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金融街7号,英蓝国际中心南侧17层。
电梯口一片肃静。六个女生屏息凝视液晶显示屏。数字从13层开始逐级往上。15,16,17。
叮地一声。数字停住,电梯门打开。
电梯空空荡荡。六个女生鱼贯而入。迈进电梯时,田田听见自己的心脏撞着胸口,咚咚地响。
太紧张了。
高盛亚洲投资银行部并购组的暑期实习生终面。能活到这一轮的,没有一个不是出身名校,百里挑一的海归精英。
只有田田不是。在17层看签到名单时,心里先凉了半截。明明是补招的一轮,名单上竟然清一色国外名校MBA。哈佛斯坦福的商学院,宾大沃顿,芝加哥布斯。可知竞争之激烈。
田田是北大的土鳖本科,学的还是中文。
一同参加面试的,还有另一个本科北大的学姐,名叫徐佳慧。可人家是光华的,又在伦敦政经镀过金。签到时,田田讷讷地跟她打招呼。徐佳慧客气地回应。
作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弱逼,田田天生自带印随技能——就是一看到大神就会黏上去,只要大神没赶她走。
田田立即黏上了徐佳慧。
可是面试的时候,徐佳慧也不会在她身边呀。
电梯里空气几乎凝固。门将要合上的一瞬,一只纤长的手伸了进来。电梯门在她手上一夹,重新打开。
进来的是个身穿白色正装的高个女生。套装是夏季轻薄款,很是修身。长发在脑后挽成圆发髻,一丝不乱。脸上薄施脂粉,浅淡合宜。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过的。可是她额角微微渗出的晶莹出卖了她。是太紧张了?
七个人,到齐了。
女生进门,回身按键。电梯门合拢。
电梯空间不大,七个人,很是局促,越发叫人透不过气。
电梯上行。可似乎只上升了两米,就忽然停住。液晶屏数字跳成18,但电梯门没有打开。接着彻底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波浪卷的女生问。
“好像卡住了。”徐佳慧说。她试着按键,没有反应。
“怎么办啊?会不会掉下去啊?”戴眼镜的女生问。
“不会的,别担心。电梯有自动刹住装置,就算停电也不会真的坠落的。”佳慧说,“大家别急,我给杨晟打电话。田田,你打这个故障报修电话试试。”
杨晟是通知这次面试的经理。但是电话并没有通。田田这边打故障电话,一样也没通。
“我靠!玩我们呢!”波浪卷美女嚷嚷,“这也太拽了吧!电话面试四五轮也就算了,半夜把人叫起来视频,到头来还把人关电梯里。这年头外资行真他妈混账。在中国混不下去了关门就好了么,净拿我们这种实习生出气。”
“电梯故障是物业的责任,不能怨高盛。”佳慧说,“大家别担心。先冷静一下。这楼里人来人往,我想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电梯故障,会派人来处理的。”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田田发现旁边白色正装的女生脸色苍白,额角渗汗。
“肚子疼。”女生捧着肚子,声音低低的。
“肚子疼?是不是想上厕所?还是大姨妈来了?”田田问,一面伸手去握女生的手,“这么凉!这楼里空调开太凉了……哎这种有钱公司,都不知道省电……”
佳慧把自己的正装外套脱下来,“来,披上。别着凉。”
田田帮忙替女生披上衣服。看她似乎都有些站不稳了,扶着她问,“要不要先往地上坐着?哎这位姑娘,我说你,来大姨妈还穿白裙子。就算想进高盛,要不要怎么拼呀!”她说着把自己的正装脱下来,直接铺在地上,对女生说,“靠墙坐吧。”
“你的外套——”
“没事啦。我这正装淘宝来的,没多少钱。倒是你的套裙,看着挺贵,又是白色的,别弄脏了。”田田把女生按在自己的衣服上坐好,接着又招摇自己剩下的衣服,对女生说,“我这衬衫配黑裙,也挺好看的,是吧?”
“这么娇弱,还想进高盛。干分析师没两天就崩溃了。”蘑菇头的女生说。
“哎哟,这么娇嫩嫩的还舍得叫她干分析师,出去陪客的货嘛。”波浪卷女生说,“哪里像我们这种五大三粗的,就配去内资券商干IPO,天天去农村做尽调。”
这样等了半个钟头,电梯仍然没有动静。而电话仍然打不通。大家就地坐下。
波浪卷女孩又骂骂咧咧,满腹牢骚。戴眼镜的女孩脸色不好,在给朋友打电话求助。佳慧想要安抚大家,不断说不要担心,却无济于事。
田田说:“哎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困电梯。咱们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呀!大家坐下来交个朋友好了嘛。我说,咱们挨个自我介绍好不好?我先开始。我叫田田,一个是田野的田,另一个也是田野的田——”
徐佳慧扯田田的衣袖,轻声说:“田田别闹。”
“没闹呀我。这不大家坐着也是坐着,闲着也闲着,联络一下感情呗。”田田凑到白色套装的女生旁边,“你是哪个学校的?”
“伯克利。”她小声回答。
“名单上没见伯克利啊。”波浪卷女孩说,“怎么进来的?走关系的吧?”
“伯克利。什么学校?”田田摇头,“没听过。”
“就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戴眼镜的女孩说,“是个美国的二流学校。”
田田求知若渴地问,“二流学校哦?分校?为什么不去总校?”
佳慧坐在角落里拼命咳嗽起来。
“学姐你怎么啦?”田田凑过去问。
“你,少说话。”佳慧说,一面紧张地偷眼去瞄那个白色套装的女生。那女生根本没理她们。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手压着腹部,另一手拿着手机。
这时杨晟终于回电话给佳慧,告诉她正在通知维修人员,等他们来估计还得两小时。
波浪卷女孩情绪糟糕透了,破口大骂。佳慧劝不住。
又枯坐半小时。骂也骂累了。到底都是女孩子,慢慢熟络起来,就开始交换情报。
“我听说投行前台是男人的天下。你们说,这回招实习生,怎么全要的女生呀?”蘑菇头女生问。
“这还用说,招了去陪酒的呗。”波浪卷女孩说,一面觑眼打量众人,“记得吧?网申系统不但要提交照片,还要填写身高体重——挑出来一个个都模特级别的。以前外资行看不起内资行,清高得要命;现在业绩不行,也甭清高了——”瞥一眼田田和佳慧,“专门挑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出去卖。”
戴眼镜的女生睁大眼睛,“不,不会吧……”
“你还是挺安全的。”波浪卷女孩说。
蘑菇头转而问波浪卷,“你说你在香港实习,跟高盛在一幢楼里。那你是不是见过那个……那个方总?”
“见是没见过。不过听了很多事情。”波浪卷意味深长地说,“你自己想想,二十八岁做上MD,说出来你信?纽约伦敦做GlobalMacroTrading的我信,毕竟回报率逆天的天才交易员也不是没有;TMT并购,怎可能?——说做能源并购,我还信多一点。”
“是哦。国内TMT并购,以前一直都中资是大头。”眼镜女说,“这位方总,要不然是特有手段,要不然是特有背景。”
“我觉得……我们这样议论领导不太好……”佳慧说。
“哟。人都没入职呢,她就成你领导了。”波浪卷女孩揶揄说。
“她在大摩的时候名声就不好。”蘑菇头说,“能力当然肯定有能力。但光靠能力恐怕也做不到MD。”
“名声不好?不好什么呀?”
“那还能有什么?当然是抱着上司的大腿往上爬。早听说投行升职就一个秘诀,抱大腿。可惜大腿没抱成功。当年也是在纽约混下不去,迫不得已才去香港。”波浪卷说,“现在香港也混不下去,来北京了!”
“找到了。‘金融街正义天使’的推送文章。”眼镜女说,“‘高X高管方某某在大摩的桃色丑闻和真正离开大摩的原因’……”
波浪卷凑过去,“是吧?亏她还是结了婚的。老公原来是谷歌的码农,从美国跟她跑回来。哎,码农人老实啊,头顶绿帽不知道,人傻钱多死得早。还俩孩子呢!也是可怜。”
“你们别说了。”佳慧说,“都在一栋楼里,也不怕人听到。”
“怕什么?做得出来还不让说了?我就是要说给人听。我最看不惯借男人往上爬还标榜女强人的那种货色。把社会公平破坏得一塌糊涂。屁事没做,偏还能名利双收。”
“方含笑做过事的。”一直沉默的另一个戴着方框眼镜,方脸蛋的女孩,这时忽然开口,“如果你们稍稍为今天的面试做过准备,就会知道去年她一个人贡献了外资银行在中国大陆TMT并购将近五成的营收。高盛这几年在大陆科技行业做的跨境收购,亿万级别的单子,每一个都是她经的手。她这样的贡献度,如果在美国总部,早两年就是合伙人了。八成是香港有人打压,到处散布谣言。”
“是不是谣言当事人自己明白。她真那么清白,也没人会说她,苍蝇也不叮没缝的蛋。对吧?”波浪卷翻着手机上的网页内容念道,“看她怎么睡的老板——人还是结过婚的呢。‘撞见她跟上司衣衫不整地从会议室里出来’——哗,估计上司调教完了,打发出去接待客户。亿万级别的单子都是床上睡出来的吧。”
“其实,其实我觉得呗……”田田凑到眼镜女身边,看一眼网上那位方总的照片,“光看照片,我觉得这个方总呀,长得还没我好看呢——”
佳慧咳嗽。
“身材呢,穿着衣服看很一般,完全不如我嘛——”
波浪卷瞪大眼睛,打量田田微胖的身材,“你这几十公斤的自信是哪里来的?”
田田半点不脸红,“我是微胖界女神呀,要脸蛋有脸蛋,要胸有胸。我们系男生都这么说!——这个方总的胸呢,一看就是bra撑出来的。脱了估计更加什么都没有了哇——”
佳慧吭吭吭地咳嗽起来。
“学姐你怎么了?着凉了?”田田凑过去问,转而又说,“——这样的颜值,这样的身材,怎么可能有客户看得上她?”
佳慧扶墙玩命地咳嗽。田田过去拍着她的背,“学姐你是不是太冷了?”转而对那个白套装女生说,“我学姐太冷了,你把外套还给她好不好?”
佳慧赶紧摆手,对那女生说,“不不不,我不冷。不用还。你……你不要理她。她人傻。说话不过脑子。”
“我怎么人傻了?我说话很过脑子的。”田田特别有主见地说。她平时绝对不喜欢跟人理论,但是这一次,波浪卷女生的话触到了她的雷区,她决心好好辩一辩。“我在学校有参加女权主义社团。我们社团特别关注职场女性的性别处境。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上司与下属发生不正当性行为,谁更应该承担责任?——哎学姐,你在我背上乱画些什么呀?痒死人了!”佳慧本来想在田田背上写字,只好作罢。
因为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田田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在中国古代,受到指责的一直是女性。商朝灭亡了,大家都骂妲己。安史之乱,大家都骂杨贵妃。在中国现代也是这样的。如果发生婚外性行为,女人会比男人受到更多指责。大家会骂二奶,小三,但却很少指责那个男人。这是合理的吗?
“历史上的妲己如果是个你我一样的真人,她恐怕不会什么法术吧?那么纣王非要跟她发生关系,她有拒绝的余地吗?唐玄宗非要杨贵妃侍寝,杨贵妃可以跟皇帝说NO吗?好像并不行吧?妲己和杨贵妃处在权力弱势的一方,不管是不是自愿,她们的选择余地都很有限,凭什么她们要承担更多指责呢?
“二奶也好,小三也好,很少来自家境富裕的人家吧?她们的选择权力,并不比那个男人更多吧?假如男人下定决心找小三,被这个女人拒绝了,他也可以再找下一个——他怎么都会有小三的。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指责小三,而不是指责那个男人呢?
“然后再说这位方总的例子。好吧,她看着是像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佳慧拼命咳嗽),就算她真的像帖子里说的那样,跟她在大摩的老板搞了——一个职权比她大,资源比她更丰富的人。大家想想,假如你的上司提出性要求,你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当然你可以拒绝,但很可能就被穿小鞋,以后好东西再也轮不到你了。你说,可以匿名举报。可是圈子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全世界都知道了。什么老板愿意聘用一个胆敢举报上级的员工啊?将来你还怎么在圈子里混啊?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是说长辈应该为晚辈的行为负责任。《蜘蛛侠》里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权力越大的责任也越大吧?放在职场里,职权高的人有更多的义务维护规则,同时他们也更有嫌疑强迫另一方发生看似自愿、实则暗含权力或利益胁迫的性行为。所以,就算那个方总睡了她老板,明显是老板更应该被骂呀。假如她老板死活不愿意,难道方总还能把老板给强了吗?”
这时电梯动了一下。往上大概又行进了半米,叮的一声,电梯门倏然打开。
坐在角落里玩了半天手机的那个白色套装的女生旋即起身,将两个外套递给佳慧,低低说了声谢谢,就朝门口走去。
门口站着物业的两位主管,还有另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士。两个主管围住那个白套装女生,忙不迭地赔礼道歉,“方总对不起!我们代表物业公司给您道歉!因为电梯维修人员在赶过来的路上出了一点事故,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我们非常抱歉。今天稍晚会给贵公司送上致歉函,并且我们愿意赔偿造成的经济损失……”
田田一听傻了眼,拉扯佳慧的袖子小声问,“学姐那个姐姐难道不是跟我们一起面试的吗?”
“她是面试我们的。”佳慧黑着脸,“她就是方含笑方总啊……”
波浪卷、蘑菇头、眼镜女,跟被雷劈了一样。
那穿西装的男生凑近方含笑低声说,“丽姐叫了小米萝卜南瓜粥,搁在小会议室。方总您赶紧去吃点儿。”方含笑抱着肚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踩着跟鞋往办公区走。
穿西装的男生转而面向电梯口一脸死灰的姑娘们,低头看一眼手机,清了清嗓子,“徐佳慧、郭、田田三位同学请留下准备面试。其他几位——谢谢你们对我们公司感兴趣——你们可以回去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