。
她工作繁重,动不动累成狗,年过三十恢复期便漫长起来。闫嘉盛成日瞎忙,不爱运动,近两年体力也明显退化,算算看夫妻生活已中断两月有余。
今晚沈怡实在不想“尽义务”,烦躁地驱赶老公,听他开口才知是误会。
“刚才邱逸在微信上说,他今天去民兴面试遇到你了。”
闫嘉盛眼似铜铃,猴急相似乎用错了地方,沈怡挠挠头发,预感他要给自己添堵。
“他还跟你说啥了?”
“没啥,你看到面试他的考官了吗?是谁啊?赶紧去打听打听,看他们要不要人。”
沈怡没见丈夫对她这么上过心,不禁来气,背对躺下不理睬。
闫嘉盛不放她安生,再次硬拉起来,铁了心刨根问底。
沈怡心想撒谎糊弄易穿帮,她能在婆家跟前硬气,是因为行得正坐得端,必须维持正直形象,搪塞不过被迫坦白:“我怎么找关系啊?面试他的就是上次跟我闹矛盾的何靖。”
当日她曾怒不可遏地在家发牢骚,闫嘉盛知之甚详,倒吸凉气问:“那今天姓何的看到你和邱逸说话了?”
“嗯。”
“你这不是坏事吗!?”
他狠命一掌击中自己的左大腿,吃痛下赶紧揉了揉,加倍迁怒妻子。
“你说你干嘛不躲开呢?明知是仇家,还把邱逸暴露出去!”
沈怡的心理建设永远挡不住真实冲击,愠怒道:“我事先又不知道,姓何的突然冒出来,叫我往哪儿躲?要怪只怪邱逸运气差,不早不晚刚好撞见他。”
闫嘉盛心忧好友,焦急思索补救措施,要求沈怡去向老李求助。
“老李跟你关系好,又升了副院长,权力比姓何的大多了。你让他搞搞门路,把邱逸弄进去。”
沈怡鼻腔里出现焦味,冷声拒绝:“我早跟老李两不相欠了,打死不会再求他。再说何靖是院长的侄子,后台硬爱记仇,邱逸就是进了民兴也没好日子过。”
“你懂什么?民兴是邱逸拿到的最好的offer,要是黄了他该多难过?”
“刚毕业,求职本来就艰难,这点打击都受不了,往后还能干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邱逸从小到大做任何事都能成功,更没有一次考试能难到他。要不是你,凭他的能力怎么会失败?你搞砸人家的工作还说风凉话,心肠恶毒,蛮不讲理!”
闫嘉盛负气离去,将门摔出山响,活脱脱跟长辈耍性子的小破孩。
沈怡的顶阳骨龟裂般疼痛,仿佛在给沸腾的脑浆开道,不想再面对愚蠢的冤家,但推测他其后的行动,还得采取措施。
她披上睡袍来到书房,闫嘉盛果然在跟婆婆通话,状告她破坏好友求职。
这男人尚未断奶,离不开妈妈的怀抱,将一切鸡毛蒜皮的恩怨无巨细上报,继而寻求声援。
沈怡二话不说夺来手机,平静地向婆婆澄清:“妈,您别听闫嘉盛胡说。今天我去老单位领钱,赶巧遇上邱逸来面试,随便跟他聊了几句。然后邱逸的面试官来了,那男的以前跟我吵过架,看我和邱逸在一起,八成以为我们是熟人,可能会妨碍邱逸入职。闫嘉盛听说这事,硬说是我搞砸邱逸的工作,逼我去找关系想办法。我就是因为讨厌原单位的人事关系才辞职的,现在上哪儿去找关系?他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不管多好的朋友,帮忙也得量力而行啊,您说是不是?”
婆婆诺诺连声,陪着笑哄:“小沈,我人虽然不在北京,可心里明白得很。嘉嘉他就是糊涂,一贯分不清轻重主次,我也是没奈何才假装听他啰嗦,其实左耳进右耳出,一句都没听进去。你刚加完班,肯定累坏了,快去休息吧,我这就批评嘉嘉,叫他别惹你生气。”
沈怡守住底线,将手机扔还丈夫,当着婆婆大声警告他:“再无理取闹我就直接告诉你爸,请他来管教你!”
公公是标准的严父,历来恨对闫嘉盛这个孽子,父子类似猫和老鼠,一提起老爸,闫嘉盛骨头发软,心尖发颤,立马不做声了。
沈怡被逼做悍妇也是怒气填胸,躺回床上用力踹被子。然而生活的枪林弹雨早已充分锤炼了她的神经,不可浪费休息时间,她快速屏蔽烦恼,沉入温暖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