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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格曼神父还在阅览室读书,这时起身向楼下走去。他走到地下仓库,冲透气孔里说:“没关系,我和法比能把他们应付过去的,千万不要出声。”

  然后他走到圣经工场门口,轻轻推开门,却吓了一跳,戴涛就站在门口,一副决一死战的样子。他身后,桌子拼成的床铺上,躺着高烧中的王浦生,谁也不知他是睡是醒。李全有连鞋都没脱躺在毯子下面,一个肩支着身体,随时要匍匐前进似的。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出来。我和法比会打发他们走的。”他伸手拍拍戴涛的肩,居然还微微一笑。

  英格曼神父走到门口,听着门铃响了遍,再响一遍,又响一遍……为夜访者敞开门是不智慧的,但拒绝他们却更愚蠢。这时英格曼神父脑子里的念头打过来弹回去,如同一个乒乓球。法比终于出来了,嘴里冒出黄酒在肠胃里发酵后的气味。

  英格曼神父打开了大门上半本书大的窥探小窗,一面闪身到它的左边。他是怕一把刺刀直接从那里捅进他眼睛。一把刺刀确实直接从那里捅出来,幸亏他的眼睛没在窗内等着。门外,汽车大灯的白光从门下缝隙泄进来。来了一卡车日本兵?

  “请问诸位有何贵干?”英格曼神父多礼地用英文问道。

  “开门!”一个声音说。这是中文。据说许多日军士兵和低级军官在占领南京六七天后都会说:“开门!滚出来!粮食!汽油!花姑娘!”因为他们在这六七天里把这几个中文词汇重复了上千遍。

  “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诸位服务吗?”英格曼的平板单调语调可以用去镇定任何疯人。

  这回是枪托子跟他对答了。几把枪托砸在门上,每承受一砸,两扇门之间的缝就裂开一下。衬映着外面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两扇门之间的门栓,仅仅是一根细铁棍。

  “这里是美国教堂,几十年前美国人买下的地皮!让你们进来,等于让你们进入美国本土!”法比·阿多那多雄辩的扬州话替代了英格曼神父温雅的英文,日本兵软的不吃,给点硬的试试。

  果然一个中国人跟法比对答上来。

  “大日本皇军有准确情报,这个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胡扯!”法比切断这个汉奸的话:“占领军打着搜查中国军人的幌子,到处抢东西!这花招对我们还新鲜吗?”

  门外静了一刹那,大概汉奸正在跟日本兵翻译法比的意思。

  “神父大人,”汉奸又说,“不要把拿枪的人逼紧了!”

  英格曼神父此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一扭头,看见几个持枪的身影从教堂后院过来。看来日本兵早已发现进入这院墙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径。

  英格曼神父压低声说:“他们已经进来了!做最坏的打算吧。”

  “你们这是侵略!”法比挡住那个直扑门口的士兵。“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这就去安全区找拉比先生!……”

  一声枪响,法比叫了一声倒下。他只觉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头受了这一推,身体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觉得左肩一团滚热。同时他听见英格曼神父的咆哮:“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神父扑向法比:“法比!……”

  “没事,神父。”法比说。他感觉此刻扑向他的神父,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讲台上走向他的那个长者;二十多年前,神父似乎为了找一个相依为命的晚辈而找到了法比,而这二十多年,他确实以他的淡漠、隔阂,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与法比相依为命。

  门打开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向教堂冲锋。

  英格曼神父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士兵!请你们立刻出去!”

  法比顾不上查看伤势,大步向院子深处跑去。

  圣经工场里的三个中国军人中,有两个做好了战斗准备。李全有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个榔头,那是他在工场的工具箱里找到的。他会先放日本兵进来,然后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甩一榔头,再夺下枪支。接下来他和戴少校可以把这座工场当碉堡,用夺下的日本炸弹、子弹拼打一阵。

  戴涛蹲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迎着门,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镐头。放进两个日本兵之后突然关上门,他和李全有会同时出击,冷不防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优势。

  刚才法比和英格曼的喊声此刻被他回忆起来:“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军人!……”奇怪,他蹲在那里,觉得自己开始懂得这句话了。

  “老李,放下家伙。”戴涛压低声音说道,一面迅速蹬掉鞋子。

  “不是要拼吗?”李全有不解了。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神父收留的军人了。”

  “那咋着?”

  “日本人会把教堂搜个底朝天,说不定会把它轰个底朝天。学生和女人们怎么办?”

  “……那现在咋办?”

  “脱衣服睡觉。装老百姓。”

  李全有扔下榔头,正要往桌子拼成的床铺摸索,门被撞开,同时进来一道闪电般耀眼的手电光亮。

  李全有几乎要拾起脚边的榔头。

  “他们是教堂的教徒,家被烧了,无处可去,来投奔我们的。”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

  “出来!”汉奸把日文吼叫变成中文吼叫。他连口气、情绪都翻译得一丝不苟。

  戴涛慢慢起身,似乎是睡眠被打搅而不太高兴。

  “快点!”

  戴涛披上法比的旧西装,跟里面的毛衣一样,一看就不是他的,过长过宽。

  李全有穿的是陈乔治的旧棉袍,却嫌短,下摆吊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一顶礼帽,是法比的,大得几乎压到眉毛。

  “那个是谁?”电筒指向躺在“床铺”上的王浦生。

  “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说,“孩子病得可重了,发了几天高烧……”

  没等李全有说完,两个日本兵已经冲过去,把王浦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王浦生已经人事不省,此刻被拖向院子,毫不抗拒挣扎,只是喘气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条十五岁的将断不断小命被这么折腾,反而给激活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又病得那么重!”英格曼神父上来求情。

  两个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父,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里拖。英格曼神父跟上去,想接着说情,但一把刺刀斜插过来,在他的鹅绒长袍胸襟上划了个口子,顿时,白花花的鹅绒飞出来,飞在煞白的电筒光亮里。英格曼神父愣住了,这一刀刺得深些,就会直插他的心脏。这一刺似乎只为了启发他的一番想象力:刀够锋利吧?进人心脏应该同样轻而易举。对这样的刀尖,心脏是个无比柔弱、无处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这一刀看成是挑逗,对他威风威严的戏弄,怎么用刀跟他比划如此轻佻的动作?他更加不放弃地跟在两个拖王浦生的士兵后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动作使鹅绒狂飞如雪花,在他身边形成一场小小的暴风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挡住两个日兵,并把自己的鹅绒袍子脱下,裹在十五岁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个少佐走上来,用穿马靴的脚尖踢踢王浦生,说了一句话。翻译马上译出那句话:“他是被刺刀扎伤的。”

  英格曼说:“是的。”

  “在哪里扎的?”

  “在他家里。”

  “不对,在刑场上。他是从刑场上被救下来的中国战俘。”

  “什么刑场?”英格曼神父问道。

  “就是对中国战俘行刑的刑场。”翻译把日本少佐几乎忍不住的恼火都翻译过来。

  “噢,你们对中国战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父问:“原谅我的无知。原来日军把自己当做日内瓦战俘法规的例外。”

  少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浓眉小眼,若不是杀人杀得眼发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几秒钟,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少佐先生说,现在你对你借教堂之地庇护中国军人,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他们怎么可能是军人呢?”英格曼神父指着站在一边的戴涛和李全有说。

  这时,一个日本士兵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过来。翻译说:“这位是日军雇的埋尸队员,他说有两个没被打死的中国战俘给送到这里来了。”他转向埋尸队队员:“你能认出他俩吗?”

  埋尸队队员热心地说:“能认出来!”他一抬头就指着戴涛:“他是一个!”

  法比大声骂道:“你个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这人根本不认识或记不清当时被营救的人的模样。

  两个日本兵蹿向戴涛,眨眼间一人抓住了戴涛一条胳膊。戴涛从容地任他们把他双臂背向身后,忍住左胁伤口的钻心疼痛。

  英格曼神父对埋尸队队员说:“你在撒谎,今生今世这是你第一次见这位先生。”

  少佐通过翻译对埋尸队队员说:“你认清了吗?”

  法比·阿多那多用扬州话大声说:“他认清个鬼呀!他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两个士兵把戴涛押走,英格曼神父再次上去,但少佐一个耳光打过来,神父被打得趔趄一下。

  “认错人了!”李全有此刻说,他拖着伤腿,拄着木拐,尽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对埋尸队队员说:“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我没有搭救!是他们搭救的!”埋尸队队员慌忙开脱自己。

  “你不是说认识那俩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呀?”李全有拇指一翘,指向自己鼻子,兵痞子的样儿上来了。

  “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父说,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争取,然后他只能像对待他亲爱的老福特那样放弃他们。既然这是最后的争取,他反而无所顾忌,上去护住戴涛。他和这个年轻少校谈得那么投契,他想跟他谈的还多着呢……他觉得又一记耳光来了,耳朵嗡嗡地响起来,他看见少佐捏捏拳,甩甩腕子,打完人他的手倒不舒服了。

  陈乔治这时从厨房后面出来,似乎想为神父擦试鼻孔和嘴里流出的血。日本人朝教堂逼近时,他正在床上和红菱做露水夫妻;他付给红菱的费用是每天三个洋山芋。好事办完,两人都暖洋洋地睡着了。是日本人向法比开的那一枪把他们惊醒的,他嘱咐红菱自己找地方躲藏,便往院子溜去,他藏在一小堆烧壁炉的柴火后面,始终在观望局势。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觉得赖活着竟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神父袍襟上被刺刀挑破的口子,又看见神父吃耳掴子,不由得提起一根木柴。尊贵的神父居然挨耳掴子,这些倭寇!连给神父提夜壶都不配!但他不久又放下木柴,因为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可招不得惹不得。他蹲趴在原处,进退不能,让“赖活着”的信念在他狭窄的心胸中壮大,一面骂自己忘恩负义,不是东西。英格曼神父把他从十三岁养大,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堂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父固然是无趣的人,但这不是神父的错,神父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远不如那匹落井的小马驹。但没有英格曼神父,他只能从一个小叫花长成一个大叫花,命大的话或许做一个老叫花寿终正寝。没有乏趣刻板的神父,哪来的教堂厨师陈乔治?难道如花美眷红菱看中的不是人五人六的厨子陈乔治?以及他裤腰带上栓的那把能打开粮柜的钥匙?想到此,他看见英格曼神父挨了第二个耳掴子,牙一定打掉了,他的牙都为老神父疼起来。

  陈乔治刚接近英格曼神父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

  “他是教堂的厨子!”法比说道。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你认识这个吗?”

  埋尸队队员看着电筒光环中脸煞白的中国青年,似乎在辨认他,然后含煳地“嗯”了一声。

  英格曼从松动的牙齿中吐出一句话:“他是我七年前收养的弃儿。”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这几个人里面,还有谁是中国军人?”

  埋尸队队员从一日本兵手里拿过电筒,挨个照着每一个中国男人。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收留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是本教堂的教徒。”英格曼神父说。

  埋尸队队员的手电筒此刻对准李全有的脸,说道:“我认出来了,他是的。”

  戴涛说:“你不是认出我了吗?怎么又成他了?”

  法比说:“所以你就在这里瞎指!你根本谁都不认识!你把我们的厨子都认成军人了,瞎了你的狗眼!……”他指着陈乔治。陈乔治腆着过早凸显的厨子肚,一动也不敢动,眼皮都不敢眨,只敢让眼珠横着移动,因此看起来像图谋不轨。

  少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少佐本来没摸出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戴少校说:“你们打死的是无辜者!我是中国军人,你们把我带走吧!”

  法比扶起仍在动弹的陈乔治,陈乔治的动弹越来越弱,子弹从后面打过来,又从前面出去,在他气管上钻了个洞,因此他整个身躯都在通过那个洞眼漏气,发出嗤嗤的声响,鼓鼓的身体逐渐漏瘪了。

  陈乔治倒下后还挣扎了一阵,正挣扎到地下仓库的一个透气孔前面。隔着铁网十几双年轻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这个厨艺不高但心地很好的年轻厨子跟女学生们没说过几句话,死的时候却离她们这么近。

  书娟用手背堵住嘴巴,要不她也会像苏菲那样发出一声号叫。苏菲现在被另一个女同学紧紧抱在怀里,并轻轻地拍抚她。胆大一点的同学在这种情况下就成了胆小女孩的长辈。

  少佐仔细地打量了戴涛一眼。职业军人能嗅出职业军人。他觉得这个中国男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好军人的嗜血和冷酷。

  少佐转向英格曼神父,通过翻译把他的得意翻译过去:“哈,神父,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你还否认窝藏日军的敌人吗?”

  戴涛说:“我是擅自翻墙进来的,不干神父的事。”

  英格曼神父说:“他不是日军的敌人。他现在手无寸铁,当然是无辜老百姓。”

  少佐只用戴白手套的手打了一个果断手势,叫士兵们把活着的三个中国男人都带走。

  法比说:“你们说只带走两个的!已经打死我们一个雇员了!”

  少佐说:“如果我们发现抓错了,会再给你们送回来。”

  法比叫道:“那死错了的呢?”

  少佐说:“战争中总是有很多人死错的。”

  英格曼神父赶到少佐前面:“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抓捕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想过没有?”

  “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少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流畅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里,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惊扰。”他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

  戴涛的声音在赵玉墨听来好美。她忘了问他的家乡在哪里。也许少年从戎的少校四海为家,口音也五味杂陈。她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拉走了,前天晚上还没想到他和她会这样分手。前天晚上他告诉她,他本该早就离开教堂了,之所以推延行程,是因为他一直在偷偷寻找自己的武器。他还说,带惯手枪的男人就像戴惯首饰的女人一样,没有它,觉得底气不足。说着,他向她使个眼色,她明白,他约她出去。

  他们先后从地下仓库里上到地面。真的像一场秘密幽会,眉梢眼角都含意。两人沿着垮塌的楼梯,向垮塌的钟楼攀登。她记得他在黑暗里向她伸出手,怕她跌倒,同时还说了一句:“就把它当古代废墟探险。”

  钟楼上风都不一样,更冷一些,但似乎是自由的风。因为坍塌造成的空间十分不规则,人得把身体塑成不规则的形状,在里面穿行,站或坐。戴涛拿出一副袖珍望远镜,自己先四周看了一会,把它递给她,月光里能看到隐约的街道,街道伸出枝蔓般的小巷,再连着叶片般的房宅。只是房宅此刻看起来全是焦黑的。仅仅因为不断在某处响起枪声,才让人意识到这不是一座千百年前就绝了人迹的荒城,还有生命在供枪弹猎杀。

  “你们的家应该在那个方向。”戴少校误以为她拿着望远镜看了那么久,为的是寻找秦淮河。

  “我不是在找它,”她凄凉地笑笑,“再说那又不是我的家。”

  戴少校不语了,意识到她的凄凉是他引出的。

  两个沉默一会,戴涛问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该不该问他,家在哪里,有太太吗?孩子多大?但她意识到这是打算长期相处的人展开的提问。假如他问她这类话,她都懒得回答。

  所以她说:“我在想啊……想香烟。”

  戴涛微微一笑,说:“正好,我也在想抽烟。”

  两人会心地对视一下,把视线转向废城的大街小巷。假如此刻能听见香烟小贩带着小调的叫卖声,就证明城市起死回生了,他们可以从这里出去了。香烟小贩的叫卖是序曲,不久馄饨和面摊子、炸臭豆腐摊子的叫卖声,都会跟上来。他和她可以找个好地方,先吃一顿晚餐,再找个舞厅,去跳一晚上舞。

  也许戴涛想的和她想的大同小异,因为他长叹一口气,说:“这也是缘分。不然我这么个小小团副,怎么约得动你玉墨小姐。”

  “你又没约过我,怎么知道约不动?”

  “不是我约你上楼观景的吗?”他笑笑,头一摆,表示他正拿出这座残破钟楼和楼外的一片惨景来招待她。

  “这也算?”

  “怎么不算?”

  他站得很别扭,大概伤痛都给那站姿引发了,所以他往她面前移动一点。在月光的微亮中,她看着他。她知道,赵玉墨这一看是要倾国倾城的。

  “当然不算。”她看着他说。

  他管得了一个团的官兵,现在自己的心比一个团还难管。他就要不行了,但他还是没有动,把他自己的心作为那个团里最难管的一名官兵来管束。管束住了。

  “那好,不算吧。等以后约你出去吃饭、跳舞再算。”他说。

  “我记着了啊。”她慢慢地说,“你要说话不算话,不来约我我可就要……”她越发放慢语速。

  “你要怎么样?”

  “我就要去约你。”

  他嘿嘿地笑起来:“女人约男人?”

  “我这辈子第一次约男人,所以你最好当心点。”她伸出手,轻轻一挥他的面颊。这是个窑姐动作。她又不想装良家女子,他还没受够良家女子?她要他记住的,就是她欠他的一次款待,纯粹的、好货色的窑姐式款待。为她许愿的这场活色生香的情欲款待,他可要好好活着,别去仗着血性胡拼。

  “那我也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讲一遍我听听。”

  “记住南京的美人儿玉墨要约我,就为这个,我也不能死。”他半认真地笑道。在外带兵的男人都是调情老手,他让她看看,他调情调得不比她逊色。

  他们俩从钟楼上下来后,在环廊上分手。他说他要去找法比。她问他那么晚找法比做什么。他诡秘地冲她笑笑。

  玉墨此刻想到的就是戴涛最后的笑脸。

  从透气孔看,一个日本兵用脚踢着躺在地上的王浦生,一面吼叫。一定是吼叫:“起来!站起来!……”

  奄奄一息的小兵发出的声音太痛苦、太悲惨了,女人们听得浑身冷噤。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残忍的军队!”神父上去,想拉开正抬起脚往王浦生肚子上踹的日本兵,又一刺刀划在他的袍子上,飞雪般的鹅绒随着他飘,随着他一直飘到少佐面前:“请你看在上帝的面上,饶了这个孩子!……”

  少佐抬起指挥刀阻止神父近前。李全有位置离少佐只有一步,他突然发力,从侧面扑向年轻的日本军官。谁都没反应过来,两人已扭作一团。李全有左臂弯勾住少佐的脖子,右手掐在了少佐气管上。少佐的四肢顿时一软,指挥落在地上。李全有换个姿势,左手也掐上去。日本兵不敢开枪,怕伤着少佐,挺着刺刀过来解救。在士兵们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时,少佐的喉咙几乎被李全有的两个虎口掐断。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国军人的脸变形了,五官全凸突出来,牙齿也一颗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这样一副面谱随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强而放大、变色,成了中国庙宇中的护法神。他下属们的几把刺刀在这个中国士兵五脏中搅动,每一阵剧痛都使他两只手在脖子上收紧。少佐的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之最,之总和。

  终于,那双手僵固了。那双紧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齿还暴露在那里——结实的、不齐的,吃惯粗茶淡饭的中国农民的牙齿。这样一副牙齿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语,也够少佐不快。

  少佐调动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热血从喉咙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和这个中国士兵一同上黄泉之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少佐用沙哑的声音命令士兵们开始搜查。教堂各处立刻充满横七竖八的手电光柱。英格曼神父站在原地进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祷告。法比的眼睛慌乱地追随冲进圣经工场的一串手电筒光亮。女学生们的十六个铺位还完好地保存着,十六张草垫和十六张棉褥,以及一些唱诗班礼服将是日本的线索。他们万一联想丰富,以一套套黑呢子水手裙联想到它们包藏的含苞待放的身体……谁能料到事情会糟到怎样的程度?

  发现阁楼入口是不难的,法比很快看见手电筒的光柱晃到了阁楼上,从黑色窗帘的缝隙露出来。

  搜查餐厅厨房的士兵似乎无获而归,法比松了一口气,通向地下仓库的入口被一个烤箱压住,烤箱和厨房里其他厨具搭配得天衣无缝。

  其实进入厨房的日本兵很快就产生出另一个搜查动机;他们撬开陈乔治锁住的柜子,从里面拖出一袋土豆和半袋面粉。几十万日军进城后,也在忍受饥饿,所以此刻士兵们为找到的粮食欢唿了一声。

  就在一层地板下面,女学生们和窑姐们的杏眼、丹风眼、大大小小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瞪着天花板,瞪着人口处的方形缝隙把手电光漏进来。

  隔着一层帘子,窑姐们听到两三个女学生发出来尖细的哼哼,像哽咽更像呻吟。玉笙用凶狠的哑声说:“小祖奶奶,再出声我过来弄死你!”

  呢喃用满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脸。玉笙看看她,两手在四周摸摸,然后把带污黑蜘蛛网的尘土满头满脸地抹。玉墨心里发出一个惨笑:难道她们没听说?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只有红菱一个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在黑暗里发愣,隔一分钟抽噎一下。她看着陈乔治怎样从活蹦乱跳到一摊血肉,她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她经历无数男人,但在这战乱时刻,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结交的陈乔治,似乎让她生出难得的柔情。她想,世上再没有那个招风耳、未语先笑的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说:“好死不如赖活。”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红菱发现玉墨手里攥着一件东西,一把做针线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极其锋利。她看见过玉墨用它剪丝线头,剪窗花。早年,她还用它替红菱剪眼睫毛,说剪几回睫毛就长黑长翘了,红菱如今有又黑又翘的眼睫毛,该归功玉墨这把小剪子。它从不离玉墨的身,总和她几件贴身的首饰放在一块。她不知玉墨此刻拿它要剪什么。也许要剪断一条喉咙和血脉,为即将和她永诀的戴少校守身和报仇。

  搜查厨房的日本兵还在翻箱倒柜,唧里哇啦地说着什么。每发出一声响动,女学生那边就有人抽泣一下。

  呢喃悄声说:“玉墨姐,把你的剪子分我一半。”

  玉墨不理她,剪子硬掰大概能掰成两半,现在谁有这力气?动静弄大了不是引火烧身?人人都在羡慕玉墨那把剪子。哪怕它就算是垂死的兔子那副咬人的牙,也行啊。

  玉笙说:“不用剪子,用膝盖头也行。只要没把你两个膝盖捺住,你运足气猛往他那东西上一顶……”

  玉墨嘘了一声,叫她们别吭气。

  玉笙的过房爹是干打手的,她幼时和他学过几拳几腿。她被玉墨无声地呵斥之后,不到一分钟又忘了,又传授起打手家传来。她告诉女伴们,假如手没被缚住,更好办,抓住那东西一捻,就好比捻脆皮核桃。使出呷奶的劲,让他下不出小日本畜生。

  玉墨用胳膊肘使劲捣她一下,因为头顶上的厨房突然静了。似乎三个日本兵听到了她们的耳语。

  她们一动不动地蹲着,坐着,站着,赤手空拳的纤纤素手在使着一股恶狠狠的气力,照玉笙的说法,就像捻碎一个脆皮核桃,果断,发力要猛,凝所有爆发力于五指和掌心,“咔嚓嚓”……

  玉墨手捏的精细小剪子渐渐起了一层湿气,那是她手上的冷汗所致。她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钟爱这把小剪刀。她此刻爱它胜于早先那个负心汉送她的钻石戒指。她得到小剪刀那年才十三岁。妓院妈妈丢了做女红的剪刀,毒打了她一顿,说是她偷的。后来剪刀找到了,妈妈把它作为赔不是的礼物送给她。玉墨从那时起下决心出人头地,摆脱为一把剪刀受辱的贱命。

  一个女孩又抽泣一声。玉墨撩开帘子,咬着牙用耳语说:“你们哭什么?有我们这些替死鬼你们还怕呢?”

  书娟在黑暗中看着她流水肩、杨柳腰的身影。多年后书娟把玉墨这句话破译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玉墨回到帘子另一边,从透气孔看见日本兵拖着浑身没穿衣服只穿绷带的王浦生往大门方向走。

  王浦生疼得长号一声。戴涛大声说:“这孩子活不了两天了,为什么还要……”

  戴涛的话被一声噼砍打断。两天前玉墨企图用一个香艳的许愿勾引他活下去,他说他记住了。现在他存放着那个香艳记忆的头颅落地了。

  已经没有活气的王浦生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我日死你八辈日本祖宗!”

  翻译没有翻这句中国乡下少年的诅咒。

  王浦生接着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

  翻译在少佐的逼迫下简单地翻了一句。少佐用沾着戴少校热血的刀刺向王浦生,在他已溃烂的腹腔毫无必要地一刺再刺。

  玉墨捂住耳朵,小兵最后的声音太惨了。两天前豆蔻还傻里傻气地要弹琵琶讨饭和这小兵白头偕老的呀,这时小两口一个追一个地做了一对年轻鬼魂。

  手电筒光亮熄了,杂沓的军靴脚步已响到大门口。接着,卡车喇叭嘟的一声长鸣,算做行凶者耀武扬威的告辞。当卡车引擎声乘胜远去时,女人们和女孩们看见英格曼神父和法比的脚慢慢移动,步子那么惊魂未定,心力交瘁。他们在搬动几个死者的尸体……

  玉墨呜呜地哭起来。从窗口退缩,一手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着澎湃而下的泪水,手上厚厚的尘土,抹得她面目全非。她是爱戴少校的,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颗心能爱好多男人,这三个军人她个个爱,爱得肠断。

  这时是凌晨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