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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金融街没有爱情 > 14、重返旧金山

    方含笑蹲在圣昆汀的海边给她父亲打电话。北京时间是早晨,她父亲刚刚醒起。

    接到女儿近乎崩溃的电话。从来没有过。因为她素来报喜不报忧。即使是她人生最悲惨,事业最低谷,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刻,她也从来没有这样跟人哭诉。

    电话接通。她叫了一声爸。然后就哽咽说不出话。

    “笑笑别哭。别哭。有什么话跟爸爸慢慢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她一手支膝,一手手机,“我欠了一个人很多债……”

    “有多少?”

    “很多……很多……多到还不起……”

    “不要急。请债主通融。慢慢还。”

    “……可是他已经死了。是我把他害死了。”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睫之间溢出来,“爸我欠他一条命。这要怎么还?”

    电话那头一个父亲的心揪住。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因为他一直这样教她:欠下的账,将来你得自己还。

    苍老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笑笑你听爸爸说。不要做傻事。人死了就什么没了。什么都没了,你怎么还人家的账?……你好好想想。在这世间,他还有什么留下来的亲人没有?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没有?你代他完成他没做完的事情。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

    “没做完的事情……”她一时止住眼泪,潜心思考,“……我会,我会完成他没做完的事情。”

    周二清早,方含笑拜访了旧金山金融区一家私人侦探事务所,名叫德威。加利福尼亚街101号,离高盛旧金山办公室三个街区。

    他们只有27层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但是湾区最精英的一家找人事务所。他们曾经找到失踪二十年的小孩。

    方含笑报了几个人的名字,然后写了一张一百万美元的支票。

    “太多了……”杰森·德威说,这家事务所的老板,“这差不多是我们两个季度的收入。”

    “很好。接下来六个月,请不要再接其他单子了。”

    周二下午有海航英麦项目的融资安排会议。原定方含笑在北京与英麦主责顾问摩根士丹利旧金山办公室视频,结果她直接出现在加利福尼亚街摩根士丹利的办公室。

    加利福尼亚街555号。她进门时停滞片刻,一时感慨万千。仍然是那座红褐色的、打着褶子的大楼。星巴克也还在。十二年过去。物是人非。太平洋来的西风依旧猖狂,扑打得人浑身冰凉。

    高盛在45层,摩根士丹利在35层。她先去45层跟熟识的同事打招呼,然后去35层开会。卖方顾问分外惊讶。他们只预料她会在视频里象征性地露个脸,没有想到买方主责顾问的MD会莅临现场。

    融资方案仍然是杨晟负责。他跟卖方的人一样惊讶,没有预料老板会坐在卖方会议室里。北京组的人都知道她周末住院的事情,结果没想到她周一就飞旧金山。

    她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安静坐在角落里,并不说话。只有在卖方对融资方案某些细节提出疑议,而杨晟没能很好回答时,她才轻声开口解释。

    会开到下午六点。方含笑收到德威发过来的短信,给了一个名字,还有一个奥克兰的地址。

    方含笑驱车前往奥克兰。在12街地铁站附近的一家川菜馆。这里位置很中心,店面装潢也不错。方含笑先安了心。

    明明已经是吃饭的点,店中却宾客寥寥。方含笑踏进店中,听见后面有个女人呵斥:“黄脸婆,会不会干活!碍手碍脚,做不来账也就算了,连洗个盘子都摔。你怎么不去死啊你!”

    被呵斥的当真是个黄脸婆。唯唯诺诺,一迭声地道歉。扭头时看到方含笑上来,赶紧迎上来,笑容满面,讲着广东腔的国语,“雷好雷好,几位啊?”

    火鸡。

    完完全全是黄脸婆的样子。额头油腻,鬓角散乱。没有妆容,眼角生纹。眼里再没有当年双刀火鸡的一点点英气。她双手还是湿漉漉的,潦草地在工作服上一擦。面色憔悴,却满脸堆砌笑容。“往里面走啊!店里新上的龙虾要不要尝啊?”

    十年不见,她竟然老成这个样子。

    方含笑心里一痛,“就我……就我一个。”

    “唉好好好,往里面走。坐窗口好不好啊?”火鸡热情地把她往里请,端上热水,送上菜单。完全没有认出方含笑。并不奇怪。她从摩根士丹利的会里出来,连衣服都没换,仍是白领丽人打扮。上千刀的职业套裙和上万刀的腕表毫不低调,锃亮的六厘米跟鞋武装到脚。连她自己也不能认出自己,火鸡怎么可能认出她是十三年前那个笑笑?

    火鸡热情地跟方含笑推荐店里新到的龙虾。方含笑说好。火鸡登时乐坏了,立即又给她推荐凤梨虾球,酱猪蹄,粉蒸牛肉,干烧桂鱼。无论火鸡推荐什么,方含笑都说好。后来连火鸡都不好意思了,“点这么多,吃不吃得了啊?”方含笑笑说没关系。

    摆了满桌的菜。方含笑就着酱菜吃小米粥,别的什么菜都不碰。火鸡再上菜时,越发不好意思,跟方含笑道歉说,“小姐,你太亦诚啦。我叫你点咩,你就点咩,吃不完怎算啊。”

    方含笑伸手握住火鸡的手,含泪说,“火鸡,坐下来一起吃。”

    “那怎可以?我老板要闹嘅。”火鸡说,“点解你知我叫火鸡?”她歪头看她,忽然就愣住了。堆起来的假笑僵在脸上。

    方含笑坐着,火鸡站着。方含笑用双手握住火鸡双手,抬起头哽咽说,“火鸡,我是笑笑啊。”

    火鸡一震,喃喃重复,“笑笑……?”她盯着方含笑看了一会儿,然后眼泪就涌上来。她从方含笑手里抽回双手,想要伸手去触她的脸。手指快要触碰时,却又停住。那妆容太精致,她怎么敢碰它。

    方含笑伸手,把火鸡的手按在自己脸庞上,抬头对火鸡笑。火鸡再没忍住,眼泪滚出来。方含笑一头扎进她怀里。火鸡伸手紧紧抱住她,一声声唤她的名字,“笑笑,笑笑……这几年都去哪边啦?怎都没个信啊?”

    方含笑说:“我没良心。”

    火鸡说:“返嚟就好。返嚟就好。”

    方含笑拉火鸡坐下,问她这些年的情况。才知道火鸡为替儿子偿还赌债而将港店转让。母亲到处辗转给人打工,儿子仍然在外头鬼混。后来儿子从母亲这里再捞不到一点油水,母子间联系便少。

    火鸡说了自己的情况,也不及问方含笑,就拉着她往屋后走,一面朝后面的弄堂嚷嚷:“二五仔!二五仔!——你睇边个返嚟啦?”

    二五仔就是当年的板寸头。他仍然剃着个板寸头,只是已从少年变成大叔,在旁边店里给人修车。他工服肮脏,盯着方含笑瞅了老半天,直到火鸡确认,才终于认出她是谁,却竟是不知所措。方含笑跟他拥抱。

    他们说起小恶魔的情况。

    “阿九太惨了。”板寸头阴着脸说,“他在牢里,撞在剃刀托尼手里。被活活逼死的。那一阵他爸爸刚死。”

    方含笑沉默。

    那边川菜店的老板娘从楼上下来,见火鸡离岗,大发雷霆。方含笑冷静告知,火鸡离职。

    往南走四个街区,就是当年的港店。这时港店易主,但仍是广东人当家,新开了一个茶餐厅。方含笑掺着火鸡进店。那店的伙计见了火鸡,正要出言讥刺,却又注意到她旁边的女子衣妆不菲。

    茶餐厅的老板已经亲自迎了上来,把她们迎向店里屏风隔开的沙发,接着又亲自递上菜单。方含笑看也不看,开口问,“你们这店,多少钱肯卖?”

    当天晚上,德威侦探事务所又发来另两个地址。一个是莱利,一个是律师史蒂夫·吴。

    方含笑很快跟莱利取得联系。莱利在推特广告部门工作,家在旧金山南面。晚上十一点,方含笑叩响莱利家的房门。开门的竟然是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稻草色头发的白人男生。个子不高。右眼盯着方含笑,左眼露着眼白,蓝色的眼珠左翻。

    方含笑哇的大叫一声,倒退一步。如果不是那人伸手拉住她,她差点踩空。

    “嗨!烧!烧!好久不见!”他说着上来抱她。

    方含笑吓得魂飞魄散,想要抽身逃开,却被那人紧紧抱住。

    “烧!烧!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脸书不更新,邮件也不回复!我甚至以为你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莱利一告诉我你联系了他,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好了!你看起来变化很多!但是你还活着!实在太好了!”

    方含笑战战兢兢地瞪着那人看。

    “哦上帝。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他生气地说。

    “安……安……安德鲁?”

    “是啊!是我!我变化很多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啊?!”

    “什么?!我当然活着!你为什么想要我死?”

    “可是,当年你不是因为嗑药……”

    “啊是,我因为身体状况停学了一年。我当时确实在医院昏迷不醒,躺了不少时间。但是——谁跟你说我死了??”

    方含笑呆若木鸡。

    她一直以为安德鲁死了,并且归咎于小恶魔。在她认定一个事实以后,她没有花心思去检查或者反思。湾区对她来说是伤心地,是她想要摆脱的黑历史,所以她去纽约正式入职以后,就跟过往彻底斩断,与故人再无联系。

    当年她下定决心把小恶魔送进监狱,说服她自己最重大的一条理由,是安德鲁的死。可是,如果安德鲁根本就没有死呢?

    是的,安德鲁根本就没有死。他好好地活在湾区,只是她从来不曾设法去找他而已。

    莱利、安德鲁把方含笑迎进家门。一个女人拿出啤酒与薯片来招待他们。

    “这是你的妻子吗?她很漂亮。”方含笑恭维说。

    “我看起来像是结婚了吗?”莱利满脸不高兴地说,“不。这是我的妹妹。”

    “哦……你嗯,你跟你妹妹一起住?”

    “——是我妹妹跟我一起住。她在旧金山实习。这样她就不用付房租。”他想了想,转而又有些高兴地问,“烧,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如果你有时间,愿意为我们做鸡翅膀吗?当然啦,我是说,你有时间……你来旧金山的时候,可以住在我这里。我也不收你房租。”

    方含笑在旧金山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律师史蒂夫。

    史蒂夫如今已是旧金山某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跟他见面需要预约。方含笑与律所取得联系后,律所的律师助手对她采取了漫不经心的态度。直到方含笑取出名片,搬出头衔,声称她要以合伙人的名义起诉高盛性别歧视,才引起对方重视,为她安排了一个与史蒂夫见面的时间。

    方含笑邀请史蒂夫到她下榻的洛斯丽晶酒店。在金融区的加利福尼亚中心,是旧金山第三高的大厦。方含笑订了47层桥至桥套房。客厅窗景俯瞰旧金山东北面,视野从湾区大桥一直延伸直金门大桥。浴室风景绝好,可以看到整个金门海峡,还有泛美大厦。

    因为史蒂夫日程很紧,见面约在晚上,史蒂夫忙完一天的事情。是晚上十点。方含笑毫不避讳地请他进了房间。

    他已经五十多岁,却仍然精神矍锐。他的目光在方含笑刻意营造的曲线上徘徊。方含笑适时递给他一杯红酒助兴。他没有立即喝酒,带着一种节制打量她的黑色露肩小礼服。方含笑朝他笑。

    他们谈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方含笑跟他抱怨投行某些男性高管的无礼与傲慢,还有私底下一些性别歧视的言论。史蒂夫立即表示他愿意帮助她。这期间她向他敬酒,他终于喝了一杯。

    但接着方含笑又朝他露出那种暧昧的微笑。他不明所以。如果她真是一个高盛合伙人,他看不出来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她这样费尽心机。这使他充满警惕。方含笑看出他的警惕。她耸耸肩,露出古怪的微笑,“你知道……人们感到孤独……感到疲惫……只希望夜晚不必孤单度过……仅此而已……”

    她说着走进浴室,开了浴缸的水龙头。她在里面呆了大概有十分钟,期间一直有哗哗的水声。接着她在浴室里喊:“嘿史蒂夫,你能帮我一下吗?”

    史蒂夫推开浴室门。

    淋浴间喷头在哗哗喷水,但浴缸干涸。史蒂夫只一迟疑,后脑勺受到重击。他朝前倒进浴缸里。有人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拖到窗口。他的太阳穴上抵着一把手枪。

    “十三年前,有一个中国女生向你求助。你的事务所起初冷落她,不久后又拼命诱导她,反复督促她去找那个男孩的罪名。你声称你是为了正义。我后来查你的档案。为什么呢?一个面向企业法律的律师,怎么会有兴趣接一个青少年强奸案呢?一个擅长跟金融人士打交道的律师,怎么突然一夜之间开窍,想要为一个中国女孩主持正义呢?

    “你大概确实一直在说谎,但是有一件事你没说谎:律师跟银行家一样,总是把钱,从更有钱的人那里拿过来——无论需要撒多少谎,干多少肮脏事。只要以此为原则,就能找到大多数金融律师的行事路径。可是,这条原则如何对你适用呢?亚历山大·张的父亲也许有钱,但是把他的儿子送进监狱,又能够怎么使你赚钱呢?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样一种情况,可以促使一个金融律师对把一个富家子弟送进监狱如此感兴趣。这个律师事后并未在媒体露面,可见他不是为了名声。那还剩下什么可能呢?好像没有别的答案了。——现在,告诉我,那个唆使你起诉亚历山大·张的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抱有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史蒂夫说。他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头昏昏沉沉。他知道他被下药了。

    方含笑把史蒂夫的身体推出窗外。他半个身体悬在空中。金融区的街道在百米之外的脚下。泛美大厦在眼前。夜景温柔铺排。金门大桥在地平线上展开。

    史蒂夫因为惊恐而大叫起来。

    “说。谁。”

    ***

    方含笑回北京以后又流鼻血。在周更新的坚持下,去医院里躺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周更新去上班,方含笑离开医院,回威斯汀酒店公寓换了身衣服,然后回公司上班。

    她没有想出她能怎么办。于是只好接着上班。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无论经历多大的打击,多大的变故,她都可以恍若无事一般出现在办公室里。不管眼睛多红她都笑得出来。

    佳慧过来递辞呈,因为蓝海项目完成,而她被彻底冷落。方含笑稍加安抚,又打发她去干活。接着陈贤进来,拿着蓝音的一份收购建议。

    “蓝音控股计划收购北京一家小型机器人公司,但被对方拒绝。蓝音总裁锡恩·怀特先生给你发了邮件,你没回复;他的秘书又打电话到我这里。他们希望你做中间人,说服对方创始人出售一部分股份。”

    方含笑扫了一眼那文件,扔在一边,“这案子没法接。我是蓝音独董,哪有又当新郎又当媒婆的道理——以后别拿这种事烦我。”

    “怀特先生说你一定会接。”陈贤说,“不是以高盛的名义,而是以你个人的名义。他说那公司跟你颇有瓜葛——”

    “那你可以转告他,我最不想有瓜葛的就是他的公司——”

    “——蓝熊科技,注册地点在北京。”

    方含笑一下子哑住。

    陈贤安静地站在一边。

    方含笑抬手按住本已红肿的眼睛。隔半晌,才慢慢开口问,声音低若游丝,“他们创始人……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