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去车站接邱逸,在她循循善诱下,邱逸如数道出苦闷,既有对姐姐的愧悔,也有对她的内疚。
“听她同事说,钱云胜好像有精神狂躁症,在家情绪特别不稳定,动不动打骂我姐姐。姐姐被他抓住把柄,不敢反抗,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瞒着不告诉我们。今天我看她那样子,明显有抑郁倾向……真对不起,刚定下婚事,就让你跟着烦心。”
社会压力大,衣冠禽兽多,沈怡不好奇邱馨的婚姻状况,反正总能从当下的社会新闻里找到对应。
她想邱逸无辜遭仇视,或许也有怨意,开导:“你别生你姐姐的气,每个人的痛觉不一样,有人手脚折断还能咬牙坚持,有人蹭破点皮就疼得掉眼泪,我想你姐姐以前在家真受了很多委屈,没处发泄,只有恨你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邱逸沮丧点头:“她说我毕业后虽然也往家里交钱,可每个月工资高,交了5000也不会缺钱花。她那会儿每个月工资就4000多,我妈一下子拿走3000,剩下的一千多要应付房租伙食交通和日常杂费,手头紧巴巴的,时常要靠借钱救急。偏偏她又没朋友,只好跟领导借,被人家抓住这点可劲使唤,日子别提有多苦。”
沈怡听出这话的潜台词,邱馨不如弟弟优秀,读书、工作都差他一大截,本身够自卑了,之后穷困潦倒的境遇更令她每况愈下,泥足深陷,怎么能不心理变态?
“你妈妈的教育方式是有问题,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还得尽快想办法帮你姐姐摆脱渣男的控制。”
“嗯,刚好今天是周六,妈妈会回家,我这就去跟他们商量。”
邱逸先和父亲做沟通,追问当年生二胎的原因。
邱正清一生庸碌,唯一值得守卫的就是人品,急得喊冤:“你看你们爸像不像那种重男轻女的人嘛,你爷爷奶奶也不重男轻女,对你那几个姐姐妹妹都很好,因为跟你妈关系差才讨厌邱馨。当初也是你妈硬要生二胎,不止二胎,她在你之前还怀了一个,查出来是个女娃娃就去医院打掉了。”
邱逸没听母亲发表过重男轻女论调,奇怪:“妈妈为啥要这样?”
“还不是怪你外公外婆,他们家才真是封建思想,只喜欢儿子,把女儿当草。你妈小时候就被父母歧视,大学毕业分配到成都工作,一直想回北京,你外公那个时候手头还有点关系,但只把你大舅二舅弄回去了,就是不管你妈。后来你妈生了邱馨,想喊你外婆帮忙带一下,你外婆说她身体差带不动。结果等你二舅的老婆生了娃娃,她带得比哪个都积极。你两个舅妈还故意酸你妈,说她肚子不争气,生的是赔钱货。那年又刚好遇到你外公去世,遗产全部留给两个儿子了,你妈想拿个不值钱的古董钟回来做纪念,他们家的人都不干。她硬是气惨了,决定跟娘家断绝关系,还发誓要生个儿子出来给那些人看,就这样才有了你。”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邱逸至此方读到全本,得知他竟是母亲受辱后走极端的产物,复杂感受难以名状。
“怪不得我们家和两个舅舅的关系比外人都不如,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妈妈自己吃过亏,为啥子还那样对姐姐?”
“唉,你妈也不是偏心儿子讨厌女儿,她那个人你是晓得的,眼光高,一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遇到脑壳笨的就容易发毛。从前在单位经常骂手底下的人,搞得那些年轻人都怕跟她做事。邱馨从小反应就比其他人慢半拍,念书费劲,又内向胆小,没有哪点是你妈中意的,咋会喜欢她嘛。”
对照父亲在家的待遇,邱逸明白这是大实话。十根手指有长短,父母也会根据子女的优劣分配爱,而常规教育历来向大众灌输“母爱无私论”,致使那些遭遇相悖现实的人怀疑人生痛苦崩溃。
也许不以依赖和期许的眼光看待父母,不把他们当超人,只当做和自己一样有缺点会犯错,可怜可悲的常人,再受到来自他们的伤害,心态就能平和许多。
晚上岳琳琅到家了,进门感觉家中气氛不对,立即质问两个垂头丧气的男人。
“妈妈,昨天姐姐的同事给我打电话,说姐姐被钱云胜打伤了。我赶去石家庄,在那边待了一晚,了解到很多不好的情况。”
邱逸向母亲通报邱馨长期遭家暴的惨况,还给她看了医院的症断书。
岳琳琅母性匮乏,但自尊极强,钱家打她的女儿等于撕她的脸皮,大怒:“我早说这死丫头嫁给姓钱的没好下场,当初好劝歹劝她都不听,这下知道吃亏了吧,真是活该!”
邱逸胸口又糊上一层沥青般的失望,规劝:“妈妈您别怨姐姐了,她已经够惨了,我们得想办法救她。”
岳琳琅一向认为自作自受,与人无尤。邱馨当日一意孤行,所有下场都是自找,听了儿子的圣母言论更窝火。
“她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摆了烂摊子还指望老父母来收拾?钱云胜替她贿赂政府人员也是共犯,她真有鱼死网破的决心,那混蛋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可钱家对姐姐的控制太深了,姐姐名下没财产,离了婚工作都可能保不住。我们至少该给她想条退路。”
“什么退路?”
“……我想能不能……在这套房子的产权证上加姐姐的名字,好给她一个保障。”
他和父亲商量过,若他也申请加名好像在急着分家产,母亲可能受不了,所以将要求折半。
邱正清看到妻子的眼神变化,提前纵身上前,及时拦住正要暴躁动粗的女人。
“你别急呀,邱逸也是好心!”
“好心?我看他就是糊涂!这种话也敢拿出来说!”
岳琳琅甩开丈夫,像一团火直烧到儿子鼻尖。
“她在外面混不开就想回来啃老,这套房子是我辛苦一辈子换来的,凭什么给她!”
邱逸连连退避,惶急道:“姐姐又不是外人,遇到困难不求父母还能求谁呢?再说您也没别的孩子了,我又不会跟姐姐争,今后这房子终究会留给她呀。”
“哼,等我死了就把房子捐给国家,拿去支持社会建设也不便宜那没用的废物!”
她生动再现邱馨的控诉,摧毁邱逸不堪重负的忍耐,愤怒从那些垮塌的裂缝里喷射而出。
“您太过分了!姐姐一点没说错,她变成这样您得负主要责任!”
他像一把新式武器,打得岳琳琅措手不及,惊愕数秒震怒反击:“我负什么责?老公是她自个儿挑的,日子是她自个儿过的,跟我八竿子都打不着?”
邱逸自来当母亲是聚四氟乙烯制作的容器,任何强酸强堿都难以与她产生反应,因而遇事从不与之争论,此刻也一样,声斥的动机只是发泄。
“想想姐姐小时候您是怎么对她的?您总是过分轻视,过分冷漠,经常用过分的话贬低辱骂她。她得不到应得的母爱才会形成懦弱自卑的性格,才会坚持去外地读书工作!因为她见到您就畏惧恐慌,再不逃离这个家都快窒息了!”
岳琳琅气到发笑:“我见了她那蠢样才想窒息呢!上学那会儿我给她报过多少补习班?请过多少家教?说要买什么辅导书,上什么辅导课,我哪次不是痛快给钱?可她就是那么笨,钱花了不少,分数一点没提高,怪得了谁?我上班不累吗?钱是复印机印出来的?糟蹋我那么多钱还敢怨我轻视,我看她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邱正清忙插话缓解:“馨馨主要是气你当初只出钱给邱逸办留学,没给她那8万块钱的嫁妆……”
后面的话被妻子的咆哮吞没:“哪条法律规定父母必须给儿女出嫁妆彩礼?我就看不上钱家,看不上他们那个陋习,安心不想给又怎么了?她要是能念清华北大,能考上国外的名校,我借钱也会供。但要我供一个没出息的废物,对不起,我办不到!”
她气得血都涌到脸上,邱逸也是,还比她多了一份心痛。
“哪有您这样做妈妈的,再没出息也是您亲生的孩子啊!”
岳琳琅定力有限,无人逼犯才能将一些恶毒话按住若干年,此刻被儿子捅了心窝,狂态毕显。
“怎么没有?当年你姥姥姥爷就是这么对我的!我也没从父母那儿得到任何东西,一针一线全靠自己挣,还得养活你们三个,你见我跟谁诉过苦?喊过委屈?这世界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今天跟你明说了吧,别拿家当避风港,人长大了,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邱逸推开低声劝阻他的父亲,寒心叫嚷:“社会的确是战场,只讲弱肉强食,可您怎么能在家推行丛林法则,如果都像您这种思想,每个人从小就是无依无靠的!”
“我这种才是明白人的想法,没有人生来就有义务爱你,想被人善待,得用利益去交换!如果沈怡像你姐姐那么废物,你会看上她?不妨再去问问她,她长这么大有没有靠谁!”
“您这是偷换概念!”
“你才是没胆量面对现实,弱者本身就没资格生存,更别指望靠着强者的怜悯过活!”
“算了,邱逸别跟你妈吵,这样没意义啊!”
邱正清这句话终于起了点作用,邱逸吞声饮恨,改口申诉:“如果您不答应加姐姐的名,我就自己出钱帮她付首付买房子,以后每个月的贷款也由我替她还。”
并非冲动,与邱馨见面后他就立定了救人决心,悄悄备下这套二手方案。
岳琳琅以为他变相威胁,换了一种骇人的颜色:“你当你是大富翁呢,自己都没房子,还想给她买?”
邱正清也劝儿子切莫意气用事:“邱逸,你马上要结婚,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突然背这么重一负担,太对不起小沈了。”
岳琳琅冷笑:“他只要敢跟沈怡开这个口,人家立马就会甩了他!”
夫妻理应同甘共苦,不等于容忍另一半自找苦吃。可邱逸觉得姐姐的疾苦比自身幸福重要,必要时愿意牺牲,凛然强调:“我已经决定了,谁都拦不住!”
听话的孩子一任性就显得疯魔,岳琳琅嘴巴累了,改用耳光予以清醒。
邱逸挨打后扭头疾走,逃避更不堪的局面。邱正清追着他来到楼下,与沈怡碰头。
“叔叔,您回去吧,我来劝他。”
她拉住男友的手,觉得他像受刺激的小动物,抗拒与人接触,用了点强才牵到车里。
“我就知道你会跟你妈妈吵起来,还好来了。”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邱逸不接,憋闷请求:“对不起,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她望着他,笑如棉球擦拭他的脸颊。
“你想发火?没关系,冲我发好了,我可以做你的垃圾桶。”
宠溺令他羞愧,声气更低了:“……我不想……当着你的面流泪……”
他红红的眼眶早已湿润,心头那团酸楚还一个劲往上涌,就快撑不住了。
沈怡了然,笑问:“你怕我看见你哭鼻子的模样会嫌你懦弱?”
邱逸躲着她的视线哽咽:“一般人都讨厌遇事就哭的男人吧。”
以前就曾被她撞见那种没出息的德性,他很怕因这些失误失去她的信任。
沈怡点着头说:“是啊,我们这个社会普遍认为不茍言笑的硬汉更强大可靠,情感细腻外露的男人都是娘娘腔。所以男人必须坚强,病了痛了都得忍着,这样才算男子气概。就像女人必须温柔端庄,才算有女人样。”
结束讽刺,她轻叹:“可哭泣就是种释放痛苦的生理本能,男女的神经系统一致,精神感受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女人哭很正常,男人就必须忍着?你曾经说男女都该摆脱传统思想强加给性别的呆板定位,现在干嘛压抑自己?还是说你觉得我不够理解你?”
轻柔的语音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仿佛海洋对浪潮的召唤,他转身扑抱,热泪涌向她的颈窝,投靠、接纳都那么融洽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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