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笑把近期待办的事项跟佳慧做了交待,自己要去美国看潘丽丽。佳慧不放心,让田田跟过去。田田把活交给古月胡,一面帮方含笑订机票酒店。
从北京到孟斐斯没有直达航班。最快的从底特律转机,全程也得17个小时。田田跟着方含笑,前一天下午三点到首都机场,十三个半小时后到底特律,当天晚上十点飞到孟斐斯。飞行期间方含笑一直倚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闭着眼。每次送餐田田叫她,她一律不理睬。
田田从机场带了矿泉水和三明治。从机场到医院的路上,田田劝方含笑吃东西。结果方含笑冷脸说,“下车以后你别跟着我了。”
田田不敢再说话。
十月的孟斐斯入夜微冷。田田走时匆忙,没看天气,穿着北京的短外套就来了。下车时被冷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方含笑,竟然还是见投资人的工作装,浅色西装套裙,罩了件单薄的夏季外套。
卫理公会大学移植中心,是一座老式的红砖建筑,在孟斐斯中城。附近是医疗区,多的是医院和康复中心。是个环境很好的地方。方含笑为潘丽丽找医院,没少花心思。
十一点半终于找到潘丽丽的主治医生。被告知病人还在急救室里,但是已经电击抢救二十分钟,仍然没有生命迹象。
又等了二十分钟,医生出来说,真的很遗憾,我们尽力了。
就差二十分钟。就差那么二十分钟。
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方含笑身子微晃,脚步不稳地迈进急救室。医生们正在从她身上取下各种针头探头。她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面孔瘦削,脸色苍白。
身体还没凉透。然而已经不会醒了。
不会回她的信息说恭喜了。
不会坐起来骂她孬了。
不会在她心生退意的时候说方含笑,你不要放弃了。
不会在她被人骂的时候,跳起来去帮她跟人撕逼了。
方含笑的脸色,比躺着的那个还要白。都不知道是谁为谁送终。
她握住潘丽丽的手,露出一个微笑,跟她说:“丽丽我做到了。我跟你承诺的我做到了。我没有放弃。我把公司做出来了。”
医生体谅家属,没有来赶人。但是仪器探头都已关闭了。旁边运送尸体的推车已经推过来。
方含笑无视他们,只握着潘丽丽的手,跟她汇报蓝熊的进展:“我跟你发的信息,你都没看吧?没关系。不看就不看吧。我现在跟你说。我们发布‘蓝脑-新生’了。你还记得‘蓝脑’的是不是?就是我上次电话里跟你提的那个。就是可以自动写程序的那个。你还说听着跟科幻小说似的——我们把它实现了!
“我们跟蓝海星空做了战略合作伙伴。佳慧可有出息了。一点不懂技术,硬是把蓝海的那拨工程师忽悠过来了。我们的图像系统快出来了。到时每个人都可以做VR直播了。
“还有田田把中南仓储项目拿下来了——田田很能干的你知不知道?田田就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她呀。丽丽你睁眼看看呀。田田大老远跟我过来你忍心就这样晾着她吗?
“丽丽。我们估值要过百亿了。就这半年的时间。我们把蓝熊做出来了。”可是潘丽丽仍然不理她,她只好摇着她的手,一遍一遍说,“你醒醒啊。潘丽丽你醒醒啊。我做到了。我们做到了。你要变成亿万富翁了你听到了吗?”
一个年轻人陪着一对老夫妇进来。那妇人已哭成了泪人。
潘丽丽的父亲掺着她母亲。她弟弟冲上来,一把扯开方含笑,朝她吼:“出去。你给我出去。别碰我姐。”
方含笑手足无措。潘丽丽她弟上来推她,“赶紧给我走。别来这装好人。我姐已经死了,我求你放过她。赶紧走,赶紧给我走!”
田田早已哭得眼肿,但这时也不肯再退让,上前推开她弟弟,“你别不讲理!丽丽姐走了,你们难过,难道方总就不难过吗?丽丽姐的医院是方总定的,医药费是方总出的。你好意思赶他走?”
她弟弟登时炸了,“方总!他妈的方总!——你算说对了,这医院是你们方总定的。医疗方案也是你们方总选的!——要不是你们这个方总,跟那个鬼头鬼脑的医生搞什么纳米机器人,我姐会这么早走吗!本来就虚弱得不行了,天天压着肚子,脸色死白就是不哼一声痛。都这样了,你们还拿她做实验!往她身体里放什么纳米机器人!”接着隔着田田朝方含笑吼了一句,“姓方的,我姐就是你害的——”
方含笑呆住。
田田哭着骂:“你胡说八道!纳米机器人方案,你们家属难道没签字吗!手术方案难道没跟你们讨论吗?你怎么敢诬蔑,说方总害她……”
她弟索性骂开了,“诬蔑?小姐你懂诬蔑什么意思吗?我诬蔑你们方总?”潘丽丽她弟横着一张脸,“这位方总,我今天跟你摊开了说:我们家就没人得过癌!!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姐怎么会得病!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姐的三个孩子怎么会掉!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姐姐老早就跟人结婚有孩子了,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成家!你别在那装无辜装可怜装你很有良心,你他妈就是个无良老板。我姐姐根本就是过劳死,你别给我装不知道。你摸着良心问你自己,你当初是怎么压榨我姐的。一周一百二十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都回不了家。你是女人我姐就不是女人?亏我姐一天到晚忙工作,忙项目,忙死忙活,到头来她得了什么?就你这种垃圾老板,剥削员工,压榨下属。苦活累活全叫别人干,奖金全进了你的腰包。到头来员工积劳成疾,你他妈一点事没有,还要我们来感谢你?!你的公司做大了,我姐姐死了!姓方的你有脸!你有脸!!”
方含笑呆若木鸡。潘丽丽弟弟过来推她走。田田流泪挡在方含笑面前,抬起头说:“以前有人要是说方总一句不是,丽丽姐就会跳出来撕。你觉得你姐看到你这样骂方总,她真的会高兴吗?”
她弟哑住,没答上话。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一个大男人哭成狗。
护士过来装敛尸体。他们把潘丽丽装进一个裹尸袋里,挪到了推车上,送去停尸房。丽丽的家人跟过去。方含笑没去。
她的脸死水无澜,听主治医生解释经过。潘丽丽在九月完成肝脏移植手术,术后一周发生急性排斥反应;肝移植手术结束后还做了一次化疗;接着又出现两次严重的急性排异反应,都出现生命危险。没挺过这一次。
方含笑接着为潘丽丽办手续。有许多善后工作,要次日上班时间才能做。国际间运送尸体,必须走中国殡葬协会的国际运尸网络服务中心,还要联系当地殡仪服务。方含笑叫田田上网填申请,自己跟医院方面做协调。
忙到午夜,出了医院。田田叫车,方含笑蹲在路边抽烟。车来了,方含笑猛然起身,身子忽的一歪。田田赶紧扶住她。听见她喃喃说,“是我害的。”
田田侧脸看她。好像真是一眨眼,她鬓角竟全然斑白。
一根雪白的发丝飘在她脸上,她自言自语说,“她弟没说错。丽丽是我害的。”
凌晨一点才到酒店。田田还揣着机场买的三明治和矿泉水。跟着方含笑进了房间,拿微波炉热了三明治,要方含笑吃东西。方含笑只说:“出去。”
“方总您把三明治吃了,我马上出去。”
“我叫你出去!听不见?”
“方总您答应我会吃饭好不好?您答应我吃东西,我马上出去。”
“好。我答应。你出去。”
田田一出门,方含笑就把门砰地关上。像是担心田田反悔要再进来似的,方含笑用背死死抵住门。要把世界关在外面。
接着就觉得鼻子里有热热的东西往下流淌。她失神地伸了一只手去堵。堵不上。鲜血在手指上聚集。她靠着门慢慢往下蹲。眼泪和鲜血如江河决堤,倾泄而下。
潘丽丽!你不守信用!你说过会等我!你说过你会活到我把公司做出来!!你说方含笑!不要放弃!我等你!你说过的!你说过的。我把公司做出来了。可是你呢。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方含笑坐在地上痛哭失声。她把沾满血的拳头塞进自己嘴巴里,却仍然堵不住声音。
鼻血沿着她的手指,她的手臂往下淌,一直淌到地上。血沿着地砖淌过门缝。守在门外的田田吓得魂飞魄散,没有主意只好拼命敲门,喊声里全是哭音,“方总,方总你怎么了?……你开门好不好……求求你开门好不好……你,你不要把自己锁起来……一起面对好不好……”