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又开始。蓝熊不停地找项目。虽然确实拿下了一些好项目,现金流也变得好看,但方含笑依然忧心忡忡:公司一直给人做外包,就永远只是一个代理;接下的项目技术水平要求低,不能进行行业深耕;接下的项目跨度大,不能进行行业积累。既没有品牌,也没有形成核心竞争力,蓝熊未来的道路,仍在一片迷雾之中。
方含笑一面操心公司,一面还操心潘丽丽的治疗。年后美国方面传来好消息,肝移植排位上升,预计半年内可接受肝移植手术。方含笑又飞去美国,听从主治医生建议,为潘丽丽预定肝移植医院——位于田纳西州孟斐斯市的卫理公会大学移植中心,也当年乔布斯接受肝移植的地方。
潘丽丽越发的消瘦。因为化疗而脱发,戴着白色软帽。她同时接受了纳米机器人疗法与化疗。
两个人面对面。潘丽丽绝口不提病痛之苦,方含笑绝口不提创业艰辛。见面时彼此笑脸相对,背过脸去各自偷偷掉眼泪。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主治医生说潘丽丽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纳米机器人疗法疗效显著。“人类离攻克癌症,只有一步之遥了。”主治医生信心满怀地说。“从目前的情形看,很快就可以结束化疗。肝移植后,再做一次部分的胰腺切除术;情况好的话,痊愈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天晚上,方含笑睡了长久以来不曾有的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赶回国的航班,在路上给潘丽丽发短信:“潘丽丽!不许死!!”
潘丽丽回她:“去你妈的。老娘要活一百岁。”
隔了一会儿又收到一条,“加油!我等你的好消息。”
***
这一年二月,星空国际旗下的蓝海科技VR空中旅游业务线,发布2D转3D图像转换系统的招标。在张久全的建议下,蓝熊推掉其他项目,开始准备此次招标。但蓝海方面的反馈是,蓝熊不符合投标最低标准,连初轮资格筛选都没有过。
VR旅游与VR直播早在十年前已经不新鲜了。蓝海想做的“空中旅游”,是希望能够通过无人机航拍,让用户直接体验震撼的高空美景。正常的VR直播采集设备,通常有5-12台摄像机同时采集对象数据,这些数据汇总到VR视频处理服务器,最后生成3D图像。无人机航拍不可能携带沉重的数据采集设备,普通情况下也很难协调多个无人机的同目标航拍;而想要把无人机航拍获得的2D图像数据,自动转换为3D图谱,用蓝海CEO钱唐的话来说,就是“需要非常强大的想象力”。为此,蓝海科技希望开发一个人工智能平台系统,在极短的时间里“想象”出2D转3D所需要生成的细节,以此完成无人机航拍端图像向用户呈现的VR图像的即时转化。
作为虚拟现实领域的独角兽,蓝海的招标竞争格外激烈。佳慧为了这个案子,天天往中关村软件园的蓝海总部跑,可是每次钱唐都很为难地推说“不由我决定”。佳慧与钱唐本来打算五月完婚,漫长的爱情长跑,眼看就要有结果了,结果就为了这次招标,两个人几乎闹翻。佳慧最后撂下一句话,“这项目你要是敢给别人,这婚你也别跟我结了。”
钱唐差点给跪了,“佳慧你不能这样啊!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何况招标的事也不是我管啊……谁中标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那你不是董事长吗。管招标的不是你的员工吗。你叫他让谁中他敢不同意吗?——而且,我不是要害你。蓝海的技术实力摆在那里,谁都看得见(钱唐小声说,“没看见啊……”)。我们的CTO炒鸡牛(钱唐小声说,“没听说过……”)……还有我们CEO是方总啊,你别那么忘恩负义行不行!如果不是方总那时这么英明,你们蓝海老早死在那些洗钱的大股东手上了,你钱唐能有今天!……”
“……不是,不是,佳慧你听我说。方总很厉害,我知道。蓝海能有今天要谢谢方总,我也很感激。但是一码归一码。我们的系统工程量巨大,其他参与竞标的公司团队,至少是两百人的配置。蓝熊总共十来个工程师,他们再厉害,也不可能在我们要求的期限内做出系统——”
“那简单,你出钱,我们再去招一百个人来。”
“……姑奶奶,当年我们是做杠杆买下的星空国际啊,那笔债是要还的啊。”
争来争去,钱唐执意不松口,连过初轮资格筛选的机会都不给——能过初筛的,都是人工智能图像处理领域排名前二十的专业公司。最后妥协的还是佳慧。
“你们连见都没见,就一棍子打闷。至少让你们的负责人,给我们一次单独pitch的机会。这总不过分吧?”
钱唐终于勉强同意。在佳慧的督促和监视下,给项目负责人发邮件,让安排时间见蓝熊团队。
接下来的半个月,蓝熊技术团队的一半骨干投入到推介会的准备中。以张久全为核心,这个团队设想了一个绝妙的系统架构。
“我们在做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陈续缘跟佳慧介绍说,“非常有意思的事……传统的图像处理,丁是丁,卯是卯,系统只能根据给出的2D数据,在经验的基础上搭出3D模型。我们的系统不一样……我们套入了之前做的基于简化版蒙特卡罗树的避障系统模块,让系统将2D图像分区,推测并识别出图像中物体的移动方向与速度,然后再按照事物自身的属性,将它还原出活动的3D场景。这样,我们只需要非常少的传送输入数据,就能在输出端获得完整的活动图景。”
佳慧在忙蓝海投标的同时,田田在做蓝瘦搬运机器人系统设计的项目管理。前一年完成蓝瘦餐饮机器人避障系统后,古月胡立即又向蓝熊表明意愿,想要与蓝熊共同开发一款搬运机器人。应间非常支持开发搬运机器人。问题是,虽然经历了年初一轮扩招,蓝熊人力仍然不够。一大半软件系统工程师都在蓝海项目上,搬运机器人这边就很缺人。
蓝海项目的3D场景还原与之前做的餐饮机器人避障项目有一定的重叠度,技术方面也有可借鉴之处。陈续缘为此希望蓝熊能与蓝瘦组成团队,共同开发2D转3D图像处理系统。蓝瘦CEO古月胡当然不愿意。
古月胡亲自跑来蓝熊,想要说服方含笑放弃蓝海项目,专心跟蓝瘦合作。方含笑则希望蓝瘦放弃搬运机器人项目,专心跟蓝熊一起做蓝海项目。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差点吵起来。
古月胡说:“蓝瘦给蓝熊投了钱。蓝熊应该听蓝瘦的话。”方含笑就怼他:“听蓝瘦的话,我很蓝瘦啊!”
古月胡说:“搬运机器人大有前途。跟我们合作,你们不会吃亏。”方含笑说:“有前途个鬼!搬运机器人是刚需?有客户给你下订单?你爱烧钱你去烧,别耽误我们前程。”
谈判不欢而散。古月胡气冲冲地离开蓝熊的办公室,不到两分钟又回来,一手拉扯着一楼快递中转中心的负责人,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子,指着他跟方含笑说,“这就是刚需!这就是客户!”
蓝海项目的正式推介会上,蓝海方面的负责人肯定了蓝熊提出的系统架构,但是对蓝熊的团队规模与开发能力表示质疑。他们提出,让蓝熊作为系统设计的外包公司,与未来中标的公司合作,一起做这个系统。佳慧则希望让蓝熊走正常投标程序,并且承诺蓝熊会在投标后立即开始招聘,为项目配置团队。
佳慧情绪激动,话说得有点难听,指责蓝海知恩不图报;蓝海那边的负责人也恼了,说佳慧借助跟钱唐的特殊关系,干涉公司业务,扰乱正常的招标秩序。两边一吵,就有人跟钱唐打了报告。
钱唐本来的意思,就是希望蓝熊退出招标流程——他本指望底下的负责人能把他的未婚妻摆平。结果佳慧脾气一上来,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冒,什么蓝海的钱总忘恩负义啦,过河拆桥啦,拿了女人的钱转身就跑啦……钱唐本来在楼上开会,被秘书的一条短信吓得不轻,赶紧跑下楼收拾残局。
钱唐原本的计划简单粗暴,就是把佳慧直接扛回家,跪搓衣板求她不要再干涉蓝海业务;结果一进会议室他就呆住了。
他呆住倒不是因为佳慧——而是盯着张久全,看了足足十秒钟。
张久全难得一身素净而笔挺的西装,胡须剃净,头发亦有打理,可见准备之精心。陈续缘是主讲人。除了偶尔与陈续缘目光对接,点一下头,他坐在角落里,几乎没有存在感。谁也没有注意他。
钱唐朝他笔直地走过去。
“阿历?”他叫了一声。
张久全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这是我们的CTO张久全张总。”佳慧说,“他就是,就是不太会说话。但是他很厉害!他超级厉害!刚刚的方案都是他提的。”
“我要向你们介绍一个人。”钱唐死拽着张久全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提起来,后者很嫌弃地拿手去掰前者死拽着他的手,“阿历山大·张,这是我在瑞士的导师,我最初的合伙人……蓝海第一代VR产品的真正缔造者。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最牛逼的人工智能工程师。”
张久全在来到中国之前,在瑞士服役两年,因为出色的技术水平,参与瑞士国防部的虚拟现实项目,工作地点就在苏黎士应用科技大学。钱唐正在那所学校留学,机缘巧合又进了同一个实验室。那时的钱唐,因为背景离乡而形单影只,发现性格孤僻、却有着常人没有的天才与专注的张久全时,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于是缠着张久全,不停地描述自己想要做的产品。钱唐有相当犀利的产品意识,深谙用户需求;张久全则有相当强大的技术背景,对于一些别人想也不敢想的需求,张久全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实现。
钱唐于是从张久全那里获得了充分的技术支持,并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了蓝海第一代VR产品的构架,而这个产品的成功,正是蓝海后来成功的基石。
“可是……我不知道你已经来中国……否则我一定会跑去机场接你的!……你愿意来我的公司做CTO吗?啊,我知道你不愿意。以前你就说过不行。那现在……那现在……”
旁边的佳慧听完钱唐的解释,颇有些得意地说,“看吧,我早说了我们CTO很厉害的。现在是不是愿意把项目给我们?”
钱唐打个呵呵,“我导师是很牛逼没错,可是他只有一个人啊。我们这个项目,要为蓝海以后的所有VR直播提供图像转换。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兆亿条的代码,一百个工程师忙半年都不够。我看,不是我该把项目给你们,而是你们该把CTO给我——让他在更大的平台上造福人类,不比在你们那小破烂公司强啊?”
佳慧刚想反驳,却被张久全打断——这很少有。他平时几乎不说话。
“不,不用。”张久全说。
“不用什么?”钱唐问。
“不用一百个人。”陈续缘说,“也不用五个月。”
“程序,写程序。”张久全说。
“哈?什么写程序?”
“我们张总是说,程序不用人写。程序可以自己编写程序。”陈续缘说,“其实……我们已经差不多做到了……我们之前给餐饮机器人写避障系统,如果是普通公司,二十个工程师也得干三个月。我们当时只有十个工程师,两个月就做完了——因为,我们写的不是避障系统程序,是系统程序的‘母程序’。”
周围人都惊奇地瞪大眼睛。程序可以写程序,这其实不是新闻。代码编写有许多枯燥的,重复性质的工作,所以有公司在开发能够写程序的人工智能。但是,到目前这个时间点为止,人工智能能写的,仍然是非常低级的底层程序。
陈续缘环望了周围人一眼,说:“我们公司内部,管这个计划叫‘蓝脑’。现在的‘蓝脑’还没有全部孵化,但是它已经有了雏形,有了一定的学习能力,可以通过学习来完成一些任务了。最近它做到的一件事情,是用Python代码把好几个C语言模块粘连在一起。这是之前的人工智能程序员从来没有做到的事情……等‘蓝脑’全部完成的时候,我觉得——在座各位,还有全世界以写代码为生的程序员——有一半就要失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