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寝。已是下半夜,伯伊夫人依旧没有睡去,她闭目侧卧于榻,鲁秀子跪坐在她脚边,伸出一双保养的如同女子般的娇嫩双手,慢慢地为她揉捏着腿脚。
她知庚敖已经回宫,南营之乱也平了下去,非但没有达到向庚敖施压的目的,反而因为周季一句话,他竟真的对那十几个军官动了手。
不但宫外如此,后宫之中,自己这边进展亦是不顺。
庚敖桀骜而有主见,不像她那个死去的丈夫烈公容易控制,她的父亲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故从庚敖继位之初,就有意安排妱成为君夫人。倘若事成,一来可以继续稳固伊氏的地位,二来,只要妱能生下可以继承国君之位的儿子,倘若庚敖日后真的不受控制,到时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如今,看这样子,让妱进入庚敖后宫的计划,已是不大可能了,至少目前看来,希望极其渺茫,伯伊夫人只能把目光落到那个她原本一直看不上眼的卢姬的身上。
她心知,随着那个周室王姬的到来,自己迟早有一天是要迁出王宫居于别宫的,一旦她走了,她的妹妹妱又没有如愿进入后宫,这地方必须要留有一个能听自己操控、或是有可能生下国君子嗣的棋子。知悉庚敖将她遣出王宫送去彭国的消息,她便买通卢姬身边之人,在路上多方劝说。
卢姬虽与彭国国君有旧,但彭国全地加起来也就一个丘阳城大,倘若不是依附于穆国,早就不存,心中本就不愿离开,被人一劝,愈发自怜,又听到伯伊夫人肯助自己回宫,便听从安排半路折回,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照伯伊夫人原本的设想,有卢姬如此哀求,加上自己在旁以礼法压人,身为国君夫人,那个玄姬就算心中再不愿意,也不可能摇头。
她刚嫁入穆国,正是立名的时刻。想要赢得贤名,那就必须让卢姬回来。
但伯伊夫人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玄姬竟然以不敢悖逆国君为名,将卢姬如此推回给了自己。
此刻她的感觉,便如接了一只刚从火里取出的栗子,送走不是,留亦是不是。
鲁秀子觑着伯伊夫人的脸色,见她双眸低垂,眉头紧锁,一双手便悄悄插入她的裙裾之下,顺她小腿慢慢游走而上。
伯伊夫人并未睁开眼眸,只红唇微动,叱道:“老实些!何来心情与你耍弄!”
鲁秀子并不惧怕,笑嘻嘻道:“奴可不是见夫人愁眉不展,这才想伺候夫人,好叫夫人松坦松坦些吗?”
伯伊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我身边之人,也就只有你最贴心,知我冷暖……”
鲁秀子道:“夫人对奴好,奴自然要对夫人好上百倍,奴只盼夫人事事顺心,每日高高兴兴,奴便无所求了。”
伯伊夫人慢慢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眼角隐隐风情,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有寺人的声音传入:“禀夫人,国君至,请夫人出来,有事要问。”
伯伊夫人神色微微一变,一把推开鲁秀子,倏然坐起:“说我体有不适,夜深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说。”
寺人诺声,转身正要退出,被鲁秀子叫住,看向伯伊夫人:“夫人避而不见,反显心虚,不如出去见他。接那卢姬进宫,夫人非出于私心,他岂能怪你?”
伯伊夫人慢慢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你所言极是。”她转过头:“传我的话,叫他稍候。”
寺人离去,伯伊夫人随即下榻,鲁秀子服侍她穿衣,取一件新裁不久的紫罗衣,伯伊夫人摇了摇头,换了件暗赭色的旧衣,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倘若说,当初她还存了几分与这年轻英俊小叔暗通款曲的心思的话,如今这心思早已断了。
她早看了出来,这个小叔,绝非那种能和自己扯的上不清不楚关系的人。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在他面前扮演好端庄长嫂的角色,凭了这一层关系,或许还能继续为自己日后在宫中留有立足之地。
她出了内寝,在侍女的扶持之下来到堂中,看到庚敖立在那里,神色肃然,便推开侍女的手,朝他缓缓走了过去,微笑道:“如此深夜,子游怎还来阿嫂这里?阿嫂身子有些不适,早早睡下,耽误了起身,子游莫怪。”
庚敖道:“无妨,孤深夜来此,本就不是,等等阿嫂,亦是应该。阿嫂身体如何了?若还有不适,孤这就再派人去将玄唤来,叫她再为阿嫂诊治。”
他的语气,听起来客气而冷淡,一如他此刻的神色,面无表情。
伯伊夫人微露尬色,瞥了眼一旁的鲁秀子,鲁秀子立刻跪地:“全是奴的不是。先前见夫人心口痛的厉害,医士无用,慌乱无措,想起君夫人妙手仁心,这才惊扰了君夫人。夫人当时亦再三的阻拦,却是奴自作主张,君上责罚便是,奴无不受。”
庚敖连眼角风都未投向地上的鲁秀子,只注视着伯伊夫人,片刻后,神色看起来缓和了不少:“阿嫂有如此贴心之奴在旁服侍,敖亦放心了。玄先前为阿嫂瞧病瞧的如何?”
伯伊夫人忙道:“极好。阿嫂极是感激。”她又笑了,“子游你还不知吧,她与阿嫂虽是头回见面,却颇谈的来。阿嫂亦对她说,往后若有用得到阿嫂之处,尽管开口,阿嫂必定倾力助她。”
庚敖颔首:“孤代玄谢过阿嫂。只是孤却听说,卢姬今日擅自回宫,还是阿嫂将她接入宫中,这是为何?阿嫂当知,送卢姬去往彭国,此为孤之决定,亦是孤后宫之事,阿嫂何以涉入?”
伯伊夫人道:“子游千万莫误会,并非阿嫂擅自做主横加干涉,乃事出有因。卢姬今日回来,跪于王宫门外,死活不肯离去,阿嫂怕事情传扬开来于你名声有碍,亦怕她万一想不开,做出轻生之事,恰今日你又不在宫中,故暂时将她接入加以安抚。阿嫂本想等你回来便将事情告知,不想你回的迟,尚未来得及寻你,你便又出了宫,这才拖延了片刻。你来的正好,卢姬交还给你便是。”
她这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庚敖道:“有劳阿嫂费心。”
伯伊夫人笑道:“应当之事。况且又非外人,子游何必与阿嫂如此客气。”
庚敖点头,看向伯伊夫人:“敢问阿嫂一句,卢姬之事,孤可自己做主乎?”
伯伊夫人一怔,随即笑道:“看你这话说的。你乃国君,又是你的后宫之事,自然由你自己说了算。”
庚敖微微一笑:“多谢阿嫂。既如此,将卢姬唤来便是。孤再派人送她去往彭国。”
伯伊夫人道:“子游听我一句,此举不妥。一来,于祖宗礼法不合。卢姬分位正当,乃是文公为你……”
“阿嫂不必多说。”
伯伊夫人话才开口,便被庚敖打断了。
“阿嫂方才既也说了,此乃孤之后宫之事,便请阿嫂由孤自己定夺。倘于祖宗礼法不合,或有悖于先父之愿,孤自会去宗庙向先父请罪。阿嫂将卢姬唤出便是。”
伯伊夫人掩不住尴尬之色,沉默了片刻,看向鲁秀子,鲁秀子会意,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出,去传卢姬。
等着之时,庚敖双手负后,沿着堂中慢慢踱步一圈,目光最后落到伯伊夫人的脸上,若有所思。
伯伊夫人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庚敖看了她片刻,忽道:“阿嫂,有一事,孤原本一直忘记了说。此处乃后寝,先兄薨已有两年之多,孤如今亦迎娶了君夫人,不可叫她长久无居住之所。城西有太宫,本就是为先王遗孀所建,敢问阿嫂,何日能搬迁去往太宫?”
伯伊夫人勉强保持着镇定,道:“最近时日,阿嫂也正想着此事,心中甚是不宁。此处为后寝,我为未亡之人,此地原本不合我再居住,本早就想搬出的,只是先前,一来,得子游留我长居,二来,我身处此宫,每日所见,一饭一饮,一草一木,无不令我回忆当初,便似烈公依旧在世,心中亦是不舍,故一直住了下去……”
庚敖微微颔首:“阿嫂说的是。原本再留阿嫂长居,也无不可。只是方才,孤却被阿嫂那一句于祖宗礼法不合给提醒了。孤若再强留阿嫂居于此处,恐怕有悖于祖宗礼法。”
伯伊夫人面色大变,呆了片刻,终于勉强笑道:“如今穆国有了君夫人,此宫当由君夫人燕居,子游便是再留阿嫂,阿嫂自己亦不好再住下去了……”
“阿嫂如此深明大义,主动愿意搬迁,孤甚是感激。既如此,明日孤便安排人来助阿嫂迁宫,阿嫂自己不必费心。”
庚敖含笑道。
伯伊夫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面色苍白,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片刻后,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鲁秀子带着卢姬来了。
卢姬平日便有些怕庚敖,此次心中虽万分不愿离开,但之所以敢悖逆他的决定私自回来,却全是因为相信伯伊夫人能助自己留下。
她被带到庚敖面前,还不知道方才到底出了何事,心中忐忑不安,见庚敖两道目光朝自己投来,立刻低头,不敢和他对望。
“汝随孤来。”
庚敖说了一句,语气平和,随即转身离开。
卢姬急忙跟了上去,见他引着自己一直往自己从前居住的西宫而去,又想起他方才语气平和,忐忑渐消,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丝期望之情。
庚敖带着卢姬入了西宫,停在门前,道:“你既回了,今夜便宿于此处。明日一早,孤派人再送你上路。”
他说完,转身而去。
卢姬愣住了,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渐渐涌出泪光,忽然呜咽出声,朝他奔了过去,追上跪在了他的脚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君上!你竟狠心如斯!”
她仰脸望他,泪如泉涌。
“君上纵然对妾无爱,然妾自问这些年,侍奉君上,无处不是用心,君上今日竟忍弃我如敝帚?恳请君上容妾留下,妾往后必定好生侍奉君夫人,绝不敢惹她半分不满……”
庚敖低头看了她片刻,慢慢地道:“卢姬,两年之前,烈公薨,彭国国君前来拜祭之时,莫非你没有私会于他,向他诉苦,怨孤冷待于你?”
卢姬微微张嘴,目光定住,露出骇色,很快回过神来,慌忙辩解:“君上明鉴!我与他是表兄妹,从小相识,我视他如亲兄,当时只是糊涂了,向他随口诉了几句而已,何敢做出不当之事!”
庚敖淡淡道:“好一个亲兄,只怕是有心无胆吧。你与彭子若有胆做下了,孤还能留你到今日?”
卢姬面如土色,慢慢缩回方才紧紧抱着他腿的两只手,低头不再说话,只抽泣个不停。
庚敖微微皱眉:“两年之前,你便怨孤冷待于你,那彭子既是你的旧相识,你与他又暗通款曲,今日孤便送你去他那里,连同这西宫你从前一应日用之物,外加两车珠宝,你为何不走,定还要留下?你是舍不得孤,还是舍不得这王宫?”
卢姬抽泣更甚,泪流满面。
“你若定要留,孤亦不赶你,你可留下。只是孤告诉你,从今往后,这一辈子,孤都不会再碰你一根手指头,你与守活寡无异。孤不想令你陷入如此境地,这才安排你去彭国。”
“孤再给你数个时辰,天明之前,你自己想好,是要去彭国,还是留下。若要留,也好,孤不会短了你的吃喝,只是孤告诉你,你若敢在后宫之中行那秽事,叫孤知晓,休怪孤无情,那时你便是想去彭国,恐怕也去不成了。”
他语调也依旧平缓,没有丝毫的波动,说完,转身迈步而去。
卢姬望着他的背影,神色渐渐慌乱,忽然发出一道呜咽之声:“妾……愿去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